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明月卻多情
  第12章 明月卻多情

  回到使臣宴上,人聲鼎沸,兩百三十多名各界使臣都來向紫修敬酒,二人再次無話。過了一會兒,為了感謝尚煙為自己和班珂解圍,宮雀邀她和火火、昭華絮翌日到崇虛宮用餐,尚煙等人欣然答應。

  宴會接近尾聲時,沙翳忽然狂奔而來:“煙!煙!煙!我被降職了!!!”

  尚煙怕了他了,一邊後退,一邊道:“啊,那好可惜。為何被降職?”

  “王上沒說原因,隻讓我滾開,說他短期內都不想見我。啊,我該如何是好!”

  正好這時,青寐命人搬運鑲嵌畫過來,冷冷道:“沙翳,你跟蹤王上,還當眾討論他的私事,降職已經算便宜你了。若我是王上,直接革你的職。”

  尚煙怔了一怔:“私事?是指他……他……”

  青寐道:“嗯,就是你和王上的事。”

  沙翳哭道:“我沒有跟蹤王上!那一日,我隻是在冥龍山留了一個鷹眼珠,想看看我女神後來怎樣了,誰知王上突然親她!我的心,真的快碎了!”

  聽到此處,尚煙瞠目結舌。

  方才,她都對紫修說了什麽啊……

  青寐瞪了沙翳一眼:“既已被罰,還不趕快回家麵壁思過?以後嘴巴捂嚴實點,別再講話不過腦。”

  沙翳道:“不!我沒有講話不過腦!我還知道王上一個不可告人的天大秘密,那是會徹底傷了女神!徹底毀了女神的!我若是對王上不忠,早把這秘密告訴她了!你們怎麽能誤解我!嗚嗚嗚嗚嗚!”

  青寐道:“沒人說你不忠,你隻是蠢而已。”

  尚煙道:“什麽秘密……這麽嚇人?”

  沙翳寬麵條淚:“女神!忠愛難兩全!我是忠臣!”

  尚煙道:“好……好的。”

  沙翳走了以後,青寐身邊二人將鑲嵌畫搬過來,舉在尚煙麵前,道:“這是王上送你的。他見你今天一直在門外看鑲嵌畫,覺得你應該會喜歡這一幅。”

  畫上有煙雨霏霏,十裏雲煙,尚南寺的杏花林。

  這是尚煙名字的來由。

  在彩色鑲嵌顆粒的裝點下,這些景色少了幾分神仙氣,卻瑰麗華貴,五彩斑斕,如同將彩虹打碎了再拚在一起,能瞬間奪走人的注意力。這畫擺在客廳,別提有多入時大氣。

  尚煙望著畫,出神良久,輕聲道:“青寐姐姐,我……我誤會你們王上了,剛才對他說了很過分的話。”

  “你說了什麽?”

  “我以為,是他把那件事告訴沙翳的……還有……”尚煙歎了一口氣,把自己說他多吃多占、風流浪蕩的事,也都告訴了青寐。隻沒提紫恒與尋歌。

  青寐的紅瞳中,露出了略微驚訝之色:“你覺得,對於巴雪、宮雀,他是沒法兩個都要,才一直周旋到現在?”

  “難道不是嗎?”

  “當然不是。”青寐笑了起來,“他兩個都會娶的。她們倆隻是在爭王後之位而已。”

  “啊?”尚煙目瞪口呆,“你的意思是,崇虛郡主和極影王姬,他都能要?”

  “一個當了後,另一個便是妃。”

  尚煙隻覺得頭皮發麻了。

  所以,搞來搞去,兩個美女和紫修,將來都是一家人。不管出於什麽立場,她都沒資格批判紫修。

  她之所以會那麽生氣,無非是因為紫修背了沙翳的鍋,紫修又恰恰戳了她的痛處。

  對了,她還罵他是兔兒爺,長了偷人老婆的臉。

  此時此刻,尚煙隻想挖個坑,把自己埋了。

  她覺得懊悔極了,但看看四周,賓客散得差不多了,卻不見紫修蹤影。

  “青寐姐姐……”尚煙泄氣道,“我想跟魔尊道個歉。你可以帶我去見見他嗎?”

  “嗯。好。”

  於是,尚煙跟火火、絮兒都打了個招呼,跟青寐去找紫修了。

  在路上,尚煙疑惑道:“我不懂,既然兩個都能要,魔尊為何不早日立王後呢?”

  “他不想成親。”青寐像黑貓一樣,在尚煙前方帶路,“當年相國為了勸婚,頭撞泰羅宮門柱,說他輔佐東皇氏三代君主,東皇氏香火若是斷在王上這一代,他們不如立刻死了。王上那時才改口說,會盡早立後,隻是他要再選選看。但他這一選,便又是四百多年。”

  “難怪你說他骨子裏傳統……”尚煙驚歎,“這也太謹慎了。”

  青寐停了一下腳步,樹影扶疏,在她高束起的黑發上落下黑影。她道:“若王上心裏沒有某個人還好,但他心裏有人,成親便有些像強,奸了。”

  “強、強……”尚煙說不出這兩個字,“話糙理不糙……王上心裏的是什麽人?”

  “他年少時喜歡的姑娘。”

  尚煙大吃一驚:“這麽純情?那他為何不娶那姑娘?”

  “那姑娘不是魔族。”

  尚煙恍然大悟:“那姑娘不願意當側室嗎?”

  “她是真心愛王上的。”

  尚煙想了一會兒,道:“懂了。”

  一個人真正愛另一個人的時候,不可能接受對方還有其他人。這是不分男女的。

  想到這裏,尚煙更覺得更加愧疚。縱使是強大如他,也有很多身不由己的過去。

  她想著想著,二人不知不覺已抵達泰羅宮深處。察覺到周圍人煙逐漸稀少,她道:“青寐姐姐等等。魔尊該不會是回寢殿休息了吧?”

  “嗯。”

  尚煙忙站住腳:“那我還是先回去,明天再找他。”

  “我方才已派人通報他了。他會在庭院裏見你。”

  “這太不好意思了,是我思慮不周……”

  “沒事。走吧。”

  穿過一個回廊,她們靠近了一個宮殿。遠遠地,尚煙便看見殿內有明滅火光。十八名姬妾站立其中,個個雲髻鬆鬆挽就,蛾眉淺淺妝成,遠山羞黛,近水恥流。

  “那些是……?”尚煙道。

  “是水冥魔王香樹君送給王上的禮物。”

  尚煙不由臉頰發熱:“我們這樣過去,會不會打擾王上的興致?”

  “不會,王上不太喜歡這份禮物。所以才都擺在外麵了。”

  尚煙點點頭,總覺得“擺在外麵”聽上去怪怪的,但還是提起裙擺,跟青寐一起進入殿內。

  首先進入尚煙視野的,並非這十八名美人,而是滿廳的屏風。

  但見每個屏風上方,均掛著華燈九微火。屏風均是雙層呈雪色,因著燈火,四分朦朧六分透,夾層中擺設著牡丹架子,翠葉團團圍住大朵牡丹,華影綽綽,都倒映在了屏風上。花色非紅既紫,富貴天香,雍容色豔,又如何不比那十八名美姬動人的多?

  尚煙卻驚詫萬分。

  這分明是母親發明的室內擺設——活杏屏風。隻不過在此處,杏花被換成了牡丹。

  但在尚煙腦海中,喚的卻是另一段記憶:紫眸的男孩子帶她騎著山諢,在古寺鍾聲中,雲霧杏花下,和她曾有過一段一同做活杏屏風的約定。可惜當時家裏發生了變故,她失約了。

  ===第20節===

  尚煙不太明白,為何此處會出現活花屏風。據她所知,這一製法在神界都未流傳開。因此,再是努力控製自己,心中也難免激蕩萬分。她看了看青寐,道:“這些屏風是……”

  “鮮花繡屏,便是從奈落流傳出去的。現在在權貴人家,若不擺個鮮花繡屏,都顯得不夠入時。”青寐打量著那些牡丹,“不過在奈落,人們喜歡在屏風後設小植,如梅、杏、桃、竹一類。香樹君將花換成了牡丹,贈與王上。”

  尚煙這才反應過來,原來青寐所說的“禮物”,是指這些鮮花繡屏,而不是美姬。

  二人穿過此殿,再次進入庭院,靠近一個回廊。

  遠遠地,明晃晃的燈光便透了出來,尚煙看不真切。待他們走入回廊,她徹底傻眼了。

  因為,曲折迂回的走廊兩側,盡是連成片的活杏屏風——不錯,屏風後不再是雍容的牡丹,而是真的杏花!

  隻見花色似粉似白,隱隱約約,看不真切,其影嶙峋骨態,婉媚方成,恰似一個個消瘦美人躲在屏風後,當真有了猶抱琵琶半遮麵之美。

  尚煙看得瞠目結舌,隻隨著青寐往前走。

  “王上的鮮花繡屏,頗有韻致吧。”青寐笑道,“任何人初來乍到之時,都會為之震驚感歎一番。”

  “王上?”尚煙驟然回頭看向她,“這些……都是你們王上設計的?”

  “不錯。”青寐指了指屏風,“最早是王上的心腹近臣入泰羅宮,見他在室內擺放了諸多鮮花繡屏,便效仿他,在自己家裏也擺設了一些。後來,這些大臣的親朋好友到他們家中,也為之驚歎,也回家效仿……久而久之,這鮮花繡屏便在奈落,乃至全魔界,都流傳開了。”

  她們一路往前走,尚煙左顧右盼,連眼都快忘了眨。

  雖都是活花屏風,但外麵的牡丹屏與這回廊中的杏花屏相比,不論是花種品相、枝葉修剪、擺設方位、屏風材質、都有天壤之別。牡丹花大色鮮,美得張揚外放,置於屏風後,反失了本來的濃鬱。屏風既有猶抱琵琶半遮麵的意味,還是放置杏、梅、桃這類小花,方能展現婉約含蓄之美。

  其中,杏又是最好的。

  但見杏樹枝頭上,粉紅似霞,粉白似雪,如煙似霧,清雅幽絕,好似萬千花枝上演了一出皮影戲。時不時的,還有花瓣零落,又像這眾多消瘦美人感懷落淚。

  “實在是太美了……”尚煙輕聲道。

  青寐道:“王上在裏麵,我隻送你到這了。”

  尚煙點點頭,走出回廊,視野豁然開朗。

  看見院景的刹那,尚煙還以為自己想太多過去的事,產生了幻覺。

  眼前有大片杏樹林。杏花開得正旺,連成延綿不斷的雪白雲海。杏林之中,有亂石成山,碧溪淙淙,冷香疏淡,嫣然浮水,渾似一幅金神天自然風光圖,哪裏像是在魔界。

  一株杏樹下,有一個石桌,石桌上擺著喝了一半的酒、一盤下到一半的棋。

  桌前站著一名青年男子,他披著毛皮大氅,身著絳紫華袍,身形高而清瘦,烏發如流水,正坐在石桌旁,兩隻長指夾著黑子,似在自弈。

  尚煙走過去,見他頭也沒抬,有些害怕,不知該如何開口。

  “今夜,孤本已休息了,是昭華姬有事求見,孤才一直等到現在。”紫修抬起頭,輕輕笑了一聲,“所以,昭華姬並非有計共圖,而是在琢磨著,如何再與孤再吵一架?”

  尚煙垂頭道:“對不起。”

  “哦?昭華姬道歉,所為何事?”

  “今晚,我錯怪你了……”尚煙輕歎一聲,“青寐姐姐都告訴我了,傳話之人不是你,而是沙翳自己看到的……還有,我還說了好多過分的話……”

  “例如呢?”紫修揚眉道。

  “我說你花心、薄情,不懂情為何物,但其實你是有意中人的……唉,我好蠢。真的對不起。”

  “青寐真是……”紫修握緊手中黑子,蹙眉道,“孤看她最近是太閑,才有時間滿嘴譫語。明天起,給她安排多點活去做。”

  尚煙不想害了青寐,趕緊岔開話題:“對了,你為何會知道活杏屏風的做法?可是紫恒告訴你的?”

  紫修愣了一下,道:“嗯。”

  “難怪呢。”尚煙喜道,“這可是我娘發明的哦。”

  “孤知道。所以?”

  “所以,我還是要向你鄭重道歉。”尚煙求生欲滿滿,誠懇道,“若是可以,我想做點什麽,來補償自己的過錯……”

  “好了好了。”紫修把棋子放下,咂了咂嘴,“孤是男人,無論如何,也不會讓一個女人,還是自己弟妹要補償。”

  尚煙“噗嗤”一聲笑出來。

  紫修道:“笑什麽?”

  “沒什麽。”她隻覺得青寐姐姐說得真對,但不敢再提青寐,以免害了青寐,“我隻覺得,我這大伯哥,骨子裏真是好傳統哦。”

  “你和紫恒沒成親,叫孤大伯哥,成何體統?”

  “好好好,原諒我的失言,東皇魔尊。”尚煙見他起身,不再下棋,探頭看了看他的棋盤,“我是不是打擾你研究棋局了?”

  “沒有,孤已下好了。”

  “哦……”

  紫修本想說:“還有別的事?”但她若說沒事,隻怕很快要走了,把話咽了回去。

  可是,奈落的夜晚很冷,尚煙太瘦,衣服穿得也不多,確是時候回去休息了。

  抬頭看看尚煙。她穿得很薄。他本想問她要不要喝點酒暖身子,但覺得她一個姑娘,大半夜地和男人喝酒,不太妥。最後,他歎了一聲,走過去,把身上的大氅脫下。

  “奈落不比佛陀耶,晚上冷。”紫修本想將它披在尚煙身上,頓了一下,還是遞給她了,“神界使臣病倒在此,怕孤又要背上待客不周的罪名了。”

  尚煙笑了起來。她確實有點冷了,大大方方接過,將它披好:“謝謝魔尊。”

  明月之下,杏花飛落。侵蝕尚煙五感的,卻是大氅上紫修殘留的體溫、蒼蘭花香味。他說話的聲音還是冷的,聽上去卻一點也不強勢了。

  終於,兩個人都放下了先前的防備。

  紫修低頭看向尚煙,隻見她秀發如雲,長眉入鬢,一雙盈盈明亮的大眼睛中,既有少女的靈動羞澀,又有成年後的嫵媚動人。月色因此溫柔無限。

  這一刻,前所未有地,紫修深深理解了父親詩中的含義。

  起初,這不長不短的對望,令尚煙心中沒來由地甜了一下,但很快,她便覺得時間太長,不太對了。她有些慌亂,不知該把手放哪裏,隻得拍拍手道:“那個,我的記憶瓶……”

  “哦,對。”紫修回過神來,從懷裏拿出玉瓶,低頭握緊了一些,頓了頓,似在做什麽重要的決定,才把它交回到尚煙手裏。

  “不是。”尚煙擺手道,“我不是想拿走的。是想請魔尊幫我保管一段時間。”

  他的紫眸微微睜大,竟有了幾分孩童般的天真稚氣:“……為何?”

  “我還要在魔界學習一段時間,自己又有些丟三落四。放在你這是最安全的。”

  “你不是想毀掉它麽?”

  “你說的話我有好好想過。確實,丟掉了記憶,對記憶裏的人不負責,也是對自己不負責。隻是……”尚煙看著瓶裏的藍紫色液體,“我沒做好準備,去承受這些記憶。”

  “嗯,孤幫你保管。”紫修收好記憶瓶,“對了,明天你們要逛奈落吧,孤會讓尋歌來陪你們。”

  “尋歌啊……”

  “你不是挺喜歡他的麽。”

  “好啊。”不知為何,尚煙覺得有些別扭,“那,現在很晚了,我回去了……謝謝魔尊大人不記小人過,原諒我今晚的口無遮攔。”

  奈落之夜,碧華無盡。杏林中煙霧彌漫,在枝頭繚繞,身處其中,當真如墜雲間。

  紫修不經意抬眸,花瓣落了他肩上、發上。

  花瓣粉白,頭發漆黑,他的眼眸卻是紫色。

  如此眼熟的一幕,像是當年杏花樹下的漂亮小男孩長大了,輪廓變得清瘦,眉眼變得深邃,成熟美貌得令人意亂情迷。

  “孤也有錯。”紫修望著她,淡淡道,“剛見昭華姬時,過分輕薄了。還請昭華姬見諒。”

  從泰羅宮出來,回到使臣驛館的路上,尚煙一直想著紫修的事。

  最初見到他,她以為他是個眠花宿柳的浪蕩子;隨後,她發現,他其實是個冷酷強勢的君王,可怕得令人不敢靠近;但經過這一夜敘話,她發現,其實他一點都不可怕,還……還很溫柔。

  天啊,“溫柔”。

  她居然用這個詞來形容東皇紫修,若是說出去,恐怕乾坤六界中,無一人會相信。

  但她確實覺得他很溫柔。

  不是語言上那種,她也說不出來原因。

  東皇紫修,真是一個矛盾體,詭計多端,深不可測,似熱實冷,冷中有熱;外表傲慢不遜,實則謙虛清醒……真是好複雜,又好有魅力的一個人。

  真不愧是紫恒的哥哥,難怪有那麽多女孩子喜歡他。

  別說是崇虛宮雀、極影巴雪這樣常年待在他身邊的女人。若有姑娘對他一見鍾情,似乎也不會令人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