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17章

  寒酥望著封岌唇畔那一絲若有似無的淺笑,反倒脊背生寒。

  她心口怦怦跳著。她終是晚了一步。理該由她向他解釋清楚,而不是今日這般突然地讓他得知沈約呈正要議親的人是她……

  寒酥覺得在封岌的目光下快要站不穩時,封岌終於移開了目光。

  他臉上的笑消去,高大的身影立在門口,一圈無形的威壓慢慢在方正的廳堂內蕩開。

  大夫人打量著封岌的臉色,頗為小心翼翼地開口:“天色都要黑了,二弟這個時候過來是有什麽事情嗎?”

  “來找大嫂問問帳。”封岌沉聲道。

  大夫人愣住。這麽多年,封岌讓她打理赫延王府從未查過帳。她壓下心裏的緊張,趕忙說:“年底了,剛核對好賬本,本該給你送過去一份讓你過目。”

  說完,她立刻吩咐侍女去取賬本。

  三夫人望一眼封岌臉色,趕忙說:“既然二哥和大嫂有事情要說,那我們就先走了。”

  她去拉寒酥的手腕,指尖碰到寒酥的皓腕,被冰了一下。她詫異看了寒酥一眼,也不多想,拉著寒酥告退往外走。

  寒酥渾渾噩噩被姨母牽著出去,兩個人走到門口,經過封岌身邊時,忽然一陣大風灌進來,吹起寒酥本應垂貼在身側的衣襟,衣襟被風揚起,吹撫過封岌的指背。

  封岌微用力,輕捏了一下指腹間那顆紅瑪瑙耳墜。

  回去之後,姨母還想勸寒酥幾句,見她臉色極差,不由皺眉問:“怎麽了?不舒服嗎?”

  寒酥點點頭:“姨母,我先回去了。”

  “好。”三夫人歎了口氣,“我是不知道你為什麽突然不同意這婚事了。反正在姨母看來這婚事好得不能再好。回去之後好好想一想,多想一想!”

  到了這時候,三夫人還盼著寒酥睡一覺就能想通,會願意歡歡喜喜地和沈約呈說親。

  寒酥胡亂點頭,辭過姨母,往朝枝閣去。

  她一口氣回到朝枝閣,那種無地自容的窘迫感還沒消散。好似封岌帶著深意的目光仍舊落在她身上。

  “姐姐回來了嗎?”寒笙轉頭朝著門口的方向。

  寒酥深吸一口氣,勉強擺出笑臉來,望向寒笙,柔聲說:“是,姐姐回來了。”

  桌上擺著晚膳,寒笙乖乖坐在桌邊一直等著姐姐回來。

  寒酥忍著疲憊朝妹妹走過去,溫柔摸摸她的頭,問:“怎麽不在屋子裏吃?”

  這幾日,寒笙因為腿傷一直沒下床,吃飯時都在床榻上擺一張小桌。

  蒲英解釋:“笙笙說不想在床上吃了。”

  寒笙彎唇乖乖地笑著。從床榻上下來,腿上確實有些疼。可是她不能總拉著姐姐陪她在床榻上吃飯呀。

  寒笙朝姐姐說話的方向探出小手。寒酥趕忙牽住她的小手,挨著她坐下,和妹妹一起用晚膳。

  她盡量讓自己表現得一切正常,不願妹妹覺察出不對勁。她眉眼間掛著溫柔的淺笑,實則心裏焦亂不堪。

  入口之物不僅沒了滋味,反倒成了硬塞的累贅。

  用過晚膳,寒笙被抱進房間換藥。寒酥手上有傷動作不靈敏,不能親自給妹妹換藥,可每次妹妹換藥,她都守在妹妹身邊。

  紗布拆開,看見妹妹腿上的傷口,寒酥又是一陣心疼。她雖心疼卻不能說,而是柔聲安慰妹妹:“已經好很多了,過幾日笙笙就一點也不會疼了。”

  寒笙笑出一對小酒窩,她摸索著去拉姐姐的手,說:“姐姐陪我說說話吧。”

  “好啊。”寒酥自然答應下來。

  ===第21節===

  蒲英給寒笙換好藥,收拾了東西出去,屋子裏隻姐妹兩個。寒笙的小眉頭卻慢慢揪了起來。向來盛著笑的眼睛裏也染上的憂慮。

  寒酥一眼瞧出妹妹有話對她說,她輕握妹妹的小手,趕忙問:“笙笙怎麽了?”

  “姐姐,赫延王……”寒笙的聲音低下去。

  寒酥剛從見到封岌的無措裏緩過來一些,忽然從妹妹口中聽見他的名諱,不由怔住。

  寒笙眨了眨眼,小手摸索著避開姐姐手上的紗布,握住姐姐的手指。她小心翼翼地問:“赫延王就是路上那個人對不對?”

  寒酥恍然。因為眼疾,寒笙一直深居淺出,不怎麽與府中人接觸。這次出事,在別院的時候,她聽出了封岌的聲音……

  寒酥也不隱瞞妹妹,她柔聲道:“是他。但是,笙笙誰也不可以告訴好不好?”

  “我知道的。”寒笙垂下頭。片刻後,一滴眼淚掉下來。

  “笙笙怎麽哭了?別哭啊。”寒酥立刻將妹妹拉到懷裏抱著。

  寒笙將臉埋在姐姐的懷裏,眼淚怎麽也止不住。她當然記得那時候姐姐夜裏並不陪在她身邊,有時候姐姐從那個人的帳中回來看她,會哭的。

  姐姐每次哭的時候欺負她是個瞎子看不見,故意用溫柔帶笑的語氣和她說話,以為她不知道。

  寒笙比寒酥以為的懂得更多。

  她埋首在姐姐懷裏小聲哭著:“如果不是帶著我,姐姐早就平安來到京城了。都是因為我拖累姐姐……”

  “不要這樣想。”寒酥紅著眼睛安慰妹妹,“笙笙隻是還沒長大而已。”

  寒笙還是哭:“之前有時候我寧願自己死掉。”

  寒酥心頭徒然一驚,顧不得手上的疼痛,緊緊握住妹妹的雙肩:“我不許你這樣說!”

  寒笙哭著點頭,哽咽道:“我知道。後來我自己想通了,如果我死掉姐姐會很難過。為了姐姐我也應該好好的,好好吃飯好好睡覺好好讀書寫字,好好長大……”

  寒笙哭得小身子一抖一抖的。“姐姐如果傷心,笙笙也會難受。姐姐也要為我好好吃飯好好睡覺,每天都開開心心的,不要再哭了。”

  寒酥偏過臉去,滿目淒然。她用指腹擦去眼角的淚,柔聲答應:“好,我們都好好的。”

  她慢慢溫柔笑起來,也為妹妹擦去眼淚。

  冬盡總能見春,不是嗎?

  待妹妹不哭了,寒酥喚蒲英端來溫水,給妹妹擦了臉,又哄妹妹睡下,她才起身回房。

  她逼迫自己不去想今日被封岌得知時的尷尬,她拉過椅子在書案後坐下,研了磨、攤開紙。

  她聽李叔指點,去南喬街尋賺錢的方法。南喬街時常舉辦一些詩詞文章的命題小比試,那些文人學子踴躍參與,夢想一書成名。如今也成了寒酥的夢想,她盼著自己的詩詞也能賺些小錢。

  她緊了緊手上的紗布,提筆欲寫,望著攤開的白紙,腦中卻空白一片。不多時,空白紙上浮現了封岌的身影,浮現了帳中兩個人的親昵。

  時至今日,寒酥都不能接受彼時那個討好獻媚的自己。

  封岌從未讓她做什麽,可正因為他的從不逼迫,她不得不踩著臉麵主動百般獻好,反倒讓她更加不齒與難堪。

  當時能堅持下來,完全是因為她最初就懷著逃走的打算,知道那些不要臉之舉都是暫時。

  不能再陷在過去了。寄人籬下的日子不好過,尤其事情陰錯陽差鬧到如今這般地步,她應該盡早搬走。搬走之後的日子將會更不好過。為了妹妹,她也該堅強起來,與其傷感過去,不如多想些賺錢的法子。

  寒酥深吸一口氣,輕揉微疼的手,凝神落字。

  夜深時,闃無人聲。

  寒酥放下筆,纖指一下下蜷動紓去手心的疼痛。冬夜的寒風從窗縫吹進來,逼進絲絲縷縷的寒氣,寒酥微縮了下肩,有一些冷。

  寒酥起身,從暖壺裏倒一杯溫水來飲。她雙手捧著瓷杯,讓杯中水的熱度隔著瓷杯慢慢渡進她的手心。

  她一邊想著剛剛寫的詞可還有再修改之處,一邊捧著瓷杯繞過屏風,打算歇下。

  人已經繞過了屏風,她垂著眼望著杯中晃動的水麵走神,卻突然有一種奇怪的感覺。

  這種熟悉的奇怪感覺,在她剛剛寫詞時就有所覺,她以為是今日被封岌撞破的尷尬導致……

  可是……

  寒酥慢慢抬起頭,望向床榻的方向。

  封岌板正坐在她的床邊,正望著她。

  寒酥懵住——他是什麽時候過來的?

  寒酥並不知道,她在窗下寫了多久的詞,封岌就隔著這道屏風望了她多久。桌上燈火不僅將她挺拔的影子映在窗上,也落在屏風上。

  寒酥怔怔望著封岌,下意識地向後退,直到後背輕碰到屏風上。

  “您、您是怎麽……什、什麽……”她話不成話,調不成調。

  封岌起身,一步步朝她走過去。看著他逐漸走近,寒酥握著瓷杯的手不由輕顫。

  封岌瞥一眼她的手,沉聲:“不是說不怕我,隻是羞?”

  他已逼近。

  寒酥握著瓷杯的手抖得更狠,裏麵未來得及飲的水濺出來一些,濺落在她的胸口。

  寒酥忍著慌亂,將手中的瓷杯遞放在一旁的高足桌上。距離稍差那麽一點,杯底落過去一半,又從桌麵掉落下來,清脆一聲響,瓷杯在她足邊碎裂開。

  封岌再朝她邁出一步,緊貼著她,將寒酥擠在身後的春日百花屏。他的力度靠過來,將寒酥壓在屏風上。屏風被壓得微晃,其上的花葉也跟著簌顫。

  寒酥下意識伸手,將手搭在封岌的胸口輕推。他胸膛硬石般硌得慌,她那點軟綿綿的退卻力氣完全可以忽略不計。

  可封岌不喜她輕推的舉動,他一隻手握住寒酥的雙腕,舉摁到她頭頂的屏風之上,另一隻手挪進她後腰和屏風的罅隙,將她嬌柔的身體再度往他懷裏摁,本就密切緊挨,如此寒酥幾乎嵌進他身體裏。

  他高大的身軀完全將寒酥罩住。燈火映出他們壓在屏風上連在一起的影子。

  外麵忽然有了腳步聲,緊接著是兜蘭帶著哈欠的問詢:“表姑娘您還沒睡嗎?我聽著有什麽東西摔了?要不要緊?”

  寒酥大驚,生怕被人發現封岌半夜在她這裏。就算她可以不在意自己的名聲,可姨母要怎麽自處?日後笙笙的名聲呢?

  聽不見回應,兜蘭再次好奇問:“表姑娘?”

  寒酥被壓在屏風上喘不過氣,她努力緩一口氣,盡量用尋常的聲音開口:“沒事,摔了個杯子。我這就要睡了,明日再收拾就好。”

  “好。”兜蘭又打了個哈欠,拖拉著腳步慢慢走遠。

  佯裝尋常的一句話說完,寒酥仿佛用盡了力氣,胸口起伏地無聲輕喘,連帶著蹭湧上下碰著封岌的胸膛。

  微疼的難受讓寒酥逐漸皺了眉,待兜蘭的腳步聲遠了,她清澄的眸中浮現幾許求饒的哀意:“將軍……”

  “將軍?”封岌低笑,視線落在寒酥被水打濕的前襟,衣下軟意輪廓若隱若現。他俯視睥她,沉聲:“還以為你要改口稱公爹,或者阿父?”

  寒酥搖了搖頭,再搖頭。

  她後腰緊錮的力道一鬆,封岌抬手去擦濺落到她胸前衣襟上的水。動作並不憐香惜玉反複蹭擦,浸在她衣服上的水慢慢染濕了他的手。

  “將軍,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您是赫延王……”寒酥紅著眼睛再一次搖頭。

  那些拚命想要逃離的過往,似乎根本逃不掉。

  她永遠都是那個不知廉恥主動給他當玩物的東西。

  寒酥的眼淚掉下來,掉在封岌正在用力擦拭的手背。他盯著她,看著眼淚如何在她眼中慢慢凝聚再沉重墜落。

  寒酥仍舊在低聲重複:“我真的不知道您是赫延王……”

  如果她知道……

  封岌思索了一下,竟點了下頭。

  除了疆場之上手下敗將臨死前指名道姓地破口大罵,確實很多年沒有人會稱他名諱。

  “所以?”他問,“所以你是什麽時候和約呈廝混到一起的?”

  廝混這詞屬實不好聽。寒酥蒼白的臉色瞬間更無血色。辯解都成了無用之事,她連搖頭也不再願意。她將臉偏到一旁,望向高足桌上將滅的微弱燭火。

  “你離開我才多久?”封岌又問,“我準你他嫁,是準你嫁給我兒子的?”

  他捏住寒酥的下巴,迫使她轉過臉,與他對視。封岌克製的聲線裏已經盡量壓著怒意。

  寒酥不準自己再哭,努力盛著眼裏的淚不讓它掉落。她沒有資格和他逞傲氣,她抬頭仰望著封岌,隻能解釋:“先前不知三郎與將軍的關係。如今已和姨母說過要拒這門親事。明日我會親自與三郎解釋,祝他另覓良緣。”

  她聲音微弱地再辨一句:“我沒有那般不要臉麵……”

  話一出口,她又咬唇後悔。她更不要臉麵的事情也做過,今日又有何資格提及臉麵。

  封岌盯著她眼淚欲落不落的樣子好半晌,握著她雙手的手慢慢鬆開。寒酥被迫舉於頭頂的手放下來,封岌看見她皓白的手腕被她握住了一道紅印子。

  她身上總是很嬌嫩,他仍記得第一次握在她腰身時,他帶著薄繭的手將她纖細的腰側磨出一大片紅痕。是以,在對待她時,封岌總是不得不盡量收收力氣。

  他向後退了半步,給她喘息之地。寒酥身子微軟,要伸手扶著玉石屏風。袖子從她腕上滑落,讓她發紅的皓腕更明顯。

  封岌盯著她的手腕。

  那口堵在胸口的鬱結之氣,封岌也說不清是散去了,還是更堵了。

  高足桌上的微弱燭火終於燒盡,最後那點亮光徹底消散,屋子裏陷進一片黑暗。

  寒酥卻悄悄舒出一口氣。

  ——黑暗更能遮去她的狼狽與不堪。

  下一刻,她敏銳地覺察到了封岌的再次靠近。當她被封岌抱起時,意外的同時她的身子不由緊繃,連伸手去攀他的肩扶穩身子也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