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第113章

  藥婆婆最終是黑著臉把三人趕走的。

  早間, 人煙稀少的深巷裏晨霧彌漫。

  淺碧色衣裙的簡歡走在中間,和左側靠牆的冉慕兒你攙著我, 我攙著你, 笑笑嘻嘻不知在談論些什麽。

  大概是燒男人罷。

  街巷最外側,黑衣少年一手握劍,一手和簡歡十指相扣。

  藥婆婆立在小院門口, 故作的黑臉鬆弛下來, 溢滿擔憂的雙目倒映著漸行漸遠的少年少女。

  第一縷曙光灑落人間,破開晨霧, 照亮老婦滿頭銀白的發,亮得像冬日陽光下樹梢間的雪。

  不知站了多久, 直到有匆匆忙忙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隔壁街巷的八歲小夥跑來, 焦急道:“婆婆!我阿妹不知怎麽了,起不來床, 一動她就哭!爹娘喊我來叫您去一趟,幫我阿妹瞧瞧!”

  藥婆婆回過神, 皺了下眉,也沒耽擱,跟著男孩朝他家急行而去。

  拐過巷口時, 她回過頭,朝人去巷空的遠處看了眼,無聲喃喃。

  她這一生,無論是身為南塵仙島的弟子,還是躲在這偏僻一角的藥婆婆, 都不曾忘過自己醫修的身份。

  若這世間, 真的善有善報惡有惡報, 那願天道,看在她這些年行善積德的份上,讓這些遠行的年輕孩子,得償所願,平安歸來罷。

  除此之外,她姚瀅渟別無所求了。

  ……

  “藥婆婆真名叫姚瀅渟嗎?”

  江家來接金三廚的靈馬馬車上,簡歡在和冉慕兒咬耳朵,有些詫異。

  一旁,沈寂之閉目坐著打坐修煉,麵色清清冷冷。

  前些日子,因著冉慕兒下合歡香的事,簡歡對冉慕兒很有怨氣,還一度想為他出氣。

  但不過十幾日,簡歡如今和冉慕兒蜜裏調油的,什麽都說,加起來說的話,比和他說的多多了。

  而且她們都很喜歡佛修。

  不懂。

  好吵。

  且品味堪憂。

  沈寂之輕輕搖頭,頗為不認同。

  冉慕兒:“對,想不到罷?婆婆名字很好聽呢。”

  “姚、瀅、渟。”簡歡無意識重複了一遍,腦中不知為何都能想象到當年藥婆婆在南塵仙島風姿綽約的樣子,她托著下巴,暢想,“婆婆年輕的時候,一定很漂亮。”

  “是呢!我小時聽我娘說,當時好多人喜歡婆婆的。”提到娘,冉慕兒的眸暗了些,又沒事人一樣地道,“婆婆當年,是南塵仙島最驚才絕豔的醫修之一。我爹娘去仙島求藥,想遮掩我和哥哥的靈根,私底下問了幾人,都不太願意給。婆婆一聽就同意了……”

  簡歡垂眸聽著,末了小聲嘀咕:“……有時候,天道真的很不公平。”

  想起藥婆婆被迫逃出南塵仙島,修為大跌,連外貌都維持不了的遭遇,冉慕兒也歎了聲:“是啊……”

  馬車內氣氛莫名凝重,兩個女孩都有些悶悶不樂。

  沈寂之睜開雙眸,眼神在簡歡臉上停了下,冷不丁問:“佛修真的很好?”

  簡歡和冉慕兒對視了一眼,兩人不約而同點頭:“嗯嗯!”

  “……”沈寂之扯了下嘴角,淡嗤,“好在哪,就因為有一個禿腦袋?”

  他特意看了看簡歡,意有所指:“想抓頭發都沒得抓。”

  昨夜一直扯他頭發,嗚咽著不想要了的簡歡:“……”

  她默默轉過頭,麵向車壁,捂臉,不想再多看沈寂之一眼。

  冉慕兒的視線曖昧地在兩人間轉來轉去:哦?

  ……總之,話題就這麽扯遠了。

  天南地北亂聊了一通,直到靈馬開始從雲層間往下降,車內才安靜下來。

  江家位於九州大陸偏南之地的越安城。

  城中居民富庶,城主便是女主江巧巧的父親,江巍。

  城內有越安湖。

  幹淨澄澈的碧湖旁,矗立著一大片連綿的白牆黛瓦。

  載著簡歡三人的靈馬馬車輕盈地降落在這別有洞天的白牆黛瓦間。

  車夫跳下靈馬,貼了靈額變成金家三兄妹的三人,依次下車。

  旁邊兩個小丫鬟快步行來,朝他們福身,當頭那位年長些的婢女,氣質從容不迫:“奴婢恭候三位大廚多時了,這一路舟車勞頓的,奴婢先帶三位到客房小憩,可好?”

  沈寂之學著金大的模樣,背著廚具箱,一手負在身後,儼然一副家中兄長的模樣,沉著道:“有勞姑娘先帶我們到客房認認路,之後直接帶我們去後廚便是。我們要看看食材準備得如何,才能確保明日一切無恙。”

  兩位小妹攙著手,聞言乖巧點頭,全聽阿兄話的模樣。

  婢女視線掠過三人,笑著在前帶路,道:“金大廚這話折煞奴婢了,這些都是奴婢該做的。夫人交代過奴婢,一定要好好招待三位,三位這兩日若有什麽需要的,隻管告訴奴婢便是……”

  一行人聽著婢女吳儂軟語的說話聲,繞過圓拱門,走上蜿蜒回廊,恰巧和款款行來的白衣女子迎麵碰上。

  攙著簡歡的冉慕兒不由手一緊。

  那是……江巧巧。

  若她的猜測為真,那江巧巧體內的變異風靈根,是她家小妹的。

  以她全家人的性命為代價,隻為了江家有一個變異單靈根的孩子。

  江巧巧也許不知這些秘辛,但她無辜嗎?冉慕兒很難說得清。隻知道,她現下對江巧巧實在沒什麽好印象。

  簡歡不動聲色地掃了眼江巧巧,安慰般地輕輕用手推了推冉慕兒。

  前邊,兩位帶路的丫鬟連忙閃到回廊邊,朝來人恭敬福身:“見過小姐。”

  簡歡三人也跟著低頭,躬了躬身。

  江巧巧眉眼一彎,天真無邪的視線瞧過來,看到麵生的三人,愣了愣,遲疑地問:“這三位是?”

  婢女忙回道:“小姐,這三位是聚靈樓的金三廚。”

  金三廚?

  江巧巧朝三人點頭致意,柔聲道:“明日娘親的壽辰,就要麻煩三位了。”

  ‘金家三人’受寵若驚地道:“小姐客氣了……”

  兩撥人馬你來我往客氣了一番,簡歡三人也沒久停,隨著婢女繼續往客房走去。

  江巧巧轉身,往反方向走。

  走著走著,她腳步漸緩,下意識抓緊了衣裙,低著頭有些心神不寧。

  江巧巧總覺得,那位金家大哥很熟悉,讓她想起了藏在心裏很多年的少年。

  當年,禦獸宗廣宴九州,穀山帶著沈寂之前往。

  江巧巧也去了,她當時年齡小,不懂危險,想去摸一隻靈獸,結果差點被靈獸吞入腹中。

  是路過的沈寂之救了她。

  之後多年,江巧巧一直都在暗地裏,用盡一切手段,偷偷注意沈寂之。

  以至於,她太過了解他了。

  ===第160節===

  那位金家大哥明明和沈師兄長得完全不一樣,五官也稀鬆平常。

  但江巧巧,卻還是覺得他們兩人很像。

  ……說不上來的感覺。

  江巧巧回頭,看了一眼,哪怕對方腳步刻意大步,也還是很熟悉。

  那些年,哪怕未進玉清派,每年,她都會找機會去玉清派幾回。

  她躲在暗處,看過他很多次的背影。

  若金家大哥是沈師兄,那其中兩位金家妹妹,必有簡歡。

  他們為什麽會來她家?而且,要以別人的身份混進來?

  江巧巧一顆心忽上忽下,搖擺不定。

  ‘金家兄妹’三人在客房小坐片刻,就去了後廚忙碌。

  到底跟著真正的金三廚學過十日,三人在廚房裏分工合作,弄得也有模有樣。

  臨仙城和越安城離得遠,江家幾乎也沒人見過金三廚,無人懷疑。

  特別是,簡歡覺得,沈寂之一向很能裝,站那就有大廚風範。

  明日壽辰要準備的食材多,三人從午後忙碌到亥時才回客房歇下。

  與此同時,玉清派小山坡。

  屋舍後的‘一品靈樹’樹梢,地果靈正美滋滋地蕩在枝頭,吸收月華。

  真好,今日簡歡和沈寂之走了,家裏就是它一個果子的了!

  他們在的時候,居然不讓它晚間出來,好過分。

  地果靈自然不服,偷偷摸摸出來過一回,結果聽到屋裏的動靜。

  咦。

  羞羞。

  它的綠臉都要黃啦。

  地果靈用火柴小手捂著沒有耳朵眼睛鼻子的綠腦袋,火柴小腿悠哉悠哉晃著,枝丫隨著它的動作跟著輕搖。

  忽而,綠色小人猛地彈起來。

  有人來了,而且不是簡歡和沈寂之的氣息!

  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縮成一團綠色小球,直接滾進樹根,往地底深處鑽去。

  萬籟俱寂的山坡之上,五名黑衣人飛快潛入。

  房門無聲被打開,黑衣人接二連三閃了進去,看見空蕩蕩的房間時,均是一愣。

  是真正意義上的空蕩蕩。

  沒有人,隻有床、桌子、椅子三樣,除此之外,連水杯花瓶都無。

  簡歡的房內,本還有盞鎏金朱雀銅燈,但這會兒,也消失了。

  沉默片刻,當頭男人沙啞的聲音響起:“人呢?”

  另外一名稍顯年輕的人影有些惶恐:“長老,昨日弟子還在門派裏見到過他們的……”

  “廢物!”男人冷聲,“快給我找,不惜一切代價,務必捉拿沈寂之!”

  否則他怎麽和尊上交代?

  子時初,江家客院。

  簡歡和冉慕兒的臥房中,簡歡遞給沈寂之一遝改良過的隱息符。

  江府裏有高階陣,無法使用隱身符。

  但她用符劍那可與萬物混為一體的劍意寫就的隱息符,倒是能用。

  冉慕兒站在窗前,警惕地推開小道縫隙,合歡宗能令人在夢中沉睡的魅術,混在晚間清涼的風中、空氣中,朝客院四處飄蕩而去。

  二樓輾轉反側不太能睡得著的人,頭一歪,深深地睡了過去。

  冉慕兒收手,不死心地問身後兩人:“就非得讓我守在這嗎?不能你們兩人中留下一人,我與另外一人去探江府嗎?”

  她又不介意,和簡歡一起,和沈寂之一起,都行的。

  簡歡理所當然地回:“不能。”

  三個人中,總要留下一人守在這裏,情況不對便要及時通知外探的兩人。

  大家都不願留下,但她和沈寂之人多勢眾,二比一力壓冉慕兒。

  沈寂之倒是沒說話,隻淡淡掃了眼,用會說話的眼睛表明到了他的意思——“不然?”

  冉慕兒嘟嘴,給簡歡和沈寂之分別拋了個媚眼:“我很有用的,不要讓我在這獨守空房嘛。”

  簡歡和沈寂之都熟悉了冉慕兒的行事作風,見此見怪不怪,理都不理,推開窗,先後往夜色深處輕巧一躍。

  晚風卷起他們的裙擺,像舞動的船帆,在深海中漸漸遠去。

  冉慕兒形單影隻地站在窗前,伸手用袖子抹了抹眼角,自言自語,如泣如訴:“我好生命苦,三個人裏,就我一人吃素,還落單……”她仰頭,望著天邊的月,埋怨道,“上天你何其不公呐!”

  冉慕兒的嚶嚶假哭聲被遠遠拋在身後,簡歡和沈寂之繞出客院,往主院行進。

  江府占地極廣,主院和客院間隔得有些遠,有一個很大的花園。

  一炷香後,花園岔路口的竹林裏,兩人藏在偏僻角落。

  堆滿落葉的地麵,攤著那張江府輿圖。

  雖來前收集了輿圖,但剛剛粗粗探了下,發現輿圖有些地方不對。

  江家似乎改建過,事先商量好的路線,要重新劃定。

  沈寂之蹲著,一腳微屈,視線在地形圖上一掃,伸手指了指地圖上一處道:“我們現下在這。”

  “嗯。”簡歡手在下巴處輕彈,蹲得有些累,就往身側一靠,一手撐在他大腿上,一手在地圖上重新畫了兩條新路線出來,道,“你探這條,我探這條?”

  沈寂之順勢半攬著簡歡的腰,無所謂地輕嗯了聲。

  一時間,也沒人先起身離開。

  兩人都心知肚明,接下來踏出的任何一步都可能有危險,有可能是……見到對方的最後一麵。

  眼下時辰還來得及,所以哪怕,哪怕多待一會兒也是好的。

  簡歡輕輕依偎著他,仰頭瞄他一眼,又低下頭,想了想,沒頭沒腦地來了句:“我其實……有些怕江巧巧認出你。”

  回廊上和江巧巧迎麵撞見,還沒覺得有什麽。

  但傍晚,她和沈寂之冉慕兒在廚房忙碌時,江巧巧又來了,說是來拿娘親的晚膳。

  可這些事,自有府中下人來做,何須她一個千金小姐親力親為?

  簡歡總覺得,江巧巧是來看他們的。

  沈寂之不解:“為何?”

  他自認為,自己喬裝得很不錯,沒什麽瑕疵。

  簡歡掃他一眼,抿抿唇角:“你難道不知,呃——”她頓了頓,總覺得這話從她口中說不好,但顧及到正事,還是說了,“江巧巧喜歡你嗎?”

  聞言,沈寂之眉眼一動。

  他不傻,旁人對他什麽心思,其實他都清楚。

  沈寂之垂下眸,隻說:“我沒什麽可喜歡的。”

  簡歡挑眉:“?”

  那她這算怎麽回事?

  她蹦出一句:“你這是罵我眼瞎?”

  沈寂之:“……”

  他瞥她一眼,想了想,也笑了。

  他索性將簡歡拉入懷裏,雙手繞過她的腰,收緊抱住她,輕聲:“我對江巧巧並不好。”

  簡歡心裏哼哼。

  他這是拐彎抹角地說,他對她很好,所以她沒有眼瞎呢。

  簡歡雙目望著黑黢黢的林子,道:“算了,多想無益。”

  不管江巧巧有沒有察覺異樣,他們眼下也沒法多做什麽。

  見機行事吧,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幹他丫的!

  沈寂之嗯了聲,臉埋在她頸窩,深深吸了口氣。

  秋月透過樹梢,將斑駁竹影明明晃晃灑落在初嚐禁果不到半月的情人身上。

  四周空氣不知不覺在升溫。

  明明是秋夜,卻莫名覺得有些燥i熱,簡歡把玩他交疊在她小腹前的手,臉微微紅。

  這些日子,她和他確實有些放肆,不太節製。

  但其實,他也感覺到了罷。

  江家這一行,風險著實有些大,誰知道前路如何呢?

  所以能放縱的時候便也就放縱了。

  反正人生如戲。

  不如玩場小遊戲。

  簡歡眼睛滴溜溜一轉,有個念頭就冒了出來。

  她伸出一根手指,小心翼翼戳了戳他的手:“哎,沈寂之,想玩點刺激的嗎?”

  沈寂之的聲音悶悶地從她頸側傳來:“說說。”

  “我們比比唄。”簡歡目光靈動狡黠,“看誰今夜查探到的最關鍵,最關鍵的那人,可以無條件讓對方做一件事。”她一抬下巴,躍躍欲試,“敢嗎?”

  ===第161節===

  聞言,沈寂之抬起頭,指腹輕輕勾著她的下巴,目光若有所思地落在她臉上,稀鬆平常的臉也因那雙春水輕晃的眼,變得勾人起來:“劍修沒有不敢的。”

  他在她唇上淺淺印下一吻,在簡歡微愣時,靈力波動,人便閃出了小樹林。

  簡歡本靠著他,結果靠著的人沒了,她身形晃了晃,手下意識在落葉堆裏一撐,眸裏瞬間盛滿怒火。

  他大爺的沈寂之,他居然用這種手段耍詐!無恥!

  ……

  竹林間,一片竹葉從枝頭掉落,還未飄到地麵,便被兩股勁風重新卷起,在空中不住飛旋。

  林中,剛剛還在的少年少女,早已不知所蹤。

  簡歡和沈寂之爭先恐後地往自己要查探的路線飛去,生怕自己落後對方半步。

  簡歡本也就突發奇想,提了一句,沒想到沈寂之這個狗男人,好勝心如此強烈,居然耍詐搶她前頭!

  ……他這是打算贏了,讓她做什麽?看他這樣子,怕是心裏早就有想要做的壞事,但憋著沒說罷?

  草。

  她必須贏。

  他不是不喜歡佛修嗎,她若贏了就讓他親自給她修!

  心裏瞬間燒起的熊熊鬥誌澆滅一切旖旎心思,像是後頭有惡狗追著跑一般,簡歡的身形居然比她先前都要快上幾分,效率節節攀升。

  還好她先前給自己選的,是比較有價值的一條路線,涵蓋了江巍家書房等重地。

  主人家的書房,向來是最能隱藏秘密的。

  隻是,明明如今已是第二天,是江夫人的壽辰。

  傳言中愛夫人如命的江巍,在這三更半夜,不陪摯愛安寢,卻還在書房裏?

  江巍是化神大能,在寧漳城裏時,簡歡一直用同為化神期的穀山試符籙。

  改良來改良去,才成了現下的隱息符。

  這隱息符,十步之外,穀山也感知不到她,但靠近十步,就會有所感覺。

  渾身上下貼滿隱息符的簡歡分外謹慎,趴在書房外的灌木叢中,自封五感中的其他四感,獨留聽感。

  夜晚的風刮過樹梢的聲響,叢中昆蟲爬過的窸窸窣窣聲,混著書房內的些微動靜,紛至遝來。

  書房裏,五官硬朗的中年男子端坐在桌前,手裏翻著越安城的卷軸,時不時提筆寫個幾字。

  時間在燃燒的燭光中一點一滴流逝,江巍沒有任何異動。

  書房內無人交談,隻有筆落在紙上的沙沙聲響。

  簡歡貼著夜晚有些潮濕的泥地,眸閉著,像似在熟睡。

  灌木叢的螞蟻、蟋蟀、蚯蚓、各種說不出名的蟲,時不時從她身上爬過,但她自封觸感,如一截木頭般趴著,耐心地聽。

  這樣的深夜,江巍不可能隻在單純批閱卷軸。

  他在等著什麽。

  果不其然,等了近半個時辰,子時與醜時的交界,書房的門被打開又被闔上。

  燭火一晃,房內多了個人影,管家模樣的人看都不敢看江巍,目光一直落在地麵,恭順地匍匐在江巍麵前,蒼老的聲音裏夾雜著有些惶恐:“尊上,失敗了……那邊沒抓到沈寂之……”

  沙沙聲驀然一停,長得一臉正氣的男子停了筆,眸中黑色一閃而過。

  房內靜了半晌,筆繼續往下寫,威嚴的男聲緩緩道:“五日內務必把人帶來,否則,你們知道後果……”

  管事眉目一凜:“是!”

  江巍落下最後一筆,闔上卷軸起身,黑霧彌漫的眼中跳動著瘋狂之色。

  如今萬事俱備,隻欠東風。

  苦心經營數百年,他魔族大業,將成啊!

  江巍無聲笑著,朝書房外走去。

  管事整個人貼在地麵,大氣都不敢喘一下,汗流浹背。

  沈寂之沒有太多收獲。

  他這條路線越走越偏,屋宇消失在身後,前方是在夜色籠罩下,盤根交錯的漆黑密林。

  和主院花園裏,那些修剪得巧奪天工的花叢綠蔭不同,這密林靜靜矗立在這偏僻一角,遮天蔽月,危險詭譎。

  輿圖上也有這片叢林的標誌,隻是,很不對勁。

  沈寂之藏在夜色的陰影中,駐足在密林的入口。

  他輕輕閉眼,腦中浮現白天靈馬馬車往下降落,俯瞰而下的江府地圖。

  江府裏確實有大片叢林,但,不應能形成這般陣仗。

  眼前這片望去,無窮無盡,幾乎望不到頭。

  像是憑空從哪嫁接了一大片山林過來,藏在這。

  沈寂之睜開眼,當下就有了決斷。

  他並沒有貿然闖入,潛伏在周遭,在找需要的東西。

  叢林的樹枝間,一條蛇盤著身子窩在那。

  忽而,一陣微風刮過,泛著幽冷鱗片的蛇莫名開始瘋狂扭動,拚死掙紮,然而不過一息之間,蛇安靜下來,變得呆滯。

  沈寂之驅使著蛇,精確計算著簡歡告訴他的十步距離,跟在蛇後,往幽林飄進去。

  蛇在枯葉堆間爬過,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在安靜到宛如一潭死水的叢林中,分外明顯。

  前進了大概小半時辰,突然間,一陣黑氣波動,本好好爬著的蛇,長長的蛇身被斬斷數根,慘不忍睹地散落在周遭。

  沈寂之身形一晃,不進反退,藏在一顆百年烏桕樹幹後,像攀在樹上的壁虎,一動不動。

  風中傳來似有似無的幽幽低語。

  “……是什麽?”

  “蛇。”

  簡短的答話後,此地恢複平靜,仿佛什麽都未發生過。

  又等了一炷香時間,沈寂之腳尖輕點上了樹,眸隱藏在葉間,視線朝外探去。

  四處樹影幢幢,但在角落,有一口爬滿藤蔓的枯井,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剛剛說話出手的人,隱在暗處,不見身形,但修為皆在他之上,要麽元嬰,要麽化神。

  不,嚴格來說,他們不是修士,應是——

  魔。

  沈寂之垂眸,視線在枯井上盯了幾下,不再多待,悄悄往原路回去。

  醜時三刻。

  簡歡和冉慕兒的臥房內,三人坐在桌前。

  房內沒點燈,簡歡和沈寂之把各自的發現一五一十交代了下。

  因為冉慕兒在,簡歡隱藏了沈寂之的信息,隻說:“江巍在抓一個人,但沒抓到。還有,我聽見他的下人……”

  簡歡頓了頓,眸中跳動著火光,輕聲卻清晰,“喊他尊上。”

  冉慕兒握拳,眼裏含著恨意,咬牙切齒:“有魔守著的枯井……尊上……魔族之人向來喜歡這麽喊……江巍,江家才是魔窩!!”

  結果這口鍋,卻推到她穆家身上。

  好人成了魔,魔卻成了好人?豈有此理,何其可笑!

  冉慕兒霍然起身,整個人又氣又恨,纖弱的身子抖動著。

  簡歡忙跟著站起來,半抱住冉慕兒,平日很會說話的人,看著冉慕兒,抓耳撓腮,也不知該怎麽安慰。

  父母家仇,不是言語可以安慰的罷。

  簡歡隻能有一下沒一下順著冉慕兒的背,瞪了安安穩穩坐那的沈寂之一眼。

  沈寂之回了她一個眼神。

  意思很明白,安慰人?他更不會。不用指望他。

  簡歡:“……”

  冉慕兒深深吸了口氣,平靜了會兒,重新在桌前坐下,問:“明日你們打算怎麽做?”

  這兩人是一起回來的,他們路上肯定有商量過。

  簡歡和沈寂之對視一眼,道:“你去鬧壽辰,我和沈寂之去跳個枯井……”

  “不行!”冉慕兒拒絕,“枯井下定然危險,說不定是魔淵……”

  “此事是我把你們牽扯進來的,我自己一個人跳枯井,你們兩人去鬧壽辰,還能想盡辦法離開。”冉慕兒臉色微微蒼白,很堅持,“靈石我放藥婆婆那了,你們回去找藥婆婆,婆婆會給你們的……”

  簡歡低著頭,放在膝上的手,和少年伸過來的手十指相扣。

  魔族已經找上沈寂之了。

  剛剛回來的路上,兩人交流過,心裏都有很不好的預感。

  九州大陸,知道沈寂之體內有魔原石的人,就他自己,她,還有他師父穀山。

  穀山和羽青已經有陣子聯係不上了,根據推斷,他們大概是通過寧漳城城主的線,混進了魔淵。

  如今魔族大概率知道了沈寂之身上的秘密。

  從何得知?

  隻能是,穀山。

  穀山和羽青,大概率已落入魔族手中。

  冉慕兒還在說,簡歡打斷,笑眯眯的:“那我們互相表態,少數服從多數嘛。”

  冉慕兒:“……你們有兩個人!”落單是她活該嗎?

  簡歡聳肩,一錘定音:“所以就這麽決定了。”

  ===第162節===

  冉慕兒:“……”

  冉慕兒看向一旁沒說話的沈寂之,挑撥離間:“這麽危險的事,你也肯讓簡歡去嗎?”

  聞言,沈寂之隻抬眸看她一眼,並不上當,淡淡道:“沒有我肯不肯,隻有她想不想。”

  冉慕兒:“……”

  三人仔仔細細商議了明晚行動的細節,沈寂之便回了隔壁房間。

  客房雅致,該有的家具都很齊全。

  少年緩緩走近銅鏡前,將後腦勺的靈額摘下,露出那張五官精致的臉。

  他坐下,出神片刻,慢慢地從芥子囊取出一卷秘訣。

  這是在臨仙城跟著金大哥學廚那十日,他通過藏仙樓的渠道買的。

  一直沒想好要不要用,但——

  沈寂之低著頭,鴉羽似的睫毛在眼下鋪了片陰翳,帶著涼意的指隔著衣裳,觸在自己丹田的位置。

  師父,枯井,魔原石……

  此事無法十拿九穩,他總歸先想好最壞的結果。

  沈寂之靜靜坐在銅鏡前,抬眸,望著鏡子裏朦朦朧朧的自己。

  明日壽辰,需要三人準備的是晚宴,早膳午膳自有江府大廚。

  該準備的東西,今日都備得差不多了,明日也不用起很早。

  從現下到天亮這兩個半時辰,是用這卷秘訣最後一個機會了。

  沈寂之緩緩吐出一口氣,下了決定,拿出玄天鏡,在鏡麵寫字。

  [貔貅有劍:今日,算我贏了嗎?]

  隔壁房間,玄天鏡柔和的光打在女孩柔美的臉上。

  簡歡靠著枕頭,還沒睡,翹著二郎腿在刷玄天苑。

  刷著刷著,就收到了他發來的消息。

  簡歡眉輕佻。

  他發現的枯井,比她聽的對話有價值。

  按理確實是他贏。

  簡歡指腹在鏡麵敲了下,想了想,矜持地回:勉勉強強,你運氣好。

  沈寂之:嗯,我運氣好,那就是我贏了。

  簡歡無所謂,下回指不定誰贏呢:願賭服輸,你說唄。

  黑暗中反光的銅鏡,映著半倚在椅上的沈寂之。

  少年觸在鏡麵的指,仿佛在撫著對麵姑娘白皙的膚:冉慕兒給過你雙修秘籍,是嗎?

  等了片刻,簡歡沒回。

  大概能想象到她此刻會是什麽表情,沈寂之隱下眸中暗色,淺笑:你現下過來,教教我,可好?

  隔壁。

  簡歡在看到的刹那,幾乎瞬間弄滅了玄天鏡。

  她下意識瞥了眼對麵床上的冉慕兒,羞惱地翻了個身,拉高被子,躲進被窩,整個人縮成一團,臉瞬間就憋紅了。

  沈寂之這人怎麽,都不分場合就……

  不過,也確實。

  從現在到天亮這段時辰,是他們最後的閑暇時光了。

  明日起來,準備膳食,膳食準備好後,前邊開宴,她和沈寂之就要去枯井那。

  前路未知,既是如此……

  簡歡在被子裏躲了片刻,鼓著腮幫子想了想,窸窸窣窣地掏了幾張隱息符塞在發間。

  片刻後,被子拉開一角,女孩鑽出來,躡手躡腳下了床,剛推開窗,便聽見冉慕兒像是夢囈的聲:“我也想今夜吃葷,想吃飽再上路呐……”

  簡歡:“……”

  ……

  冉慕兒給的秘訣,看似簡單,但實際操作起來,才發現非常難。

  合歡宗弟子,原來不是隻要會睡覺就能修煉的……

  隔壁有人,兩人在房內設了結界。

  簡歡憋紅了臉,喘著氣,聲音抖顫:“沈寂之,我不行……”

  沈寂之也很難受,這秘訣在丹田內運轉時,整個人仿佛置身地獄。

  沒一會兒,汗便濕了額間的發。

  他敗下陣來,趴在簡歡身上,兩人大口大口喘著氣。

  呼吸稍稍平靜,他思索了一下,聲線微啞:“是不是……站著會比較好?”

  簡歡人生第一次想擺爛,躺在那不願動:“算了罷……”

  “再試一試,好麽?”沈寂之輕輕蹭著簡歡的頸窩,在她耳尖呢喃,起身將她從床上抱了起來。

  簡歡光腳踩在冰涼涼的地麵上,雙手撐在房內的紫檀雕九龍紋衣櫃前。

  沈寂之站在她背後,一手撐著衣櫃,一手按在簡歡丹田的位置,艱難地提醒她:“簡歡,記得運轉丹田。”

  簡歡勉強回過神,努力調動丹田的靈氣,但隻要按照口訣一調動,就說不出的難受。

  很像爬了一天山,第二日起來,乳酸堆積,還要努力去揉小腿肚消散乳酸的感覺。

  草。

  簡歡都站不直了,往下滑去,拖著哭腔:“……我不行。”

  沈寂之一把攬住她,低下頭,輕輕咬著她的肩,胸口劇烈起伏著。

  到底是成了,他失神地喃喃:“好了,不試了……”

  “以後再試。”少年的聲音低低的,覷了眼緊閉的窗,外頭的天,已有些朦朦朧朧的亮了。

  僅剩的時間不多。

  他親了親簡歡的鬢角,拉她沉淪盡歡。

  帶著衣櫃不住晃動,聽著仿佛要散架。

  簡歡嗚咽著,煙花盛開時,咬住他撐在衣櫃前的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