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明月卻多情
  第57章 明月卻多情

  一個正常人, 如何能說服一個瘋子?

  腦中有了如此念頭,尚煙幾乎又要動搖了。但是,後來幾十年的折磨讓她得知, 這不過是紫恒發瘋的開始。

  紫恒將她關在了混元幡裏,並派人看守。

  這混元幡是個先天靈寶,隻要對它施展法術, 便可以通向獨立空間。幡的主人能在其中隨意製造幻象, 也能不傷人一分一毫, 讓被擒獲之人體驗任何感受。

  為了“馴化”尚煙,紫恒讓尚煙先後體驗了聾、瞎、啞、斷肢等痛苦,又讓她看見了各種重視之人死去的畫麵。有時, 他甚至變出天衡嬰兒時的幻象,讓天衡在地上爬,卻讓尚煙永遠夠不著。

  尚煙跟在後麵追,追得卻彎腰駝背,蓬頭垢麵, 追著追著, 視野裏的一切都變成了紅色。她感到眼中有什麽湧出來,臉上黏膩潮濕,伸手一摸臉頰,原來眼眶中流出了血。

  尚煙不知這是幻象,被嚇得魂飛魄散,有好長一段時間食不下咽, 寢不安席,即便睡著, 也在做噩夢。

  有無數次, 她都以為自己是真瘋了, 而不是裝的。她覺得自己扛不住了,想要逃跑,但意誌力受到極大摧殘,神力也嚴重下滑,也根本打不過紫恒。

  有一次,她被虐待得太慘,即便眼中赤紅、身上傷痕已經褪去,眼神也是空洞的。聽見紫恒靠近的腳步聲,她躺在床上,望著幔帳,又想到不知何時才能見到紫修,覺得生無可戀,哭都哭不出來。

  “如何,煙煙,你答應孤的事,何時才能做到?”紫恒道。

  “隻要你放我出去,我隨時都能替你做到。”

  紫恒坐在床邊,低頭微笑著,眼神卻無一絲溫度:“不,你做不到。”

  “那你到底要我如何說,如何做?!”

  “你還沒說出真正目的。”

  “什麽目的……”

  “你為何要對孤使緩兵之計。”

  尚煙原本已經徹底絕望了,此時內心深處,隻感到在黑暗中看見了一線光。她告訴自己,要沉住氣,然後翻過身,背對他,在枕頭上抽泣了一聲:“我和你,沒什麽好說的。”

  “不說?那孤走了。”

  尚煙無力道:“紫修,你究竟想如此折磨我到何時?”

  “你是我的妻子,不願與我同住,不願夫唱婦隨、相夫教子也就算了,還說與我一起是折磨。煙煙,你如此負心薄幸,也未免太傷我心。”

  “夠了,你我早已恩斷義絕。”尚煙道,“現在我隻後悔,當初辜負了胤澤。若再給我一次機會,我定選他。”

  紫恒心想,果然是胤澤,登時心中已對胤澤起了殺心,道:“真想不到,他不過為你建了座賞月之城,你便想他想成這樣。你若喜歡,我再為你建十座臨月之城便是。”

  尚煙譏笑道:“他與我朝夕相處,最真摯的情感,你這六親不認的魔物,又如何能理解。”

  紫恒停滯少頃,瞳孔微微緊縮,卻轉而微笑道:“無妨,現在後悔也晚了些。孤與胤澤是死敵,孤用過的東西,再是漂亮,他也不會感興趣。”見尚煙還是無動於衷,他捏住她的下巴,雖笑著,卻十分危險:“尚煙,孤不曾對哪個女人如此耐心過,你最好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若再從你口中聽見其他男人的名字……”他沒再說下去,隻是眯著眼,晃了晃她的下巴,起身離去。

  紫恒走後,尚煙深呼吸了幾次,對自己說,再堅持一下,說不定便守得雲開見月明了。

  她走下床來,坐在鏡前梳妝打扮,試圖讓自己心情好起來。

  但燭光搖紅,殘影朦朧,鏡中的女子雖有傾城之色,卻始終麵無表情,冷若冰霜。

  不知過了多久,可能是半個月,可能是三個月,因為長時間被困在此地,尚煙又一次陷入深深自我懷疑中,躺在床上胡思亂想。

  忽然,她聽見有男子在外麵道:“尚煙,尚煙,你在?”

  胤澤?

  尚煙第一反應這又是幻象。隨後,她又聽到一個少年道:“娘,你在嗎?”

  這聲音很陌生。尚煙皺了皺眉。

  接著,又一個女子道:“煙煙,你要是在便吱個聲,我們來救你了!”

  這次是火火。

  不管是不是幻象,尚煙上鉤了。她從床上跳下來,飛奔出寢殿,卻見廳中站著四個人:火火、胤澤、小賢,還有一個少年。

  “你們……”尚煙揉了揉眼睛,發現他們沒消失,防備地後退一步,“魔頭,你又想做什麽?!”

  “什麽魔頭……”火火撓撓頭,“煙煙,你真被整瘋了?”

  那少年上前一步,動容道:“娘……”

  尚煙低頭看看他的手,又抬頭細看那少年,眉目與自己竟有幾分相似,不確定道:“……天衡?”

  “是我。前段時間,我們誤闖混元幡,看到了爹將你囚禁在此,便尋到了你的所在……”

  托紫恒的福,尚煙經常“看見”天衡,但一直都是嬰兒或孩童的模樣。看見這個美少年,敏而不邪,冷而不亢,顧盼遺光彩,長嘯氣若蘭,她這才察覺到,過了這麽多年,天衡早不該是個孩子了。

  尚煙先是感到開心,隨後又覺得這麽多年,自己無力陪他成長,甚是愧疚心疼,但轉念一想,好歹他平安長大了,又有些欣慰,一時百感交集,難以言說,隻摸了摸他的臉,道:“天衡,你都長這麽大了……”

  天衡道:“可是娘隻比以前更美了。”

  尚煙笑道:“你隻說這一句話,我便知道,你不似你爹。”

  胤澤道:“好了,尚煙,此地不宜久留,有話我們出去再說。”

  “好!”

  隨後,在三位好友的幫助下,尚煙破除了紫恒的陣法,逃出了混元幡中的囚牢。然後,他們馬不停蹄地趕回上界。

  一路上,在龍輦之中,尚煙和他們四人有說不完的話。原來,在她被囚禁這些年裏,他們都以為尚煙死了。因此,小賢向火火提親,火火也沒什麽心思答應。而且她認為,即便成親,也該是她向小賢提親,婚禮在火域天彌勒辦。小賢卻堅持要她嫁到金神天九蓮。為此,他們倆吵了很多次,險些一拍兩散。

  “聽我的。”尚煙扶額,覺得他們這純粹是秀恩愛,“彌勒辦一場,九蓮辦一場,一場都不能缺,兩場我都參加,好嗎?”

  “咦。”火火錯愕道,“這法子不錯啊,我怎麽沒想到!”

  小賢苦笑道:“這法子我早提過了,你死活不願意,說你是女人,我在折辱你。怎的尚煙一說,你便毫不猶豫答應了……”

  前一刻,尚煙還在感歎火火都要成親了,下一刻,與天衡聊了幾句,她才真的受到了嚴重驚嚇。

  天衡跟她說,他也想娶妻了。

  原來,天衡在九州並未生活太久,便被溯昭王領養,以王子身份養育。溯昭王有三個女兒,小王姬名叫洛薇,與天衡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有很深的感情。天衡想娶的姑娘,便是這個洛薇小王姬。

  尚煙聽到此處,忽然覺得自己老了,但還是笑道:“你想成親,娘自然支持你。不過,天下竟有這等巧事。”

  天衡道:“不巧,都是師尊安排的。”

  “師尊?”

  “對,胤澤神尊便是兒子的師尊。”

  “原來如此……”尚煙回頭對胤澤道,“胤澤,真的謝謝你,對天衡如此悉心教導。”

  不知為何,他們聊著天衡的婚事,胤澤全程都冷著臉,沒說一個字。聽尚煙如此感謝,他也隻是“嗯”了一聲。

  天衡道:“娘,倘若我要成親,爹是不是不會來了?”

  尚煙道:“你看到的那個人,不是你爹。”

  “什麽?那……那我爹是?”

  尚煙這才將紫修、紫恒如何異地成長,紫修如何殺東皇炎湃複國,紫恒如何犧牲,兄弟二人如何共用一腦、此消彼長,紫恒如何報複紫修,紫修如何消失,紫恒如何顛覆魔界、與東皇建烈勾結,尚煙如何使計力破二國聯盟,等等,都盡數告訴了天衡。

  也是直到這一刻,胤澤等人才知道,現在的魔尊原來不是紫修,而是紫恒。

  火火道:“我的娘啊!紫恒居然還活著,還寄居在了紫修腦子裏,我要做噩夢了 !”

  “也就是說,那人竟是我的親叔叔?”見尚煙點頭,天衡驚愕道,“我有個親叔叔,竟無人告訴我……”

  胤澤微微一愣,看向火火和小賢:“怎麽,你們沒人告訴天衡,他還有個叔叔叫紫恒?”

  火火搖頭,看向小賢:“我以為你說了。”

  小賢也搖頭,看向胤澤:“我以為胤澤說了。”

  尚煙歎道:“也難怪紫恒會那麽扭曲。他被忽略得實在太多了……”

  沒過多久,尚煙的烏鴉嘴便靈驗了。

  察覺尚煙逃跑,紫恒勃然大怒,率兵傾城而出,穿過神魔天塹,奔襲上界,一路弑遍仙族,屠城無數,直殺到月神天、神界之門外。

  時逢深冬,狂風卷來大雪,遮掩了萬物的明麗繁華,覆蓋住一路戰爭的罪惡、死者的血跡。

  月神天原本地廣人稀,神界之門附近隻有無垠天空,平日還有飛仙、上神來往,這一日在魔軍來襲前,此處人煙絕跡,更似回到了宇宙洪荒、乾坤混沌之時。

  但紫恒的到來,似將地獄陰火也帶到了神界,帶著玉石俱焚的絕望。

  由於紫恒此戰乃衝動之舉,魔界一直處於下風,所以,當尚煙、胤澤等人趕至神界之門時,發現雖神族軍隊數量少很多,卻士氣高漲,如山似塔;魔軍數量雖如海一樣寬廣,卻都疲軟低迷。

  這也不足為奇。士兵雖不似將領懂戰略,卻都知道,敵人都快打到自個兒老家門口了,哪還有心思與神族交戰。

  雪花混著戰火,炫目萬分,旋轉亂舞,照亮整片戰場。

  在軍隊最高處,紫恒騎著深淵驪龍,懸在高空,臉上肌肉緊繃,目光偏執,麵色陰沉,又被雪色襯得蒼白冷酷。

  此時,東皇建烈已向月魔域出兵,而尚煙向他承諾之事,遲遲不得答複。看見胤澤和尚煙一同出現,他深感被騙,持劍殺出陣法去,隻想將他們倆都一同殺了。至於之後該如何是好,他也無暇顧及。

  胤澤擋在尚煙前麵,同火火、小賢一同上前,與紫恒交戰。

  紫恒實力卻遠不如紫修,如此四打一,他自然不是對手。但這到底是紫修的身體,哪怕隨意揮劍,都有屠神之力,隻見他因暴怒而魔化,雙目赤紅,舞動深淵驪龍劍,成千上萬道紫色魔光自劍鋒飛出,帶著毀天滅地的煞氣,如同厄運之風,刮過之處,慘叫不絕,屍橫遍野,鮮血染紅了雲層與雪地。

  劍氣震到百裏外的神界之門上,也斬斷了雕像的腦袋、四肢,在門上留下可怖的裂痕。

  尚煙速度快,又將流離佛隱突破了七個境界,因此,靈巧地避開了紫恒的攻擊。

  火火差點沒閃開,還是小賢舉手召喚了強風,將她卷到了一邊。

  胤澤與尚煙修為接近,速度、劍術、禦敵之術遠不如尚煙,但他身為滄海之神,擁有至高無上的水之神力,在滄海神袍、水神印記的加持下,隻論術法之力,竟比尚煙高出近三分之一。而今日下著大雪,他們又在金鍾海之上,對胤澤極為有利。因此,他穩如泰山,隻留在原處,揮揮袖袍,便將萬丈大雪凝聚在自己麵前,凝聚成宮殿高的雪花型冰晶,抵擋住了紫恒的劍光。

  兩道強力在空中發生極大碰撞,不住震顫。胤澤後退一些,又快速變幻出了一個雪花冰晶,疊在前一個冰晶之後。隻聽見第一個冰晶發出“哢哢”“叮叮”聲響,後一個冰晶還未凝聚完成,便裂成了碎片,冰渣飛濺,下起了一場冰雹大雨。那道劍氣再次前衝,撞上第二個冰晶。這次慢了一些,但第二個冰晶還是被撞碎了。

  全場神族士兵直看得呆了。尤其是那些跟胤澤征戰過的士兵,都從在冰天雪地中,見胤澤需要雙重防禦,才能抵得過一個敵人的一次攻擊。

  ===第100節===

  “這真不是東皇紫修本人?”火火詫異道,“我覺得他跟兩千年沒什麽區別啊,打我們活像打一群孩子!”

  胤澤咂了咂嘴,道:“若是本人,魔化後的攻擊,我擋不住的。”

  火火道:“也是啊,本尊我是見識過,太可怕了……跟他打那一次,哦不,是單方麵挨打那一次後,我噩夢做了十年!現在,你都能和他打得勢均力敵了!”

  “不是勢均力敵——”胤澤話未說完,便見紫恒又揮出萬道劍氣,直擊他麵門。

  尚煙、火火和小賢連忙接上,和紫恒交戰。

  確實,紫恒和胤澤一擊被抵消,看上去像是勢均力敵,其實若論單打獨鬥,還是紫恒更勝一籌。因為紫修不僅傷害極強,攻速還極快,比胤澤快了幾乎一倍,且不用為術法蓄力,平時都如一個加強版的尚煙,魔化後佩戴深淵驪龍劍,攻擊更是尚煙的五倍上下,其強橫之勢,可載入史冊。隻可惜,紫恒沒能將紫修的優勢發揮到極致,比起劍招,更傾向於使用術法,對付他們幾人,很快便打不過了。

  “魔尊,別瘋了,你的敵人不是我們。”尚煙道,“撤兵吧。”

  紫恒喪失理智,根本不理她,隻顧著玩命出招,秒殺了一片又一片神兵,還誤殺了很多魔兵。

  趁尚煙接紫恒劍招之時,胤澤催動神力,與遠處的金鍾海產生共振。

  隻聽得浪濤聲起,從遠處狂奔而來。他竭盡所能,主動向紫恒發動進攻。同時,他還施展“雨恨雲愁”,召喚雨雲,灑下滔天大雨,令紫恒後方的魔軍都陷入了泥濘之中,受傷慘重。

  紫恒咆哮一聲,不管尚煙等人,隻盯著胤澤瘋砍。胤澤登時化身青龍,飛入高空,揮灑下冰箭神雨,便見大片魔兵粉身碎骨,魔核成灰。

  紫恒閃過了他的攻擊,隻受了輕傷,又追擊上去,一劍刺向胤澤的頭顱。

  “胤澤,小心啊!”

  尚煙飛到胤澤麵前,徒手接住深淵驪龍劍,隻像接了一塊燒紅的鐵,被煞氣腐蝕得慘叫一聲。而紫恒顧不得尚煙,隻繼續往前刺殺胤澤,刺穿了尚煙的肩胛骨。

  鮮血濺在胤澤臉上、衣襟上。

  “尚煙!!”胤澤瞪大眼。

  “快讓開。”尚煙搖搖頭,“火火,保護好胤澤!”

  “煙煙你自己小心啊!”火火衝了過來。

  胤澤看著尚煙的傷口,又看向紅眼的紫恒,寒聲道:“東皇紫恒,我本無意殺你,是你逼我的。”

  說罷,胤澤飛入高空,手握成拳,高舉過頭頂,眼眸懾人,殺意無盡,混合著青龍之力,向紫恒發出玉石俱焚的終極攻擊“冰離神散”。

  隻見天空飄著大雪,傳來轟轟雷聲,天地間所有冰、雪、雨、水,都在空中卷成浩瀚的漩渦,吞吐著乾坤精氣,像有生命一樣,要把整個上界都吞沒下肚。

  胤澤對著紫恒揮出重重一拳,那漩渦便伴隨著狂雷暴風,衝了下來。

  紫恒紅著眼,全無任何防備。

  這時,人群裏傳來一聲高喊——

  “師尊,不要!!”

  天衡從人群中衝出來,衝到紫恒麵前,把紫恒推開。

  胤澤想收手,但是來不及了。

  鋪天蓋地的巨浪從他身後襲來,夾著雨點般的冰箭,與那漩渦一起卷席而去,砸向天衡。

  刹那間,滄海浪濤卷席蒼穹,淹沒了天衡。

  天衡跟被狂風刮走的落葉般,被擊飛到百丈之外。

  胤澤道:“臣之!!”

  尚煙道:“天衡!!”

  二人飛身上前,卻見天衡剛好撞在神界之門上,口吐鮮血,顱骨、胸骨碎裂,流了一臉血。

  “天衡!天衡……”尚煙一把抱住天衡,一時慌亂得不知如何是好,更不知該把手放在何處,“兒子,堅持住啊……”

  胤澤趕緊蹲下來,輕聲道:“臣之,凝神靜氣。”

  “師……師尊……”天衡抬頭看著尚煙,氣若遊絲道,“娘……”

  尚煙抓住天衡的手:“你不要說話,讓你師尊為你療傷……”但她知道,天衡原本體弱,易走火入魔,經胤澤如此全力攻擊,隻怕是凶多吉少了。

  胤澤悲痛萬分,懊悔不已:“臣之,你再忍忍,師尊來救你。”

  天衡看向胤澤,輕輕搖頭:“師尊……”

  胤澤微微發抖,抬起右手,將神力輸入天衡眉心:“你別說話。”

  天衡麵色蒼白如紙,像一隻隨手要飛走的蝴蝶。

  胤澤不語,右掌揮動,再次施法。

  青藍光芒湧入天衡胸膛。他的胸膛挺了一下,卻未見好轉。

  胤澤發現,天衡體內有一半魔核,一半元神,魔核已被擊碎,元神受到重創。此種情況下,隻治療外傷是無用的。他終於決定放棄治療,施法維持住天衡漸漸消失的元神。

  不過多久,胤澤輸出神力過度,嘴角也流下鮮血。

  “師尊,不要試了,沒用了……”天衡按住胤澤的手,吃力道,“照顧我娘和薇薇,把我的屍骨送回溯昭……還有……放過我叔叔……”

  紫恒眼中血色散去了很多,本想過來乘勝追擊,聽見天衡此言,卻忽地站住腳。

  尚煙道:“天衡,不要說晦氣話,我們會治好你,你會活下去的!!”

  胤澤道:“此人狼心狗肺,作惡多端,還將你娘囚禁那麽多年,百般虐待,實在罄竹難書,你竟還想讓我放了他?”

  天衡咳了兩聲,輕輕搖了搖頭:“這畢竟是我爹的身子……你若殺了他,我爹豈不是回不來了……而且,叔叔也是個可憐人……從小孤苦伶仃,寄人籬下,這種寂寞我體驗過,我知……我知有多不容易……而且,叔叔他比我還苦,因為……他付出了那麽多,大家卻始終隻記得我爹的偉大……”

  聽聞此言,紫恒早已呆若木雞。

  胤澤那一擊,雖擊碎了天衡的魔核,但也擊碎了天衡身上所有的封印。因此,所有被封塵的記憶,也都回來了。

  天衡看了看尚煙,道:“雖然是很久以前的事,但我記得,我小時曾和爹娘在神界生活過……爹是全天下最負責的父親……對娘親負責,對朋友仗義,所有人……都很佩服他……後來我才知道,他是東皇紫修,是魔界的英雄……娘,若他回來,替我告訴他,生養之恩,感激……不盡……”

  他臉上的笑容從溫暖轉向淒然,眼中失去了光彩。

  “天衡,天衡……”尚煙推了推天衡的手,隻覺得天昏地暗,頭暈目眩,甚至來不及生出任何情緒,“兒子,你不要嚇我,你不要,不要嚇我……”

  “東皇紫修,魔界的英雄……”紫恒說著說著,又大笑起來。

  這麽多年,他一直以為,自己已經取代了紫修。連帶天衡,他也當作是自己的兒子。

  可是,一切不過隻是鏡花水月,海市蜃樓。

  隨後,他聽見了尚煙痛徹心扉的哭聲。這些年裏,尚煙曾在他麵前哭過很多次。

  他才知道,那都是裝的。難怪他從未因此動容過。

  大雪漫漫,飄灑了萬裏孤寂與頹敗。

  最終,紫恒隻輕輕說了兩個字:“撤兵。”

  魔軍撤退後,胤澤拭去嘴角的血,道:“天衡的肉身已死,但元神還有救。尚煙,我要帶天衡在無人之處療傷,你們先在此處等我,不要打擾我。”

  “好。”

  尚煙雖這麽回答,心中卻不抱任何希望了。

  她知道胤澤那一招有多狠,也知道天衡的體質扛不住。胤澤性格固執,不到黃河心不死罷了。

  之後,小賢為尚煙治療好傷口,知她心情低落,便帶著火火走開。

  尚煙飛到雪原上,眺望遠處的金鍾海。腳步聲沉重,把雪地踩得吱吱作響。

  然後,她聽到了紫恒的聲音:“煙煙。”

  尚煙沒回頭。

  太陽微弱,賦予大雪浮光,如下了滿世間破碎琉璃。

  大雪是千年的記憶,攜著悲憫的微光,掠過紫恒臉上、手上的血跡,似要將他整個人都洗盡。

  紫恒站在記憶的碎片裏,瞳孔裏流動著寒雪的痕跡。

  雪原浩瀚,他們倆塵埃般渺小。

  “其實,你早已知道我是誰了,對不對?”他虛弱地笑道,“你等他,已經等了很久了吧……”

  尚煙方經喪子之痛,現在既無愛,也無恨,既無期望,更無絕望,隻剩下萬念俱灰,茫然虛無。

  紫恒道:“我犯下的過錯,不求你原諒……我隻是希望你知道……”

  後麵的話,他沒說下去。

  他這一生極其懂得察言觀色,甜言蜜語,說了無數動聽的話,以取代真正的付出。但當他真正想付出時,竟連肺腑之言也說不出來了。

  ——我隻是希望你知道,哥哥從小愛著你,我也一樣。

  紫恒抬頭,眺望著空中的飛雪,低低道:“煙煙,祝你幸福。”

  他吐了一口白霧,瞳仁在冬陽中變成了淺紫色。

  接著,他身體搖了搖,便跪倒在了雪地之中。

  尚煙聽到了輕微聲響,但並沒有理睬他。

  不知過了多久,她發現身後完全沒了動靜,才回頭看了一眼。

  隻見紫恒倒在雪地裏,似已失去了意識。

  “紫恒?”她輕聲道。

  她大步走過去,將他的身體翻過來,用手指試探他的鼻息,發現他已沒了呼吸。她將耳朵靠在他的胸前,也聽不到心跳。

  就好像抱著一具屍體。

  “紫恒……紫恒……?”她推了推他,沒得到任何反應,又輕聲道,“紫修……紫修哥哥?”

  紫恒說了“祝你幸福”,按理說是動了放棄的念頭。

  她的任務總算完成了。

  如今紫恒已走,紫修應該會回來的。

  可是,不管她怎麽搖晃,這具身體都沒有任何反應。

  一定是因為紫修沉睡太多年,一時半會兒回不來。一定是。

  她堅持不懈地搖晃他,道:“紫修哥哥,紫修哥哥,紫恒走了,你可以回來了。”

  雪瓣落在他光潔的臉頰上,又在微揚的眼角、窄挺的鼻梁上融化。他的身體沉重,四肢卻癱軟無力,稍晃了幾下,胳膊隨著及腰長發,一同垂在了雪地裏。

  接著,黃昏悄悄降臨。

  金鍾海似透明的布匹,鑲嵌著千萬金子,在風中抖動。

  ===第101節===

  夕陽從雲層中落下,在海中央射出一道金光,長而纏綿。金子在海麵跳躍,隨著夕陽西下,離他們越來越近。

  察覺到他的體溫在一點點流逝,尚煙笑了一聲,道:“紫修哥哥,過得夠久了,你可以回來啦……唉,我好不容易成功了,都等到太陽下山了,你不會要我等到明天早上吧?”

  到最後,黃昏幾乎跳到了腳下,好像伸手便可以把它們撈起來。除此之外的海麵,則是在藏藍與淡金間切換。雲朵似凝聚的大石頭,離海平麵尤其近,不時阻止太陽燦爛的身影。夕陽時而被雲層遮住,時而完全暴露在外,視野中的一切,包括懷中人的輪廓,也是時而籠罩金光四射的輝煌,時而陷入黯淡模糊的惆悵。

  在尚煙心中,恐怖的預感悄悄蔓延。

  有一個聲音在告訴她:真正的紫修哥哥,已經消失了兩千零八十四年。若紫恒的精神衰弱,便意味著紫修能回來,那麽,兩千多年時間,紫恒難道沒有一刻感到軟弱過?

  可是,紫修一次都沒出現過。

  其實,當你說出絕情之話時,他便讓你如願以償,徹底消失了。

  如今,你以為逼走紫恒,便能換回紫修?

  幫凶殺了劊子手,便能讓死者複生?

  人死不能複生。

  覆水難收。

  這之後幾百年的努力,不過隻是你的一廂情願罷了。

  尚煙被自己的念頭嚇到了。

  “不,不可能的。”她強笑了一下,搖搖頭道,“不,紫修哥哥是很堅強的人,他不會這樣放棄生命的。”

  她握著他的手,堅定道:“東皇紫修,你快回來啊……魔界需要你,大家需要你,我也需要你……”她越握越緊,隻想將自己的溫度傳遞給他。好像隻要將他焐熱了,他便會醒來。

  樹葉鬱鬱蔥蔥,麵光的方向也鍍上了金色,陰影部分卻依然翠綠。太陽竭盡全力,燒光了又一天的燃料,似乎隻想讓塵世記住它的光與熱。隨後,它周邊的光變成紅色。附近上空的雲也變得上暗下紅。蒼穹似打碎的染坊:黃金,深灰,暗紅,天藍,藏藍,純白,瑰紅,全部揉在一起,變成了海灣的幕布。

  這是一日中最短暫的時刻,卻也是最美的刹那。

  男子的麵容美麗俊秀,也因著這七彩之光更加燦爛。

  但他們身處雪地之中,他的體溫迅速下降,已與冰雪無異。

  尚煙全身冷汗涔涔,抓著懷中人的手,又搖了幾下,聲音已帶了一絲哀求之意:“紫修哥哥,我錯了,真的,我不該不查清真相便質問你……你醒過來……好不好?隻要你回來,你怎麽責罵我、懲罰我,我都接受……”

  與紫恒對峙的數百年,尚煙一直很頑強。

  此時,她卻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無助。

  她把頭埋在他的懷裏,出神很久,腦子裏隻有一片空白,又如夢初醒似的,接著搖晃他。

  但她知道,這隻是一個軀殼,沒有靈魂。

  最後,天黑了。遠處碼頭的燈亮了。它安靜而孤獨,成為了夜晚的太陽,指點著迷途飛雪的方向。

  天衡死時,尚煙還能感到生不如死的痛。

  現在,她知道,大哭、崩潰、甚至精神失常,才應該是她的正常反應。

  可奇怪的是,她一滴眼淚也流不出來。

  大概是因為想通了。

  她寫了一封飛信給胤澤,又回到紫修身邊。

  “紫修哥哥,你放心地去吧。我會把天衡救回來的。”她理了理紫修的頭發,心疼地撫摸著他額上的疤痕,“他的元神還在呢。隻要我將自己融化,打造新的軀體,便可以延續他的性命。”

  她抱住了紫修冰冷的身體,又輕輕道:“而我們倆,也可以永遠在一起了……”說到最後,她閉上眼,眼淚落下來,卻是在一張滿足的笑臉上。

  落雪如杏,點亮了尚煙這一生所有的記憶。

  往事如水,曆曆在目,略過八千五百三十九年的生命之海,燃燒成了一片璀璨的雲煙。

  尚煙緊緊摟住紫修,身體微微抖了一下,額心昭華神印上,便有金光射出,迅速灼燒她的元神。

  她的黑發與紫修的發糾纏,白膚如雪,紅唇如櫻,一身白色裙袍在風雪中抖動,又被昭華之光染成了金色。

  新生植物般蓬勃,焚燒生命的美麗。

  “你曾說過,讓我來世嫁你。要信守承諾哦。”她用小指勾住紫修的小指,輕搖了兩下,便牢牢纏住,再不放開了。

  她的修為已能名列九天至高神族之中,這一散元,也引起了乾坤撼動,神光萬丈,雪原融化,海水倒流。

  眨眼之間,昭華神光所過之處,芳草萋萋,鮮花盛開。

  大雪都融化了,花瓣卻又落成雪。

  感到自己的生命也在飛速流逝,尚煙卻一點也不感到害怕。

  因為,四周有彩蝶翩翩,它們比翼雙飛。

  她的懷裏有紫修,他們終成眷屬。

  “紫修哥哥,來世再見……”她將臉貼在他的額頭上,輕聲道。

  遠處,海浪聲陣陣;近處,芳草香盈盈。

  忽然,懷裏的人動了一下。

  尚煙睜開眼,沒敢動彈,以為是錯覺。

  “煙煙。”懷裏的人沙啞道,“你……在做什麽?”

  尚煙愣了一下,忽然傻眼:“在、在散元……”

  “你瘋了?!”紫修猛地坐起來,“快停下。”

  尚煙趕緊中止了散元術法。

  隨著術法停止,所有光與熱也跟著散去。

  月色重新籠罩了月神天,飛雪似白色的巨網,輕盈纏綿,將他們團團包圍。

  紫修伸手捏了捏尚煙的肩、胳膊,又反複檢查她的身體,道:“你散了多久了?”

  “你是……你是誰?”尚煙道。

  “你散了多久了,快說。”

  “沒多久,隻剛開始……”

  “還好。”紫修重重吐了一口氣,似乎被嚇得不輕,又嚴厲道,“以後不管發生什麽事,都不能這樣了,聽到了?”

  他吐息時,白霧從口中冒出。

  銀白天地間,萬物旖旎如夢。

  大雪清揚瀟灑。人如雪,雪亦如人。

  尚煙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摸了一下紫修的下巴,見他抬起眼眸,便似燙了手似的,收回了手。可是,透過雪網,與他四目相交的刹那,她便感到胸腔中似有沸水震顫,一抹滾燙的痛感洶湧而上,在眼眶中打轉。

  “紫修哥哥……”她揉了揉眼睛,“我,這是死了?我產生幻覺了?”

  “沒有,我……”

  紫修本想說“我知你不想再見到我”,但少年人偶的記憶也回歸了本體,他停了一下,想起自己與尚煙在清容鎮的種種,想起自己各種幼稚的舉動,寫那麽簡陋的婚書,陪尚煙生下天衡,等等,隻覺得有些好笑,有些傷感。

  霎時間,千言萬語,也不知如何表述,紫修隻道:“不是幻覺。我回來了。”

  尚煙眼淚吧嗒吧嗒掉下來,一個激動,撲上去抱住他的脖子,哭得一塌糊塗:“紫修哥哥,你終於回來了!我好想你,我好想你!我還道你死了……”一邊哭還一邊瑟瑟發抖,活像個學步摔跤的小孩。

  “你以為我死了……”紫修皺了皺眉,道,“所以,這是你散元的原因?”

  “嗯……”

  紫修微微一怔,心中先是感動,後又好氣又好笑,使勁捏了一下尚煙的臉頰:“笨死了。即便我死了,你也要好好活下去。”

  “不可能!”尚煙擦著眼淚,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狼狽不堪,“你隻要再死,我也跟著死。”

  “不準。”

  “我不管你準不準,那便別死了,不然我立刻原地馬上死給你看。”

  “你……”紫修拿她沒轍,隻得歎息,“好了好了,別哭了。”

  “你不知道,你離開以後發生了多少事,天衡沒了,紫恒沒了,青寐姐姐沒了,魔界四分五裂了……”

  “魔界的事我知道了。我有人偶的記憶。你別急,把事情講清楚。”

  於是,尚煙將這幾百年的事都告訴了紫修。

  紫修一邊聽,一邊握拳、催動煞氣,以確認自己的力量。聽到最後,紫修咂了咂嘴。

  尚煙道:“現在,我們該怎麽辦……”

  “先想辦法救天衡。”紫修站起身道,“走,去找胤澤。”

  “好!”

  尚煙像瞬間活過來了,挽住紫修的胳膊,一路跟他飛離雪原,在清容鎮找到胤澤。胤澤還在為天衡療傷,暫不容打擾,尚煙幹著急了一陣,不住擦眼淚。

  也不知怎麽了,一麵對紫修,她總是脆弱得不堪一擊。

  紫修見狀,轉過身麵對她,擦掉她的淚,歎了一聲:“怎麽還在哭?擔心天衡?”

  “可能是吧……”

  “別著急,先看看胤澤療傷結果。”

  “嗯。”尚煙吸了吸鼻子,道,“對了,你為何會突然醒過來了?我以為兩千年前,你把身體讓給紫恒了……”

  “當時我確實控製自己意識,選擇永遠沉睡了。”

  “這……這豈不等於自刎嗎?”

  “差不多吧,但我先前留了一手——將你的元神和我的魔核係在一起。若你元神有大變動,我能感知到。”

  尚煙突然想起,兩千年,她和紫修說永不相見那一夜,紫修曾經在她的胸口灌入了什麽……原來,竟有如此作用。

  她道:“即是說,隻要我的生命出現危險,你便會醒過來?”

  “嗯。”

  尚煙本來在哭,但聽他這麽一說,又破涕為笑:“真好。還好我是真想死,不然,不知猴年馬月才能見到你了……”可一想到紫修便在那樣絕望的時刻,依然把保護她當做最重要的事,眼淚又不要錢似的流了出來。

  何為海枯石爛,生死相許,大概便是如此了吧。

  看她如此感性,紫修心疼不已,又無能為力,隻能垂下頭,側了側臉,親吻她唇側的眼淚:“別哭了,乖。”

  見她沒有好轉,紫修將帶有鹹味的唇覆上她的唇,溫柔地吸吮唇瓣,又以舌尖挑開她的唇縫,帶著熟悉的蒼蘭花香,侵襲了她的五感。

  大雪如繁花,點綴了海上明月。

  ===第102節===

  這個吻從格外有耐心,漸變為洶湧濃烈,不容抗拒。

  作者有話說:

  尚煙:有沒有被章節提要嚇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