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第 83 章
  第83章 第 8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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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大概就是所謂的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能聽見,此刻除了寂靜,隻有寂靜。

  老宋環視所有人,包括坐在座位尾端的阿芳,一個個看著他,好像在等他做決定。

  這個決定有什麽好做的,他當然……當然……

  他媽的!他居然做不了決斷。

  很快碗盞磕碰的聲音打破了這個寂靜,宋太太舀了小半碗魚丸湯,跟傅太太說:「嫂子,吃魚丸,很嫩,很細膩的。」

  「吃吃。」傅太太也舀了一勺子湯。

  秦瑜則是站起來:「烤爐裏我用碳火的餘溫,做了幾個布丁,我去拿出來。」

  傅老爺給宋老爺倒了酒:「老弟啊!以前我總是羨慕你家舒彥懂事,商場上的事,計較得清清楚楚,現在我也欣慰了,雖然,兒子不如舒彥,好歹兒媳挺能幹的,也算是後繼有人了。來來來!我們幹一杯!」

  宋老爺隻想罵娘,他爹說得沒錯,傅家這位哥哥,就是個滿肚子壞水的王八蛋,他要是有傅嘉樹這樣又乖又聽話的兒子,做夢都會笑死,看看自家那個正在吃牛排的兒子,真恨不得打他一頓,沒他搞出來這麽多事兒,他會到今日的田地嗎?

  被爸爸嫌棄,傅嘉樹有些難過,不過爸爸說兒媳婦聰明,夫妻一體嗎?一樣的!一樣的!

  他也給宋舒彥滿上:「舒彥兄,我敬你一杯。」

  宋舒彥隻想問他:***的敬我個什麽?敬我蠢到讓你個王八羔子去接自己的媳婦兒嗎?

  秦瑜端了布丁出來,這是她用烤豬肘剩下的碳火給做的,焦糖層就不弄了:「先吃甜品了。芳姨,您拿兩盞布丁給樓下兩個小家夥吃。」

  「哎!」

  芳姨全程坐在那裏圍觀,此刻臉上止不住笑,接過兩盞布丁下樓去。

  阿芳拿甜品下去,傅嘉寧挖著布丁吃:「好吃是滿好吃的,就是不太甜。」

  唉!這個年代大家對甜味的要求,跟自己完全不同,他們覺得剛剛好的味道,自己已經嫌齁了。

  秦瑜見宋老爺悶聲不響地看著伯母,她歎了口氣:「今天就這樣,反正從理性的角度來說,這是最理想的說辭。關於麵子問題嗎?曾經坐在龍椅上的人都離過婚了。而現在上頭那位不也是跟鄉間老妻離婚了,另外娶了留洋小姐嗎?他這種身份都不怕被罵一個負心,更何況您和伯母,還是伯母要提出離婚,您也不是像那位為了江山棄糟糠,另娶美人。這點麵子,難道您還過不去了?」

  「你這孩子,這種事,你不能替你伯伯做決定。你也知道你伯伯殺伐果斷,前五六年棉花漲價,東洋紗廠用低價麵紗充斥市場,當時大生巨虧七十萬兩,你伯伯早就布局,不過才虧了區區十萬兩,那個時候就是誰虧得少,誰就是贏家。」

  「剩者為王,活下來就有明天。」秦瑜說道。

  宋老爺想起當初的風雲變化,不僅苦笑:「那時,若不是你老兄砸錢幫我,像大生那樣一日之間借貸無門,也可能今天海東已經易主了。」

  「那也是你先知先覺,控製了風險。」傅老爺長歎,「如今這個世道,做生意,仿若大海行舟,一個不小心就船沉海底。」

  宋老爺聽見這話,很有共鳴,越發憂心忡忡。

  「還剩下不多了,別便宜了小黃,一起分了吃了。」秦瑜秉承勤儉持家的原則,把桌上的菜都分了。

  宋老爺哪裏吃得下,時不時看老妻,老妻倒是胃口好,又在吃了?她的胃口不是一直很小嗎?每次跟他吃飯,隻吃一點點。

  吃過晚飯,秦瑜送宋家父子上車,宋舒彥依舊坐副駕駛,留了自家老頭子坐在後排,車子開出秦瑜的小別墅,一路往家去,車子到宋公館前麵的路,他看向前麵亮著燈火的那棟宅

  ,

  邸。

  那一棟樓是洪公館,是上海灘糧油大王洪先生的私宅,上下四層,第三層是他的原配太太所住,第四層則是他和唯一的姨太太的住所。

  之前每天早上,都能看見洪先生在四樓露台上打太極,那位姨太太在那裏扭腰健身,這位姨太太已經五十出頭,依舊保持了如少女一般的窈窕身姿。

  這位姨太太會洋文會鋼琴,言談舉止都十分優雅,出席各種場合,完全不輸給任何一位正室太太。那位原配太太雖然出身名門,卻在這位姨太太進門之後,就遭到了洪先生的冷落,甚至後來,他們家裏也隻稱大太太,二太太,說是不分大。

  但是,兩位太太和平相處,從未聽說兩人有過齟齬。

  這次洪老爺過世,兩位太太也是十分和睦,一起料理了後事,未曾有過半句話。

  車子在等大門打開,宋老爺回頭看洪公館,有些迷茫:「舒彥,上海灘上大多數有錢人家,不都是這麽過的嗎?」

  「是啊!」宋舒彥回答。

  「我自認為,比起洪先生來,給你母親尊重也夠了吧?我從未讓人越過你母親去。不要跟我說你傅伯伯,他那樣的,天底下有幾個男人能做到?更何況我現在已經知道自己的錯了,我想跟你母親好好過日子了。她居然要跟我離婚?」

  「父親,您完整地看過《碧玉簪》嗎?」宋舒彥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宋老爺不知道兒子為什麽這麽說,當年他追老三的時候,老三就是唱女子文戲的,他去捧過不止一次的場:「看過。」

  「您覺得李秀英應該重歸王家嗎?您仔細想想三蓋衣那一段,再想想當初您一直想著梅表姑,對母親的冷落,還有在母親麵前跟二媽那樣。」宋舒彥順著他父親的目光,也看向燈火通明的洪公館,這位洪先生不僅享著齊人之福,而且他的大太太還是上海灘某位帶著黑色背景大亨的妹妹,連這樣背景的女人都隻能默默咽下辛酸?

  他說:「剛開始,我也認為,我錯了,我認錯了,難道還不能給個原諒的機會嗎?後來小瑜說的那些話,您知道整宿整宿睡不著是什麽感覺嗎?就在他們回寧波,我在上海的時候,白天我在海東廠忙,我就靠一杯接一杯的咖啡提神,晚上我的人醒著,希望自己能睡著,告訴自己不要想了,卻怎麽都沒辦法睡著。一個晚上沒什麽,兩個晚上很難受,三個晚上腳打飄,我一個大男人都受不了。更何況她還有母親去世的哀痛。您覺得我媽瘦成那樣,人虛成那樣,會不會也是整夜整夜失眠?」

  宋老爺當然試過整宿整宿不睡,那是他通宵達旦跳舞,玩樂,不過第二天補上半天就全回來了。

  宋老爺一口氣呼出去,夏日的夜晚,竟然生出陣陣涼意來,車子進宋公館,張媽聽見車子聲,在門口等候,對著宋舒彥一臉溫和:「少爺回來了?」

  宋舒彥回她:「回來了,張媽,你讓人給我倒一杯清咖啡,送到我房裏來。」

  「好。」

  宋老爺就今天剛開始吃了幾口,後來就沒吃過,今天白天又是兩碗陽春麵,剛才出去的時候又跟張媽說去小姐家吃好的了,現在張媽把他當成空氣,他都沒臉讓張媽再叫人給他下陽春麵。

  餓就餓了,反正也吃不下,宋老爺上樓去,站在陽台上,點了煙鬥,看著天上星光點點,忽明忽暗地抽著煙。

  聽見敲門聲,他去開門,穿著睡袍,端著咖啡的兒子走了進來,宋舒彥把咖啡放在茶幾上:「您喝了這杯咖啡吧!」

  「為什麽?」宋老爺沒有喝咖啡的習慣,晚上喝咖啡還怎麽睡得著?

  「您不試試看想要睡,卻睡不著的感覺?」宋舒彥放下咖啡,轉身離開。

  看著兒子離開的背影,宋老爺端著咖啡,猶豫著

  ,

  要不要喝?下定決心,一口氣灌下去。

  喝完這杯咖啡,果然腦子越發清醒,走到陽台上,繼續抽煙鬥,思緒千千萬,廠裏雖然有秦瑜的措施,而且頗有成效,但是麵臨的是將狀元郎張謇的大生紗廠逼倒閉的東洋那些紗廠。

  在那幾年裏,哪一家紗廠不是有今日沒有明天?海東還算好的,而且是最快扭虧為盈的,才有了今日的局麵。

  可自己好不容易看清心意,想要跟明玉白頭偕老,明玉說不願意跟自己白頭偕老。

  此刻若是在海東和她之間,選擇了海東?以後他們還有複合的可能嗎?

  看著淩晨的啟明星升起,對過的洪公館大約是傭人起床了,房子裏透出燈火。洪先生那般的齊人之福,真的要有福氣才能享的,宋老爺轉頭再看了一眼洪公館,進了屋裏去,哪怕睡不著,也躺著。

  前天夜裏沒睡,昨天早上補眠,到底沒睡夠,又一夜沒睡,早上下樓,宋老爺已經像是踩在棉花上。

  明明肚子餓了,早飯也沒心思吃了,看著兒子又是牛奶又是雞蛋又是麵包,還一邊看報紙:「走了!去廠裏了。」

  「好的。」宋舒彥站起來,跟父親一起往外走。

  車子開出大門,轉彎過去,卻見前麵馬路上,洪公館的門口,巡捕房的阿三,站了兩排,拉起了警戒。

  宋舒彥問:「這是出了什麽事嗎?」

  司機老唐說:「二太太去巡捕房告大太太毒殺洪老爺。還要弄死她和她生的小少爺。」

  宋舒彥皺眉:「毒殺?洪先生不是中風猝死的嗎?」

  唐師傅搖頭:「誰知道啊!現在傳得沸沸揚揚。聽洪家的傭人說,大太太和二太太,堪比京戲裏的呂後和戚夫人,反正都不是什麽好人。」

  淩晨洪家的燈火?這種福氣他還是不要羨慕了。

  車子到海東廠,父子兩人一起下車,一如往常,一起進車間巡視一番,車間裏工人們忙忙碌碌,轉到宿舍邊上,兩間倉庫改成的教室,明學女校的老師正在上課,工人們一個個看著黑板,跟著先生念:「中華的華……」

  宋舒彥站在宋老爺身邊:「父親,在商言商,東洋紗廠來勢洶洶,民國十一年的那一場,您不是成天掛在嘴邊,讓我有危機感嗎?與此相比的是,我媽做了您二十幾年的妻子,守了二十多年的空房。我媽能接受的最多就是掛個宋太太的名頭,她不會再跟您住一起,也不想和您同享白頭偕老,兒孫繞膝的福氣。難道您對我媽的感情,有我對小瑜的萬分之一?您告訴我大丈夫何患無妻,您自己呢?更何況除了我媽,您還有五個小老婆。海東與名存實亡的婚姻之間,您還在猶豫什麽?」

  宋老爺終究下定決心:「就按小瑜說的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