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61章

  封岌打量著寒酥。她換了寢衣,臉上的麵紗也摘了。她身上帶著一點沐浴之後特有的染著潮氣的淺香,頭發被她挽起,後頸和鬢間的一點柔發還是被打濕了。尤其是臉頰側一縷,濕濕貼著她的臉頰,發尾橫在她臉上的疤痕之上。

  封岌的視線順著那縷發,望向她臉頰上的疤痕。這樣一張精美的芙蓉麵之上,臥著這樣明顯的一條長疤實在是很顯眼。

  他抬眼,望向寒酥的眼睛,問:“每日可都按時兩次上過藥了?”

  寒酥點頭:“剛剛沐浴之後便上過藥了。”

  寒酥說謊了。

  封岌給她的那瓶治療臉上疤痕的雪凝膏,她一次也沒有用過。臉上的疤痕,是她假死離開封岌之後的護身符,她並不想除掉這道疤痕。

  寒酥輕推封岌搭在她後腰的手,她繞過去,在封岌右側坐下。這樣渾然不覺地藏起了自己的右臉,她便可以隻左臉麵對他。

  可沒有麵紗遮擋,屋內的光線實在是讓她心裏不太舒服。她不喜歡臉上的疤痕就這樣毫無遮擋地暴露在封岌麵前。一想到等會兒他必然會近距離地看著,她說:“我去熄燈。”

  她站起身朝桌上的燈火走去。望著那簇燈火,寒酥眸光浮現了一絲茫然,捏著燈蓋的手久久不能落下。

  她親手將事情推到這一步,可真到了這一步,她心下恍然。事到如今,她也不清楚自己能不能真的將戲演到逼真。

  她該如何藏起抵觸和抗拒,扮演眷著情郎的美嬌娘與他抵纏?可若不如此,她又怎麽打消他的懷疑?

  所謂置之死地而後生,若狠不下心腸,她該怎麽了結這一切?

  自知道他是赫延王,寒酥從始至終隻想著和他了斷,從未有過一息想要與他在一起,從未。

  從未。

  他有不能成家的誓言相錮,依然免不了很多名門貴女的青睞。待他日山河定誓言破時,他的婚事將會是怎樣的惹眼?媒人踏破門檻,又或者優秀女郎們主動示好,都是可以預見的情景。

  在那個時候,她嫁給他?想想都覺得有些荒唐。寒酥幾乎可以想象到時候旁人驚訝地問“赫延王為什麽會娶她”時的驚詫表情。

  為什麽會娶她?

  他有太多選擇,他對她不過是陰錯陽差之後得不到的征服欲罷了。她若當真了,拿自己的一輩子去當賭注是可笑愚笨的做法。她若對他沒感情便也罷了,也動了心難免會困在其中一敗塗地。

  有些人有些情隻適合放在心裏,冒險走進去隻會被現實摧毀得滿目瘡痍,又何必讓份珍貴的情愫最後狼狽收場。

  很多事,寒酥承擔不起。

  借住在姨母府上守孝期勾搭上姨丈的兄長,這罪名實在是太大了。若真如此,議論的不會是她一個,還有姨母。如果因為這事使她和姨母之間生出一絲嫌隙,簡直對不起姨母為了她和娘家決裂。

  一想到姨母對自己和妹妹的好,她心裏就萬不敢傷姨母一分一厘。

  至於他?時日久了,待他日沒了婚事束縛無數美人主動撲上來時,他自有更多更好的選擇,不會在意一個已經“死”了的她。

  封岌望著寒酥背對著他的纖薄背影,他眼底似乎有洞察一切的了然。他唇畔扯出一絲莫測的淺笑,他問:“你熄燈要熄半夜?”

  寒酥捏著燈蓋的手一抖,回過神來。她熄了燈,屋內一瞬間暗下去。皎月發白的光透過窗紙灑進屋內,勾勒出大致輪廓,讓屋內不至於漆黑一片。

  寒酥悄悄舒了口氣,硬著頭皮朝封岌走過去。她心裏藏著小小的期盼,盼著自己能演得逼真不被他看出不情願,甚至盼著他能粗魯些不要那麽細心覺察出她的抵觸。

  “將軍。”寒酥主動靠過去,纖臂搭在封岌的肩上,於他後頸相勾。封岌抬手搭在她的腰側,攬著她躺下,他將寒酥攬進懷裏,放在她腰側的手輕輕捏了捏。

  寒酥安靜地伏在他懷裏,她閉上眼睛,一副任他采的溫順模樣,乖柔無邊。

  可是寒酥等了很久,也沒等到封岌的其他動作,他隻是像很久之前一樣悠閑自在的偶爾捏一下她的腰。他似乎很喜歡在她沒有多少肉的腰側捏一把細肉。

  突然而至的腳步聲由遠及近。翠微在門外叩門稟話:“娘子,祁家娘子派人送了個魚缸過來。”

  寒酥抬頭望向門口的方向,蹙眉詢問:“山芙親自過來了?”

  “沒有。隻是派府裏的下人送東西來。”翠微稟話。

  封岌搭在寒酥腰側的手輕推了一下,示意她去辦自己的事情。

  寒酥下了床,拉過床幔將封岌遮住,快步朝門口走過去。房門“吱呀”一聲拉開,寒酥望向翠微腳邊的瓷魚缸。

  隻一眼,寒酥就明白了祁山芙為什麽送她這個。

  寒酥以前的閨房裏有一個一模一樣的魚缸。祁山芙必是因為看見這魚缸和她屋裏以前那個一模一樣才派人送過來。彼時,她曾對祁山芙說過屋子裏養一點活物,更有朝氣些。然後兩個人一起去挑選了很久才選中一個魚缸。後來她與祁山芙親自去釣魚,也是花了心思,釣了很久才釣上來兩條幹瘦的小魚養在魚缸裏。那兩條小魚倒也爭氣,後來越養越肥。

  寒酥望著這個魚缸,恍惚想到了很久之前日光長的靜好閨中時光,她唇角微彎,眸中浮現幾許柔色。

  她彎腰,抱起這個魚缸,對翠微說:“明日再弄兩條鯉魚養著。很晚了,去休息吧。”

  翠微瞧著寒酥眉眼間柔和的淺笑,也跟著笑起來。寒酥大多數時候都冷冷清清,很少笑。翠微急忙說:“那我去打水,放在魚缸裏困一晚,明天好養魚!”

  說完,她轉身就跑。寒酥來不及阻止。寒酥轉身進了屋,將魚缸放在桌上,又去了門口等翠微,不打算讓翠微進來,畢竟她房裏藏了一個人。

  翠微很快提了一壺水回來交給寒酥,寒酥沒讓翠微進屋,讓她去休息。

  寒酥提著這壺水回屋,看見封岌已經從床榻上下來,正立在窗前,背對著寒酥。窗戶關著,不知道他在看什麽。屋內暗,寒酥也沒能看清。

  寒酥收回視線,提水走到桌旁。她琢磨了一會兒,給那個魚缸調整了好幾次位置,最後才放在滿意的地方。

  屋內沒重新點燈,很昏暗。寒酥提水小心翼翼地將水灌進魚缸裏。有幾滴水從魚缸裏濺出來,濺在她手背上,濺出一點涼意。做完這些,她重新抬眼望向封岌,見他還是背對著她立在窗前。

  寒酥緩步朝封岌走過去,直到立在他身邊,才知道他在看窗下的那盆綠萼梅。

  寒酥心裏咯噔了一聲。

  這盆綠萼梅,是祁朔千裏迢迢從家鄉帶過來給她的。

  “是山芙給我送了魚缸。”她說。

  是祁山芙,不是祁朔。寒酥悄悄解釋。

  可封岌還是沒什麽反應。

  寒酥往前挪了半步,挪到封岌麵前,她伸手擁住封岌的腰身,慢慢貼近他。她緊貼著他,在他懷裏仰起臉來。

  封岌這才將目光移回來,落在寒酥的眉眼,他說:“你今晚沒有受半月歡影響?”

  寒酥愣了一下。確實,前幾晚總是受半月歡影響。可今晚因為先前專心寫東西,後因心事重重,並沒有讓半月歡發揮作用。

  然而此時被封岌提起,寒酥心口突然就毫無征兆地滌蕩了一下,生出幾許暖熱之意。

  她再往前挪一點,更緊貼他,然後踮起腳來在封岌唇畔輕輕親了一下。

  “一直想著將軍的。”她柔聲,向來清冷的聲線摻了一點蜜。

  半真半假。

  她柔情起來的樣子,封岌還是有些不適應。封岌抬起她的臉,去看她眉眼間的溫柔,暫時不去深想她此刻的溫柔有幾分是真。

  他的沉默無動作,卻讓寒酥心裏有一些急。他是不是覺察到了什麽?寒酥一直沒有十足的把握完全騙到他。

  寒酥悄悄咬了下牙,伸手拉過封岌的手腕,拉著他的手覆在她心口。她用低柔的聲音帶著一點央求:“身裏難受,我要。”

  她的勾引太過明顯,可是封岌還是甘願俯身去吻她。即使是連親吻這樣情人之間最溫柔綿纏的舉動,由他做來也有著不可拒絕和反抗的威壓之意。唇舌抵纏間,他恨不得吮卷她口中所有的香意。

  寒酥毫無回應之力。暴雨傾壓,芙蓉被澆了個淩亂。他的親吻,讓她惶惶不可站穩。寒酥下意識伸手扶在封岌的臂膀,心裏頓時踏實了些,隻有扶著他靠著他才能得以片刻地站穩。

  在寒酥體內沉睡的半月歡慢慢蘇醒,小蟲子啃咬一樣開始催促她。在半月歡和封岌雙重的壓迫之下,寒酥覺得自己不再是自己。一些不該從她口中發出的軟聲讓她閉上眼睛。

  被抱到窗台上的時候,寒酥有片刻的清醒。後背抵在窗棱上,觸到一點涼,可這點涼氣抵消不掉她心裏的熱。有什麽東西掉落在那盆綠萼梅上麵。

  真與假交錯。

  寒酥猛地睜大了眼睛,悄悄藏著一絲委屈的眼眸被震驚狠狠撞上、替代。

  “將軍!”她急急地叫封岌,幾乎破音。

  ===第78節===

  耳畔突然想起那日封岌湊近她時,低語的第三件事。

  封岌抬起頭來,帶著撫慰意味地輕輕摸一摸她的臉頰。寒酥驚愕的眼眸睜得大大的,縱使是在未點燈的昏暗視線裏,她還是看清了封岌唇上的濕。

  寒酥整個人都傻掉了,就連半月歡的熱情也被嚇得煙消雲散。

  封岌看著她呆怔的模樣,他拉過寒酥的手,將一個小瓷瓶放在她手裏。她著實嚇得不輕,整個人呆呆的,封岌隻好慢慢握住她的手,讓她握住那個小瓷瓶。

  寒酥後知後覺地緩慢眨了下眼睛,孱聲:“避、避子湯嗎……”

  話一出口,她又覺得不對勁。雖然她沒有吃過,可大概也知道避子湯是苦澀的一碗湯藥,而不應該是這樣一個小瓷瓶。

  她垂眸,望著手裏的小瓶子。

  “半月歡的解藥。”封岌道。

  寒酥懵懵地望著他:“解藥?半月歡有解藥?”

  封岌壓去眼底的晦濃,努力讓自己的語氣沉穩正常些:“世間萬物相生相克,皆有所解。”

  他直起身,往前再踏半步,將寒酥抱在懷裏。他的手擠進她後脊與窗棱之間,輕輕將她的身子徹底擁在懷裏。

  “我說過我不會讓你現在懷孕。”他克製低聲,“也不會讓你服避子湯那種傷身的東西。”

  彼時赴京路上沒什麽感情時,他尚且可以因為責任和道義而忍耐沒有真的要她。如今將人放在心上,又怎麽可能讓她困在擔心懷孕的惶恐裏、讓她承擔未婚受孕的風險、讓她心不甘情不願地交付。

  她態度的轉變太突然,封岌又不是個傻子,哪裏猜不到她心裏藏著小算計。她對他的所有溫柔不過是假意服軟,另有他謀。

  他不揭穿,是因為有些貪戀。

  也是因為這是她難得給他靠近的機會。

  寒酥整個身子被封岌抱在懷裏,周圍都是他的氣息,還有一點暖甜的味道。寒酥握緊手裏的小瓷瓶,茫然之後一時說不清是什麽心情。

  她才想到一件事。他是赫延王,是無所不能的赫延王。就連這世上最醫術精湛的人也不過是他的私醫。其實若他想,他早可解了半月歡的毒。不必讓他自己困在半月歡的攪鬧裏半月。

  好半晌,她近乎呢喃般詢問:“將軍自己為什麽不服解藥?”

  很久之後,就在寒酥以為封岌並沒有聽見她的話也不會作答時,封岌有些悵然地開口:“想知道可以想一個人想到何等程度。”

  他略放開懷裏的寒酥,垂眼看她,幫她將微亂的上衣整理好,又將她堆在膝處的裙擺推下去。他握住她的腰身,將人從窗台上抱下來,道:“去吧,把解藥就水服下。”

  不要再這樣並非自願地對我溫柔,你不喜歡這樣。而我也怕因你如此而失控。

  半月歡的作祟,他可以自控。她嬌嬌地一聲輕喚,卻讓他潰不成軍。

  說好一人半月的半月歡,到頭來折磨的都是他。

  寒酥茫然地往前挪了兩步,又停下腳步轉過頭望向封岌。他沒有在看她,他正彎腰去撿落在那盆綠萼梅上的寢褲。

  他直起身,將她的褲子疊好,也沒抬頭看她,而是用帶著一點哄人的語氣:“解藥不苦,伴在清水裏服送即可。”

  寒酥收回視線,繼續朝方桌走過去。

  她從壺中倒了一杯水,沐浴前燒的熱水,如今隻算得上溫熱。她擰開小瓷瓶的蓋子,將裏麵的藥粉灑進杯子裏。藥粉被衝融,有沙沙之音。

  水流聲讓封岌轉頭望向寒酥。

  寒酥握著水杯,手腕輕轉,融著半月歡解藥的溫水倒出來,倒進魚缸裏。魚缸裏沉睡的一汪水被驚擾,四散逃離之後又雀躍地歡迎著新注入的水流,平靜的水麵攪起一個旋渦。在灰暗的光線裏,渦流聚逃的小小旋渦也變成了不見底的深淵。

  寒酥望著那個旋渦,自己仿佛也快要掉了進去。

  封岌意外問:“你怎麽把解藥倒了?”

  寒酥眼睫輕顫,慢慢轉眸望向封岌。明明屋子裏一片昏暗,她卻好像無比清晰地看清了封岌。

  在分別之前,在這最後相聚的一段時日裏,少一些虛情多一些真意吧。也多一些大膽和肆意,哪怕是留給自己日後懷念之用。

  ——寒酥如是在心裏對自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