第二章 久別重逢
  第二章 久別重逢

    周日,餘微微照例起的早,晴好的天氣最適合晨跑,完了再去後門打兩杯現磨豆漿,買剛出爐的小籠包跟芝麻餅。餘微微很喜歡逛蘇州的早市,貪戀這撫慰凡人心的煙火氣息。

    回來時何以安剛剛起,蓬頭垢麵地從餘微微麵前飄過,留下一句: “得道仙人啊你,一天才睡幾個小時?”

    餘微微一邊布置餐桌,一邊笑著回應: “仙人是不用吃飯的,我大概是隻豬精,少一頓飯都不行。”

    何以安聞著悠悠飄來的香味也是味蕾蠢蠢欲動,快速刷了個牙便小跑過來大快朵頤起來。

    餘微微小口喝著熱熱甜甜的豆漿,試著問: “以安,你元旦回老家嗎?”

    何以安搖頭, “不回”,猛地又反應過來,含著一口鮮甜的小籠包抬起頭問: “你要回去?”

    餘微微麵露難色, “我也不想,但是外婆這兩年身體不太好,她早上給我打電話說想我了,她年紀大了怕坐車,讓我回去看看她。”

    何以安給她碗裏夾了個小籠包,猶豫地問: “你家其他人也都回去嗎?嗯……我是說,那個母老虎也回去嗎?”

    餘微微本來還有些悶悶不樂,被她這麽一問,倒想起小時候她寄養在外婆家,被舅媽摔碗扔碟,動輒打罵的日子。農村裏藏不住秘密,總有些無所事事的人在一起嚼別人家的舌根。那幾年,他們家成了全村茶餘飯後的笑料。

    舅媽每回撒潑打滾漫天叫罵時,何以安但凡在家,都跑去餘微微家把她拉到自己家躲著,有時候是半天,有時候甚至晚上也睡在她家,寬慰她說: “別理那個母老虎,等她罵累了消停了你再回去。”

    餘微微從回憶中回神,搖搖頭, “她應該過年才會回去吧。”

    何以安一拍大腿, “那太好了,你元旦回去了過年就不用回去了,跟她完美錯開。這種人,一輩子都不見最好。”

    餘微微心裏還有其他的擔憂,知道了她在蘇州買了房,母親不會就此罷休,倘若當著外婆的麵跟她鬧,豈不是還要勞她老人家煩憂?

    何以安把一盤小籠包舉到餘微微麵前,用手把香味往她那兒扇, “你聞,這小籠包香不香?”

    餘微微也就顧不得他想了,小籠包涼了就不好吃了,先吃飯要緊,便對何以安道: “你吃的都是原味的,這份是蟹粉的,多吃點這個。”

    何以安吃著碗裏的惦記著別家的, “我家後門那家餛飩店好久沒去了,下次我們早點起來去那邊吃餛飩。”

    餘微微吸溜著小籠包裏的湯汁,鮮甜肉汁沾了些陳年米醋,那叫一個鮮香開胃, “好啊,等元旦我從老家回來一起去吃。”

    兩人風卷殘雲般清空了四籠小籠包,一份芝麻餅,滿足地靠在椅背上曬太陽,餘微微忽地從椅子上彈起: “我去做咖啡。”

    “我要有拉花的。”何以安朝著廚房喊。

    “沒問題。”

    “要一隻小花貓。”

    “……”

    元旦說到就到了。

    車還沒有修好,餘微微隻能坐高鐵回家。

    不意外地,父母也回來了,母親那青紅不定的臉色無疑是要將去年的不快延續到今年,本該辭舊迎新的日子,大家還得坐下來算一筆舊賬。

    外婆是真心想念她的,她一下出租車,外婆就伸出雙臂健步如飛地走過來摟著她。

    “可把我丫頭盼回來了。”

    餘微微也摟著外婆,上次見麵還是去年元旦,一眨眼又一年過去了。

    “你車呢?怎麽沒開車回來?”父母就這樣站在家門口,母親手上端著菜籃子,扯著嗓子問。

    餘微微攙著外婆走進家門,才道: “車壞了,送去修了。”

    母親還想再說什麽,外婆卻岔開了話題, “元旦放幾天?在家多待幾天不?”

    “外婆,我隻有三天假,後天還要回去加班,我明天就得走了。”

    母親將手裏的菜籃哐地摔落在地上, “笑死人的高材生,腦子讀書讀傻了,找的什麽工作,賺著賣白菜的錢操的賣白粉的心。”

    父親眼見火藥味起,怕又要殃及自己,成為最後的出氣筒,便拿了茶杯去房間看電視去了。

    外婆拍著餘微微的手背, “兩天夠了,回家吃頓飯,陪外婆說說話,外婆知足了,吃了飯呀外婆帶你出去串串門,你都五六年沒回來了,好多看著你長大的老人都不在咯。”

    餘微微點點頭,說: “好”。

    午飯後外婆就興高采烈地拉著餘微微出門。說是遛彎,倒像是著急去見什麽人。

    剛走到別家院子門口,外婆就跟裏麵的人打招呼: “老姐姐,飯吃了沒?我們來啦。”

    “哦,快來快來,飯早就吃好了,就等著你們來呢。”

    餘微微循著聲音望去,這家堂屋前的大圓桌邊有幾個人正在圍爐喝茶,桌子中間的火爐上燒水壺正冒著嫋嫋白煙,還有瓜子、花生、糖果等小食圍著圓桌擺了一圈。

    說話的老人也是眉眼都樂開了花,看到她們連忙站起身來迎接,她身邊的年輕人也隨之起身朝餘微微她們走來。

    外婆拍拍餘微微的手,說: “這個人你還記得不?你小時候還去過她家吃飯,小辰的奶奶,記得不?”

    說話間,小辰其人已立於餘微微麵前,長身玉立,眉眼含笑,對這闊別已久的重逢絲毫沒有像餘微微一樣愣在當場,深感意外。

    沈卿辰笑得陽光燦爛,一口一句外婆您好,外婆請坐,把餘微微外婆叫得渾身舒坦,笑得合不攏嘴。

    看餘微微還站在原地,便過來招呼她: “怎麽?不認識我了?”沈卿辰倒不跟她生分,熱情地盡地主之誼, “過來坐吧。”

    餘微微隻能過去坐在他旁邊的空位上。

    茶話會的主題一下子就轉移到了餘微微身上。

    “長這麽大了哦,小時候又小又瘦的,現在這麽標致了。”

    “聽你外婆說考了個特別好的大學呢,畢業了沒啊?”

    “嗯,已經工作了。”除了含笑著點頭附和,餘微微使出渾身的社交技能也應付不了這樣的場麵,隻能不停地喝水緩解尷尬。

    “穩重,看著氣質就好,跟你家沈卿辰配!配得很!”

    餘微微一口茶嗆到了喉嚨裏,咳得眼淚都快流出來了。

    “姑娘還害羞了,別害羞,哪個姑娘不嫁人啊?你們知根知底的,模樣也般配得很,人家求還求不來呢!”

    “你小時候他還救過你呢,你掉河裏那次,你舅媽在醫院生孩子,家裏沒人,要不是小辰,你不一定……”

    “那個,我們出去走走?”沈卿辰見這狀況,再不把人拉走,估計這丫頭尷尬得腳底可以摳出一棟別墅了。

    餘微微二話不說,放下茶杯, “好啊。”

    兩人沿著村裏的主幹道走,快到村口時餘微微才發現路口的衛生院已經拆遷了,院牆外麵那些橫斜的老樹也盡數砍去。在她的夢裏,這段路宛如地獄之門,而如今這裏開闊敞亮,從村口望出去,便是一望無際的稻田。

    餘微微有一瞬間的怔住,分不清自己是在夢中還是現實。

    沈卿辰不知何時走到她身邊,說話間氣息離她很近很近: “怎麽樣?我當年是不是特別有英雄救美的氣概?”

    餘微微回神,聞言莞爾一笑, “是啊,你那時候確實幫了我很多,我應該鄭重地向你道謝。”

    沈卿辰一雙明眸緊緊盯著她,眼底有一抹曖昧的笑意, “怎麽謝?要不以身相許吧?”

    餘微微杏目圓睜,是嗔也是怒。

    這表情,跟兒時她被他惹怒時一樣。

    “他們都想撮合我們,你看不出來嗎?”

    “你是隨意任別人支配的人嗎?”

    “不是”,沈卿辰答得很幹脆, “但我這次願意被他們支配。”

    沈卿辰從村口眺望整個村落,環顧一周,又低頭看著餘微微, “從我去北京後就沒回過這裏,有七八年了吧,你猜我這次為什麽回來?”

    “這裏是你的家鄉,你回來看看也是理由應當啊。”餘微微借著輕輕撩動頭發的動作將眼神移到別處,日近黃昏,風起漸涼,她忍不住把脖子深深地縮進圍巾裏。

    “是嗎?那你呢?你也隻是回來看看嗎?”沈卿辰嘴角揚起一抹淡淡的笑容,雙眼定定地看著她,說: “我是特地回來跟你相親的。”

    餘微微頓時都明白了,難怪外婆這次非要她回來不可。

    餘微微看著他,竟是意味深長地回以一笑,那語氣還有種同病相憐的同情: “我十分理解你的感受,今日咱倆見了麵也算完成了任務,那就各回各家吧,再見。”

    沈卿辰尚未反應過來,餘微微已毫不留戀地轉身離去。

    沈卿辰大步追上去,拉住她, “我話還沒說完呢,你跑什麽?”

    餘微微輕一用力,掙脫開他的手,語氣裏有一些自嘲: “相親這事兒我駕輕就熟,訣竅就是任務完成就跑,絕不要拖泥帶水。我們既然話已說開,應該就此別過,不要再聯係。”

    好一個不要再聯係。

    沈卿辰一肚子的話都化作了一句怨言: “你有良心嗎?”

    餘微微暴走的腳步一頓,竟被他的這句話真的喚醒了一點羞愧感。

    除了何以安,沈卿辰可以算是她晦暗歲月裏的白月光,那時候幸而有他們帶給她一點樂趣,讓她精神世界裏那個鬆弛的角落一直都不曾荒蕪。假如不是後來的分離,或許他們真的可以成就一段佳話。

    餘微微退了幾步,站在沈卿辰麵前,紅唇抿緊又鬆開,想著怎麽把話說得不那麽傷人。

    “我們十多年未見,即使是兒時的夥伴如今也情分淡去,等同於陌生人。我們互相不熟,你不了解現在的我,我性格懶散,感情淡漠,厭惡交際,不討人喜,如果條件允許,我這樣的性子適合找個山洞進去修煉,人間不適合我。”

    沈卿辰本想拿捏住那一點點怒意好持續喚醒她的良心,卻根本做不到繃住不笑。

    “你這自暴自棄式的自我介紹確實可以擊退不少孽緣,我學習了。不過,你媽能放過你嗎?”

    一招斃命,餘微微啞口無言。

    沈卿辰繼續攻其心防,直中要害: “聽說你家裏走馬燈似的給你安排相親,長此以往,你受得了嗎?還是打算最後隨便找個人嫁了,就把自己打發了?”

    餘微微被戳中痛點,不知如何反駁,隻能低頭不語。

    “既然逃不掉,不如另辟蹊徑。你我年少相識,雙方知根知底,反正都要結婚,不如我們湊成一對,也算是青梅竹馬,一段佳話。”

    餘微微震驚了,他振振有詞,似乎言之有理,餘微微讀到的卻是沒魚蝦也行的隨意。

    “我以為的婚姻無非是兩種,一是心向往之,一生一世一雙人,心甘情願走入圍城,否則大可兩袖清風不必害人害己。你憑什麽認為我會用這種方法來作踐我自己?”

    “你倒是想得開,可是別人放棄作踐你了嗎?”

    “我,,”,餘微微像泄了氣的皮球,硬氣不起來了。

    “陳老師也催你結婚了?”

    “我也三十了,孑然一身這麽久,她著急是情理之中吧。”

    “你既然知道我家的情況,肯定也知道跟我沾上邊會有什麽麻煩,我自己逃都逃不掉,你何必要往裏麵跳呢?你圖什麽?”

    “我圖啊,我當然有所圖啊!我圖你年輕貌美,圖你性格沉穩,圖你智商高明事理,最關鍵的是我沒有時間和精力從零開始去了解一個人,而我了解你,我相信有些東西是不會變的,雖然我們多年未見,但我相信,你還是我以前認識的那個餘微微。”

    嗬。餘微微的嘴角滑過一抹不置可否的笑, “但我不了解你。我現在固然處境堪憂,但跟一個我不了解的人結婚無疑是跳入另一個牢籠,你看我像傻子嗎?”

    沈卿辰讚許地點頭:“這點倒是比從前進步了,會懟人了”,又說:“聽我給你描繪一下你未來婚姻的藍圖啊,你未來婆婆,也就是我媽,陳老師,打小就喜歡你,知道你還單身她比我都高興,你肯定不會有婆媳不和的困擾。你未來老公,我,中科院搞材料化學的,常年呆在北京研究所裏,你嫁給我也就擔個由頭,跟沒嫁人一樣自由。”

    他說到這兒,餘微微心動了,各取所需的婚姻,不難相處的婆婆,異地分居的丈夫,和徹徹底底的自由,跟她現在被相親逼得疲於奔命的日子比起來,這哪是結婚?這簡直就是逆天改命啊!

    沈卿辰看到了餘微微眼裏燃起的希望之光,便知勝利在望,便又追加籌碼,打消她心裏最後一點猶豫, “至於我們的婚姻何去何從,我們不妨順其自然,遵從自己的內心即可,我決不會勉強你做你不願意做的事。”

    “當真?”

    “我可以跟你簽一個君子協議,如果你不放心的話。”

    如果不圖他的感情,那麽跟他結婚,確實相當於人生重新開啟新的篇章,她跟母親之間的極限拉扯也可暫時告一段落。

    這短短的幾分鍾的思考,是對餘生的孤注一擲,不緊張是不可能的,餘微微感覺自己的手心都出了一層汗。

    “好,我同意。”她義無反顧地說。

    沈卿辰的眉眼處略過一抹轉瞬即逝的笑,內心早已波瀾壯闊,表麵卻還是裝得鎮定自若,朝餘微微伸出手,說: “新年伊始,萬事皆可期,微微,新年快樂。”

    餘微微也不扭捏,伸出手去與他相握, “新年快樂。”

    日落西山,寒鴉歸巢,巷口大風呼嘯。

    沈卿辰的心情很愉悅,說: “天色不早了,我先送你回家吧。”

    堂屋內家人都在等著他們,外婆臉上的笑就沒停止過,母親的臉色也緩和不少,顯然對他們單獨相處了一下午表示相當滿意。

    沈卿辰跟餘微微的家人一一問好,禮數十足,儼然討得了長輩們一致的認可和喜歡。

    餘微微的母親跟外婆都想留沈卿辰吃晚飯,沈卿辰卻拒絕了,偏偏又說:“外婆,叔叔阿姨,我明天上午要先陪微微回蘇州去和我媽見一麵,然後再去北京,今天得早點回去陪陪奶奶,就不留下吃飯了。”

    餘微微倚在門邊,看著沈卿辰跟她的家人寒暄,想著他進入角色還真的是挺迅速,應對自如,一點也不違和。

    沈卿辰告辭回去時經過餘微微身邊,特意去握了握她的手,絲毫也不避嫌,用蜜裏調油的語氣叮囑她: “晚上好好休息,我明天九點來接你。”

    外婆的眉眼都笑成了月牙,等沈卿辰走了便一把拉過被沈卿辰調戲得一愣一愣的餘微微,說: “外婆說什麽來的,你們不就是戲文裏唱的青梅竹馬嗎?我就說你們準能成,你媽還不信。”

    晚上睡覺時餘微微跟外婆賴在了一個屋,事實上也沒有別的屋給她住,舅媽的屋子她是不願去睡的。

    外婆快八十了,人老了入睡得倒快,可睡前還是強忍睡意叮囑餘微微:“你媽刀子嘴豆腐心,話不好聽心是好的,她就希望你出人頭地,也想多跟你親近,你有自己的主意也沒錯,你們說不到一塊去就拉倒吧,犯不著跟她吵。你要真跟小辰結婚了你媽也就放心你一人呆在蘇州了,這也是好事。”

    餘微微心裏七上八下的,也無暇應付外婆,便嗯了兩聲,幫外婆把被子掖好,說:“我心裏有數的,您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