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第127章

  隨著簡歡的進入, 先前與魔陣之力抗衡,以至於抖顫不止的菩提塔陡然安靜了下來。

  佛塔靜靜矗立在樹冠間, 塔身一半與魔樹相嵌。

  如濃墨般的魔氣將整座菩提塔籠罩在內, 讓佛塔看起來宛若魔塔一般,陰冷森然。

  方才在殿中亂舞的魔枝,也不知何時縮回了枝丫, 縮回了地底之下, 乖巧順從地搭在魔樹上。

  這是菩提魔心陣大成的標誌。

  魔心樹與菩提樹幹徹底融合成一體,陰陽相交, 靈魔共容。

  而在陣眼的中心,也就是菩提塔之中, 會有一片陰陽之海。

  那是魔心蟲王這千萬年來, 心之所向。

  從它成為一隻誕生了魔識的魔心蟲開始, 它日日想,夜夜想。

  想了很久, 研究了很久,才找到這條屬於它的路。

  它本應該, 帶著它的身體和它的魔丹,踏進那片陰陽之海。

  到那時,這九州大陸與暗淵的天道屏障, 再也阻止不了它的步伐。

  它能以人身,跨入九州大陸,吃掉每一個阻止它們魔族占領九州的人。

  它會將它的子民,帶到這世間的每一處,讓它們繁衍生息。

  千萬年的夙願即將實現, 它的美夢近在遲尺。

  可——

  夢就這般碎了。

  碎、了。

  它的魔丹, 背棄了它。

  那本該死絕的菩提老樹, 居然還留了這麽一手,拉著隻人類鼠輩,去了它朝思暮想的陰陽之海。

  魔心蟲王的幽冷豎瞳盯著死閉的菩提塔,瞳裏魔氣像灌入水中的墨汁,不斷彌漫擴散。

  魔氣越聚越多,氣凝成水,一滴黑色的淚,從蟲王的眼角滑落。

  它的魔丹。

  它的陰陽之海。

  它的千萬年美夢。

  如今卻悉數成了過眼雲煙。

  魔心蟲王幾近癲狂,一尾巴狠狠抽飛沈寂之,仰著蟲頭,對著夜空長嘯:“啊——去死罷!都給本座去——死!”

  魔心蟲王聲聲泣血,巨大的力量波動隨著它說的每一個字朝外擴散:“神、仆、來!”

  正在朝菩提塔方向趕來的七名魔使身形忽而一滯,像是七隻風箏,朝牽著他們線的魔心蟲王飛去。

  甚至來不及說一個字,噗的一聲,魔使的魔丹破體而出。

  蟲王伸出爪子,將七顆魔丹融合成一,然後一口吞入,滾進了腹中。

  七名魔使的身子,像斷線的風箏,往地底之下的暗淵墜落。

  蟲龍飲下魔丹後,在空中不住地甩尾,嘶吼。

  它越變越大,越變越大……

  菩提塔門的石階前,被蟲尾抽飛的沈寂之右腿往後一劃,手中雪劍在堅硬的魔枝上一插,止住身形。

  少年半彎著腰,一身是傷,蒼白的臉上遍布傷痕。

  體內魔原石剛破,陌生又洶湧的力量,讓他渾身經脈斷了又生。

  但他卻沒事人一般,隨意抹去唇角半紅半黑的血,緩緩站直,如一把插在山崖間的雪劍,端端正正的立在菩提塔前。

  沈寂之抬眸,看向那隻在發癲的蟲。

  然後不經意般,他的餘光朝站在角落中的江巍,朝放著空間碗的方位掃了眼。

  他收回視線,像什麽都沒看見一般,垂下眸。

  少年修長的五指靈力一閃,一個檀木小盒出現在他掌心。

  檀木盒中,一顆通體白潤,發著淡淡熒光的丹藥靜靜放在那。

  這是當初在寧漳城時,梅宜給的。

  說是破魔原石吃下後,能為他壓製一二,延緩他成魔的時間。

  沒有猶豫,沈寂之服下丹藥。

  少年魔氣半侵的琉璃眸裏,瑩白之光微閃。

  他重新提劍,離開前,看了眼緊閉的塔門,然後直直朝魔心蟲王飛去,拎著雪劍就往蟲王最薄弱的十二節肢砍。

  蟲王暴怒,一爪劈碎沈寂之的劍招,碩大的腦袋居高臨下地看著往後一翻滾避開攻擊的沈寂之,俯下蟲身,咬牙切齒:“本座必殺你!飲你血、吃你肉!”

  它每說一個字,便噴吐出一個魔火之球。

  沈寂之避開蟲王的魔火之球,聞言理也不理,眼都不眨一下,心中隻有劍,隻有蟲王身上的那處死穴。

  少年一臉清冷,或躲或攻,和魔心蟲王打得難舍難分。

  一時之間,魔殿之中轟鳴聲陣陣,巨大的力量波動,令四處門牆震顫。

  ……

  下方,江巍站在角落,抬著頭,鷹目落在交戰的上空,臉色晦暗不明。

  得了魔丹的沈寂之和神君過招快如殘影,他若貿然加入戰局,隻怕性命難保。

  而為了甕中捉鱉,不讓進來的沈寂之和簡歡活著從魔殿中出去,今夜魔殿的殿門殿牆皆用了最強防禦的魔陣,非魔心蟲王出手,誰都無法打開。

  但現下,江巍隻覺得反受其害。

  高手過招,差之毫厘,謬之千裏。

  神君根本無法也不能打開殿門,放景赤他們進來。

  江巍看向失了魔丹,又剛剛蘇醒,在沈寂之不要命的打法下,漸露頹勢的神君,深吸了口氣。

  這般下去,情況不容樂觀。

  魔族千年經營,不能就這般折戟。

  這數十年在九州大陸蟄伏,江巍比誰都懂,人心的算計,才是殺人的利刃。

  江巍握手成拳,當機立斷轉身,往原先那個人類女子所站的方位飛掠而去。

  穀山和羽青定然還在殿中!

  江巍兩步到了空間碗所在的位置。

  空間碗品階極高,江巍無法看見它在哪裏,但他隱隱有所感。

  他抬眼,右手魔招剛起。

  就在此時!

  劍光一閃,一柄帶著些微酒氣殘留的黑劍陡然朝江巍刺來!

  江巍一驚,反應也快。

  他身形一晃,黑色罡氣縈繞周身,往後一避。

  江巍避讓及時,有驚無險。

  這一劍,穀山半道口子的傷都沒能在他身上留下。

  江巍看向穀山。

  老頭兒臉色蒼白,渾身氣息也很弱,不過是強弩之末罷了。

  江巍不屑地笑道:“偷襲又如何?你當日敗於我手,再來一回,你也是我的手下敗將。”

  穀山劍撐在身前,胳肢窩搭在劍柄上,站也沒個正形,醉醺醺的朝江巍勾勾手指頭:“那你來試試?”

  說是這麽說,但最後一個‘試’字還未吐出口,穀山身形一滑,當先提劍朝江巍衝去。

  隻是重傷之軀,他步形、身法、劍招在江巍眼中都慢如烏龜,不堪一擊。

  江巍五指成爪,魔氣在他手心聚攏成一座山峰,帶著巍巍力量,朝過來的穀山砸去。

  悶哼一聲,穀山半避,一口鮮血湧上喉嚨口,又被他強行吞了下去。

  江巍一擊即中,欺身而上,壓著穀山打,帶著久居上位者的不可一世,蔑然評價著:“穀山,我與你掌門師兄時常對酌,提起過你,都覺得你可惜。你本應已踏入大乘期,可渡劫失敗,止步於化神。止步於化神的你,再加上重傷未愈,這會兒又如何與我鬥?”

  話畢,江巍一掌劈向穀山的胸腹。

  砰地一聲,穀山的身子往後砸去,砸到殿門之上,往下滑落,滑出一大片殷紅的血跡。

  “不自量力!”江巍冷哼一聲,在向穀山再次逼近時,餘光朝還在死戰的一魔一人那掃了眼,鷹目閃爍。

  他倒要看看,一會兒他綁了穀山過去,當著沈寂之的麵,一塊塊割下他師父的肉,沈寂之該當如何?

  是無動於衷繼續守塔,還是束手就擒救師父?

  他真的很想知道,對沈寂之來說,到底是菩提塔中那個女子重要,還是為他封印魔原石,不惜渡劫失敗的師傅重要?

  沈寂之會如何選?

  江巍拭目以待。

  他唇邊泛起一絲殘忍的笑,就在即將到穀山麵前時,噗呲一聲,他嘔出一大口黑血,身子不受控製地往前倒去,頭砰一聲磕到殿門之上。

  男人的唇角還殘留著那抹笑。

  一切都發生得如此猝不及防,江巍帶著些許驚詫之色,低頭看了眼。

  ===第182節===

  隻見他位於腰腹的丹田位置,一柄匕首直直穿透了過來。

  匕首上陣紋交織,帶著可怖的雷電之力。

  這把匕首,江巍見過。

  是玉清派道玄之物,是道玄的師父傳到他手上的。

  斬魔匕,斬世間之魔!

  意識到什麽,江巍目光寸斷,緩緩回頭。

  在他身後,一個頭發半白的老頭兒死死壓著他。

  而就在兩人之間,穀山手裏握著把電光交織的斬魔匕,精準地從江巍的丹田處捅進去,穿透他的魔丹。

  紫色雷電劈裏啪啦的響著,將江巍的丹田劈成一片漿糊。

  瀕臨死亡的恐懼,令方才還一臉胸有成竹的江巍拚命掙紮著,但化神期劍修硬邦邦的身子壓得他動彈不得。

  他看向不遠處被他打傷的那個‘老頭兒’,喉間含著血,導致他說話聲含糊不清:“你…你們……”

  看似兄弟情深般壓著江巍的穀山,對重傷的尹遇聲道:“師侄啊,你師叔我不會說‘那你來試試’,我隻會說——”

  小老頭俯身,在江巍耳邊,口沫橫飛地罵道:“囉裏囉嗦,都是廢話!還有啊,江家主,你那番話說的好像你與我師兄很熟似的,但這把斬魔匕,就是我混入你們魔族前,掌門師兄特意交給我的。”

  “不得不說,我那位師兄難得這麽大方。”小老頭說話時,滑稽的小胡子一抖一抖的,猥瑣地笑,“這斬魔匕可是好東西啊。”

  若能成功離開暗淵,他是不打算還了。

  拿來當給玉清派買酒喝,這靈石,估計夠他喝個百來年的酒了,不錯不錯。

  江巍的氣息越來越弱,掙紮的力氣愈發小。

  重傷的尹遇聲對著穀山笑了笑,作揖道:“多謝師叔賜教。”

  他一邊說著,一邊拿著那把穀山前輩借他的本體黑劍,一步步朝江巍走了過去。

  他方才在空間碗裏,為穀山前輩療傷,沾染了不少來自穀前輩身上的化神氣息。

  江巍實力很強,而穀山這些日子重傷未斷,實力也非巔峰時期,要殺江巍,隻有一擊之力。

  所以,尹遇聲假扮穀山在明,真的穀山在暗。

  尹遇聲來到江巍麵前,立在他前方,居高臨下地看著。

  江巍不甘地抬起頭來,張著嘴似乎要說什麽。

  尹遇聲看著麵前這張仇人的臉,目光透過江巍,似乎看到了十幾年前,對他笑得慈愛的爹娘,和剛剛出生就已死別的小妹。

  清秀的男人眼中含著幾分恨與淚,他抬了抬頭,淚水順著下巴朝脖頸間滑落。

  尹遇聲深吸一口氣,握緊黑劍,不給江巍開口的機會,幹脆利落地一劍斬落江巍的頭顱。

  頭顱離身,黑血頃刻間從脖子處噴湧出來,噴了尹遇聲一身。

  尹遇聲低著頭,看著那個朝暗淵深處掉落的腦袋,蠕動雙唇,無聲喃喃:“爹、娘、小妹、慕兒,我為穆家,報仇了……”

  塔尖上空,沈寂之忽而遠遠拉開和魔心蟲王的距離。

  少年腳踏一團魔氣雲,臉上都是爪傷。

  半紅半黑的血從一道道可怖的傷縫中溢出,半染麵頰,襯得他清冷的麵容帶上陰詭血腥之色,比麵前的魔心蟲王,更像這暗淵之主,魔界魔神。

  他抬眸,目光緩緩落在黑蟲那,微不可察地彎了下沾滿血跡的唇,語氣飄忽地道:“江巍死了。”

  魔心蟲王見狀也不追。

  它豎瞳輕輕動了動,戒備地守在原地,趁機歇息。

  蟲王的身體表層覆著黑甲鱗殼,泛著幽冷的玄光,剛硬如鐵。

  可哪怕如此,現下,黑甲鱗殼上坑坑窪窪,凹凸不平,皆是或輕或重的劍傷。

  到底不是它自己的魔丹,著實難用。

  假的終究是假的。

  若它的魔丹回歸本體,麵前這個人族鼠輩,又何嚐是它的對手?

  可恨呐,可恨呐!千年之前,它就不該把魔丹借給花帝海那廢物!

  花帝海也好,江巍也罷,都是廢物!

  枉費它從孩童時就將他們帶回魔宮,精心培養,傳授魔功,賜予魔心蟲。

  可一個帶不回菩提樹,反而害得他魔丹遺失千年,被詭計多端的人類誘了去。

  江巍也不行,讓他找尋魔丹,找了這麽多年都沒找著,還讓魔丹自己闖了進來,讓它們魔族失了先機!

  “死了便死了。”魔心蟲王根本不放在心上,豎瞳緊盯著遠處的少年。

  很輕的一聲,像枯葉從枝頭滑落,沈寂之的朱紅色發帶斷了。

  高高的馬尾倏然散落,烏黑的長發在高空的風中不住飛舞盤旋,一縷長發半遮少年眉眼。

  沈寂之抬手,接住那根在空中飛舞的發帶。

  朱紅色發帶繾綣纏綿地貼著他修長的指節,這是出發前,簡歡親手替他綁的。

  就是現在!

  魔心蟲王豎瞳泛開幽冷的光,蟲身一盤,就似一把拉緊了弦的弓箭,瞬間彈了起來!

  世間沒有任何存在,比魔心蟲王更知道魔丹的力量有多恐怖。

  它方才一直保留著實力,屈辱地被人類鼠輩壓著打,就為了這一刻,這必殺一擊!

  “你陪他們一起死罷!”魔心蟲王轉瞬即至,兩隻前爪猛地朝沈寂之的頭顱抓去,帶著勢不可擋的魔神之力,令暗淵深處魔氣翻湧,令魔心樹和菩提塔雙雙震蕩!

  沈寂之雙目如劍,手中朱紅色發帶纏在腕間,避開頭,冷靜而從容地將腹部送於蟲爪之下。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

  其他地方的傷對它而言,根本不足一提。

  但這蟲王一直護著它的丹腹,讓沈寂之無法碰觸。

  他早就想速戰速決了。

  獸類,不給它們點甜頭嚐嚐,它們怎麽會露出死穴?

  噗呲一聲,是爪刺入血肉的聲音。

  蟲王還未露喜色,少年的雙腿一伸,人一跳,便纏上蟲身。

  蟲王的兩隻爪,隨著沈寂之的動作,在他腹中翻攪,後因距離的拉開,又從他腹中離開。

  少年的肚子間,出現了兩個爪傷的大洞,裏頭鮮血髒器清晰可見,令人觸目驚心。

  但沈寂之卻感知不到疼痛般,如一隻輕盈的靈猴,順著蟲身往下飛快攀爬。

  “啊——鼠輩爾敢!!”感知到老鼠在它身上爬,魔心蟲王惡心無比,整隻蟲在空中不住扭動翻轉,長尾狂甩,勢要將沈寂之甩開。

  沈寂之眼風不動,雙手雙腿皆纏在蟲身上,貼著冰冷的黑鱗甲殼,用最快的速度爬到蟲身的十二節肢處,纏著朱紅色發帶的右拳力量翻湧,五色劍光和黑色魔氣相互交織。

  少年抿唇,拳如利劍,一拳破穿蟲腹,直搗魔心蟲王的魔丹!

  劇痛讓魔心蟲王說不出一個字,它幾近癲狂,魔氣在豎瞳中凝聚成怒目之淚,甩尾的動作愈發猛烈。

  蟲腹之中,魔丹跟著大亮,威猛的魔力從魔丹之中迸發而出,朝沈寂之的拳襲來,要將他逼退。

  沈寂之快速鬆拳,露出手心開了口的芥子囊。

  下一瞬,一芥子囊的雷電符紛紛揚揚灑落整個丹田。

  在魔丹之力湧過來前,沈寂之果斷退出拳頭,腳在黑甲鱗殼上用力一踩,人便如彈射而出的弓箭,迅速朝遠處退開。

  空中,少年唇不住翕動,默念符訣。

  蟲□□腹之中黃澄澄的符紙,像出殯路上漫天飛舞的冥幣,刹那間,一張一張炸開。

  啪。

  啪。

  啪。

  一道道魔蟲煙火,在半空中盡情綻放,像過年時夜空中的煙花盛宴,璀璨絢爛,美輪美奐。

  煙花燃盡之後,魔殿陷入一片寂靜。

  沈寂之拎著雪劍,半蜷著身子,踉蹌地從魔雲上下來,深一步淺一步銥誮地走到塔門之前。

  少年仰頭,靜靜地看著那座菩提塔,久久不動。

  他身上還在滴血,滿頭長發柔順地披散在身後。

  半晌,沈寂之垂眸,取下手腕上的朱紅色發帶,用清潔術洗淨,細致地給自己紮了個高馬尾。

  穀山和尹遇聲趕了過來,停在他三步後。

  穀山眼窩深陷的眼裏含著幾分複雜之色,深深的看向麵前的沈寂之。

  時光飛逝。

  當年隻高到他雙膝的小小男孩,眨眼間,便已經比他高了這麽多。

  背影偉岸,是個頂天立地的少年郎了。

  察覺到動靜,沈寂之轉過身來,唇動了動,有心想說什麽,但最終什麽都沒說,隻如從前那般,清清冷冷地低喚了聲:“師父。”

  穀山歎息,似含千言萬語。

  師徒兩人什麽都沒說,卻也什麽都說了。

  事已至此,去追究破魔原石一事,已毫無意義。

  穀山走近,抬高手,在少年肩上拍了拍,視線落在塔內,就很擔心:“孽徒,我徒媳兒沒事罷?”

  沈寂之垂眸,想了想,也隻能道:“還活著。”

  她在裏頭到底如何,他不清楚。

  但至少,他還活著。

  沈寂之輕撫丹田的位置,很淺的一笑。

  ===第183節===

  那麽,她也還活著。

  人活著,就有千萬種可能。

  可惜。

  沈寂之的視線掃過腹部被蟲爪破開的傷口。

  魔原石之力非比尋常,傷口的血無需刻意處理,便已漸止,不僅如此,空洞的表麵緩緩覆上了一層薄薄的黑甲鱗殼。

  可惜。

  沈寂之收回視線,鴉羽似的睫微動。

  他不一定能等到她出來了。

  正走過來,想為沈寂之包紮救治的尹遇聲望著這層黑甲鱗殼,便是一頓,麵露憂色:“沈兄……”

  少年沉默地側了側身,藏起傷口,避開尹遇聲的視線,望向在塔門前張望的穀山,剛想交代些什麽。

  他臉色忽而一變,眸色一凜,身形晃動間,人便立於樹冠的邊緣,朝暗淵下望去。

  底下是看不見盡頭的深淵,彌漫的魔氣仿佛能擠出墨水。

  這撐著菩提塔,與菩提塔合二為一的魔樹便深深地紮根在暗淵之下。

  此刻,如突發海嘯般,暗淵魔潮湧動,掀起一尾又一尾的魔氣巨浪。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的聲響越來越大越來越大,匯聚在一起,聽著令人頭皮發麻。

  成千上萬數不清的小魔心蟲沿著魔枝,順著卷起的巨浪,如一頭頭魔兵般從暗淵底下狂卷而來,宛若蝗蟲過境。

  魔心蟲兵分兩路。

  一路朝菩提塔攻去。

  沈寂之提劍,劍光如盾,瞬間劈砍最前一批的蟲群。

  蟲群往下倒去,但下一批蟲群又蠕動著上前,不痛不懼,不死不休。

  一路朝殿門飛去,幾息之間,裏三層外三層的魔心蟲爬滿所有殿門,哢擦哢擦地啃噬陣門。

  不過須臾,轟然一聲,殿門被破,露出殿外的情景。

  景赤為首,帶著一眾魔影衛虔誠地跪在地上,為魔神祈禱。

  聽到動靜,景赤抬頭一看,雙目便是一驚。

  他下意識往後一避,但還是晚了一步。

  數以萬計的魔蟲,朝萬魔飛去,朝景赤席卷而去,透過他的黑衣盔甲,爭先恐後地鑽入景赤的血肉,占據他的腦室。

  俊朗男人的黑眼珠一頓,目光便呆滯了,轉而湧上詭異的光。

  ‘他’提著劍,一腳踢飛地上滾落的殿門裂片,朝殿內的菩提塔飛去。

  菩提塔前,本還趴在塔門上,扒著塔門,不甘心地朝裏張望他徒媳兒的穀山,小胡子一抖,立馬閃到孽徒旁邊。

  老頭兒看了眼,一邊出手,一邊大驚:“我們這是搗了蟲窩?”

  沈寂之揮出一劍,目光落在當頭的景赤身上,一字一句道:“魔族就是個蟲窩。”

  “哈、哈、哈、哈……”一個個被魔心蟲侵占腦子的魔影衛,跟著景赤,蜂擁而來,‘他們’齊齊笑著,笑聲是一樣的僵硬,張開的嘴是一樣的弧度,聲音是一樣的奇詭,“壞我蟲王之身又如何?不過讓我魂歸暗淵!我魔心蟲王,神識不滅不死,與暗淵共存,百年後又能重塑蟲身!哈、哈、哈、哈……本座千秋萬代!魔族亙古長存!殺了他們,毀菩提塔,殺!!!”

  數不清的魔影衛和魔心蟲一起,一波接著一波朝塔前的三人湧過去,像永不退潮的潮水。

  一個個、一隻隻的它們,實力都很弱。

  沈寂之一劍可斬一堆。

  但魔心蟲實在太多了。

  誰也不知道,千萬年來,這深不見底的暗淵,到底滋長了多少魔心蟲。

  可三人退無可退。

  他們後麵就是菩提塔,菩提塔裏是簡歡。

  他們不能退,不想退,也不會退!

  穀山一劍斬一堆,揮了不知多少劍,重傷剛愈的他,喉間漸漸湧上股血腥味。

  他把血吞回去,人忍不住就是一咳。

  身後不斷煉丹的尹遇聲見此,將一堆丹藥送到穀山嘴前:“穀峰主,快服下。”

  穀山也不推脫,一口吞下,沙啞著聲音問:“孽徒,有酒嗎?”

  沈寂之想也不想:“無。”

  身後煉丹的尹遇聲抬眸,看了眼沈寂之。

  據他所知,沈寂之的芥子囊裏,裝了不少酒。

  但……尹遇聲什麽都沒說,潛心煉丹,以給穀山提供源源不斷的回靈丹。

  穀山砸吧了下嘴,格外想念酒味,越想就越饞:“那酒丸……”

  沈寂之毫不留情地打斷:“沒有,就那一顆。”

  穀山震驚,嫌棄地說:“你和徒媳來暗淵救我,怎麽能連酒都不帶?”

  沈寂之一腳踢爆一具飛來的魔影衛:“你錯了,我們是為菩提塔而來。”

  “……”穀山望著前方數不清的魔蟲蟲群,左手下意識撫了下丹田的位置,胡子疼得微抖,他一劍揮去,邊揮邊歎,咕噥道,“一口酒都沒喝上,你師父我死都不甘心。”

  “那就別死。”沈寂之眉眼平靜地給他師父畫大餅,“此趟若成,我們便為九州立大功。屆時玉清派、九州鎮撫司的賞金數之不清,夠你喝萬年美酒了。你甘心?”

  穀山:“……”

  老頭兒突然間眼也不花了,腰也不酸了,傷也不疼了,提起劍就是幹!

  少年眸中笑意輕閃,手中雪劍劍光逼人,猛地橫掃出去。

  刹那間,前方一大圈的魔心蟲和魔心衛骨碌碌死去,短暫地空出一條道。

  沈寂之抬腳往前邁了一步,護在穀山、尹遇聲、菩提塔之前。

  他提劍、揮劍,一劍劍砍。

  一如當年六歲開始入玉清修煉的小小少年。

  在晨曦未起的清晨,站在涯間,一劍劍的練。

  在日升日落的春夏秋冬,一趟趟上山下山,一文文錢賺,一個個靈石攢。

  他從未想過之後會如何。

  隻需要往前,一日日過,攢著他的錢,還著他的債。

  然後天道給了屬於他的柳暗花明。

  他遇見了來找他的簡歡。

  那是盛夏蟬鳴的午後。

  山門前的千年古樹枝繁葉茂,層層疊疊的葉片將午後的陽光擋在外頭。

  他坐在桌前,快速地記錄著每個新弟子的靈根,想著身上辟穀丹還剩多少,接下來該還誰的債。

  然後便聽見了一道清亮的聲音。

  “我找沈寂之,我是他的未婚妻……”

  沈寂之聞言抬起頭,緩緩站起。

  一束光恰好透過縫隙溜進,細細碎碎罩在他的身上,讓他有些許晃眼。

  人群中的小姑娘,背著幾乎有她一半大的破包袱,渾身上下寫滿窮酸。

  但那雙烏黑的眼眸,卻璀璨如星河,帶著逼人的生氣,像新生的太陽,那般亮。

  說一眼喜歡太過,但至少第一眼,他就知道,他不會討厭她。

  沈寂之的劍快如殘影,眸中似乎還帶著回憶中盛夏的午後陽光。

  菩提塔帶著她進去,必有深意。

  她身上有秘密,其實他一直有所感覺。

  隻是他沒有深究。

  齊婉那對她沒用的香,她那些奇奇怪怪的手勢和新奇的語言。

  還有,她那出乎好用的雷電符……

  她大概不知道,尋常金丹期修士的雷電符,對魔族沒有這樣的殺傷力。

  不管如何,他隻願,能為她爭取到足夠的時間。

  不管如何,簡歡,你要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