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明月卻多情
  第8章 明月卻多情

  她站在原地,不敢挪動腦袋,隻敢挪動眼睛,掃了掃周圍。

  無數種策略在尚煙腦海中閃過,終於,她原地滑跪,伏在地上,哭了起來:“娘啊,娘!”

  紫修怔住。

  娘?

  尚煙接著哭道:“謝謝娘,還願意出現在我夢中,嗚嗚……”

  火火大驚,全然不知這又是哪一出。

  昭華絮眼睛一轉,頓悟,走上前去,攙起尚煙。

  “煙煙姐,你前夜可是夢到我羲和姨了?”她伸手,在尚煙麵前晃了晃,“醒一醒,不過是夢境重現。”

  尚煙配合地抬起頭,傷感地看著昭華絮:“隻……隻是夢嗎?”

  “諸位魔界貴人,真是對不住。”昭華絮對周邊人鞠了個躬,“昭華姬常年思念羲和上神而不得見,今夜因夢魂術見到了母親,一時情緒激動,害各位受驚了,還請見諒。”

  昭華絮姿色出眾,白皙乖巧,略弱不禁風,但神色鎮定,有幾分尚煙平日的影子,看得不少魔族母愛泛濫,言辭也因此甚有說服力。

  尚煙佯裝如夢方醒,抹了抹淚,整頓衣衫。這時,神族侍女也圍過來,想要上前攙扶她。她抬手阻止她們,提著裙擺,回到了最初的淡雅模樣,收拾了眼底的狼狽,抬眸看向紫修:“冒犯了月魔王,望祈恕罪。”

  紫修身上的煞氣相當震懾人心,因此,他即便笑著,也令周圍的人心生畏懼之意。

  這種懼怕是源自本能的,就像人生來怕蛇,麋鹿生來怕狼。

  但尚煙出現以後,便似將光明帶到了黑夜之中。

  她落在廣場中那一刻起,已奪走了所有人的視線。

  原來,書上描寫昭華姬“以水為飾,以風為裳,冷若冰霜,有傾國之色”,並非誇大之談。

  她的眉毛並未修過,甚至有些許雜亂,也正因如此,毛流感甚強,搭著發際線下的絨毛、白得會發光的皮膚、飽滿而窄的雙頰,更添了幾分少女氣息。而當她抬頭看他時,哪怕努力端著了,還是藏不住眼底常年縈繞的機靈。

  在她身後,有璀璨燈火,流動金河,翔龍飛鳳,萬千星漢。

  但這一切,都隻成了黯淡的背景。

  美不過她一頭蓬鬆的秀發。

  美不過她發上的新鮮杏花。

  美不過她望向他的眼睛。

  她竟真的來了奈落。

  就在泰羅宮。

  就在他麵前。

  很難想象,這不是一場夢。

  “昭華姬太客氣了。”紫修的聲音低沉而清脆,異常動聽,“多年前,孤曾允諾故人,待到奈落重回盛世,要帶她來此一遊,於是命術部研製了夢魂術。不想今日,竟讓昭華姬想起傷心事,倒是令孤甚感愧疚了。”

  尚煙怔住。

  紫修不愧是紫恒的雙胞胎哥哥,竟也對別人做過一樣的承諾。這算是心有靈犀一點通?

  而除了紫修額上有一道傷疤,紫修和紫恒,真的生得一模一樣。

  確切說,紫修像長大了的白狐麵具哥哥。

  褪去了年少時的輕狂與青澀,披上了遊刃有餘的外殼,卻難掩眼底的傲氣。

  她有些弄不清誰是誰了……

  “哪的話。我幼時與母親分別,自她成佛之後,我想見她一麵更是難上加難。虧得夢魂術之高妙,讓我與母親重逢,是我該感激月魔域術部才是。”尚煙舉手齊胸,微微頷首,態度恭敬,“神界使臣昭華姬尚煙,初訪奈落,勞魔尊費心親迎。”

  不管是神界還是魔界,國君之間理應行頷首禮,而她地位低於紫修,更應行彎腰作揖禮。這樣做,可以說是無禮。若換了其他人,恐怕早已激起眾怒,但不知為何,由尚煙做出來,顯得極容易接受。

  紫修當然發現了她的傲慢,淡淡一笑:“昭華姬果真曠千載而特生。孤這一場四千五百年之約,等得值。”

  這“四千五百年之約”的梗,已快被紫修玩壞了。

  尚煙腰間的深淵驪龍劍快壓不住了。

  尚煙笑道:“尚煙被貴國上將逼婚時,為求自保,說了兩句戲言,又何德何能,讓魔尊單方麵等上四千五百年?快別開這種玩笑了,您未來妻子會笑話我的。”

  一句話講清了前因後果。又一句話,撇清了和紫修的關係。

  沙翳眼中閃爍出興奮的光彩:“果然,果然,女神是開玩笑的!我還有機會!!”

  左陽尋歌紅瞳微微睜大,道:“昭華姬真是冷靜又聰明,不愧是黑帝和日神的女兒。”

  涵虛冷笑道:“聰明?是聰明啊。意重而言輕,外寬而內深,踩王上抬高自己,又很會拿捏人痛處,這女人心機不少。”

  左陽尋歌道:“可她隻是為了自保吧?明明是青寐姐先扔梅花鏢……”

  涵虛道:“尋歌,過於正直,有時並非好事!”

  左陽尋歌不敢再多話。

  尚煙雖未點名道姓,也沒看向任何人,但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看了一眼崇虛宮雀。

  崇虛宮雀卻是一臉平和,好像是個局外人。

  眾人登時也都解開了疑團,但想到紫修平日的作風,也都不由替尚煙捏了一把冷汗。

  紫修竟未有半點不悅。他怔了一怔,也笑了起來,向宮門方向攤手道:“孤已命人備酒設宴,為諸位貴客接風洗塵,請昭華姬隨左陽司馬入內。”

  “多謝魔尊。”尚煙冷淡地笑了一下,便在青寐的引路下,進入了泰羅宮。

  泰羅宮內部如同一幅華美的畫卷,新鮮且恢弘,磅礴且絕豔。

  行廊中,地麵裝飾由大理石打造而出,方塊狀延續到正殿。一個個大方格中間,是石塊切麵的天然紋理,邊框由大理石馬賽克拚接而成。兩側牆壁上,鋪滿鑲嵌畫,主題都是古代魔族世界,色彩濃豔,描繪了魔祖羅睺率部征戰的場景。

  方塊意味著規矩,殿角意味著張揚;鑲嵌畫意味著規矩,濃墨重彩意味著張揚。殿內處處呈現出矛盾之美,落差之感,看得尚煙目不暇接。

  青寐道:“這兩邊的畫,一邊有一百五十萬顆嵌料,總共加起來三百萬顆。”

  尚煙點點頭:“像是純手工打造的。”

  “嗯。”

  “純手工的鑲嵌畫很古老了吧。可是,泰羅宮曆史也不算長。”

  青寐走到畫前,也欣賞著畫作:“畫是老畫,但七百多年前,王上才命人將它們整塊搬到泰羅宮。為了保證畫不受損,廢了好大功夫。”

  “難怪。”尚煙回過頭,又看了看地上的大理石,“莫非,這些大理石也是近些年才換上的?”

  “昭華姬好眼力。”

  “青寐姐姐不必如此客氣,直呼我名字便好。”

  “好,尚煙。”青寐倒是爽快,指了指大理石道,“其實,這也是王上的主意。他要改造泰羅宮時,和大臣們周旋了好一陣子。”

  “大臣們反對,可是因為守舊?”

  “不錯。可我覺得,外表倨傲大膽,內裏嚴謹傳統,挺像咱們王上。我更喜歡泰羅宮改造之後的樣子。”

  東皇紫修其人,傲是真的傲,膽是真的大。但,嚴謹傳統?

  火火道:“恕我直言,他不守男德到讓你所謂的嚴謹傳統好生不著痕跡。”

  如此一語中的。

  ===第14節===

  尚煙扭過頭去,假裝清嗓子,掩去笑聲。

  青寐道:“男德?那是什麽東西?”

  尚煙怕火火冒出神奇語錄,重新回頭,搶先道:“作為神族,我知魔尊臨危不懼,能征慣戰,這已足夠令人印象深刻了。不想,還有傳統的一麵。具體表現在何處呢?”

  啊,好恨自己的虛偽。

  青寐道:“以後,你會慢慢發現的。”

  尚煙下意識回頭看了一眼紫修的方向。

  西風卷動樹枝,聲動華夜。而月落明光照泰羅,也落了紫修一身銀,把他玄色龍袞禮服上的暗金錦線、腰間的深淵驪龍劍照出高貴的質感。這些年,他身上的魔王氣息愈發重了,又身姿挺拔,鋒芒畢露,崇虛宮雀陪在他身側,落落大方,溫軟有禮,頗有紫修父母東皇蒼霄、崇虛稽杏的影子,至強王者與至柔嬌妻,異常般配。

  硬要在雞蛋裏挑點骨頭的話,便是對魔尊而言,紫修的美貌太多餘了,顯得宮雀愈發楚楚可憐。

  忽然,司宮高聲宣告道:“混土域王姬極影巴雪到!”

  “極影巴雪”拖得極長,像生怕別人聽不到。

  晚風清涼,送來修羅花的蠱惑香。一輛大輦由十二名俊美修羅男子抬來,停在殿門前。奴仆在台階上鋪下虎皮地毯,一路拉上台階。新客都被這地毯的長度震驚了,也不知鋪了多少隻老虎的性命。

  一雙鑲紅緞的黑色皮靴踩在虎皮毯上,黑裙後方拖曳在地,前方卻短到大腿根部,露出一雙超級長腿,白玉製的一般。黑色短裙緊緊裹著翹臀、細腰,卻隻能遮住一半胸部——暗金鎏邊勾勒出雪白的半球,大到緊身裙幾乎裝不下。一條猩紅發亮的長披肩掛在裸臂上,鬆鬆垮垮,像生怕遮住了主人有意炫耀的身材。

  在她大腿根部、手腕上,都有大紅山茶花和黑色荊棘紋身。她的頭發高高盤起,以一朵新鮮的紅山茶花壓住,一綹黑色發絲落在臉側。

  一柄暗鎏小折扇伸到那綹發絲下,輕輕挑了一下。

  女子抬起頭,露出她的臉蛋。

  瓜子臉小得離譜,臉上幾乎沒什麽空間,隻有挑起的濃眉、嫵媚的紅眸、山巒般的鼻、飽滿的豔唇。

  這一刻,即便是見多識廣的狐妖女,也不敢相信,會有女子可以美豔至此。

  看見所有人的反應,女子紅唇勾了勾,搖開暗鎏折扇,踩著虎皮地毯,走向宮門。

  她扭著腰,刻意放慢了腳步,似想讓紫修看清她的婀娜身段,嬌滴滴道:“王上,快看,是誰來看您了。我好想你啊。”

  所有人都看呆了。

  別說男人,連女人都血脈僨張,快要流鼻血了。

  這、這誰頂得住!

  昭華絮的嘴都張成了小圓形:“我的天。”

  紫修回了極影巴雪一笑:“巴雪,兩個月不見,你還是如此天姿掩藹,容顏絕世。近來可好?”

  令尚煙感到意外的是,紫修隻注視她的眼睛,不像其他男的,目光將她全身上下都輪了上百遍。

  但是,依然油嘴滑舌,果然是風流好色花心大蘿卜。

  想到那個不知廉恥的舌吻,尚煙更加確定了這一設想。

  “哎,別說了。”極影巴雪哀歎道,“這兩個月,人家一直在混土域募兵,在拉攏玄州權貴,一天到晚都是應酬,人家都快累死了。”

  她提到的“玄州”是風翔域的首府,隸屬於炎焰帝國。

  尚煙似乎聽出了她的弦外之音,於是,聽得更加認真了一些。

  沙翳道:“啊,姐姐,若說母後是我的大女王,那你便是我的小女王!請讓我匍匐在小女王的腳下,成為守護你和母後的忠心侍衛吧!”

  “唉,弟弟,我可真羨慕那些什麽都不做,隻待在奈落享福的人呢。”說到此處,極影巴雪低下頭,若有所指地掃了崇虛宮雀一眼,目露凶光。

  崇虛宮雀隻用微笑回應她。

  尚煙小聲道:“原來,她便是沙翳的姐姐,極影氏推崇的那個準王後?”

  火火道:“對對對,她是猛女啊!”

  紫修似乎什麽都看到了,又似什麽都沒看到,眼帶笑意,道:“為月魔域付出那麽多,巴雪勞苦功高。”

  “有了王上這句話,巴雪便是死了也值。”極影巴雪走到紫修麵前,接過宮人遞來的酒杯,雙臂夾了一下胸脯,轉而又抬眼看著紫修,“王上,我真的美嗎?”

  “奈落有你,猶錦上添花。”

  巴雪笑得很是嫵媚:“哪有。奈落有王上,才是如虎添翼。”

  尚煙好奇道:“火火,極影巴雪很美啊,怎麽會是猛女?”

  “是啊,因聽聞她是‘奈落之花’,我也以為是個繡花枕頭,結果……”說到此處,火火拉開袖子,露出一道已痊愈的縫針傷疤,足有三寸長,“看,她扇子給我刮的。”

  尚煙吃驚道:“你都打不過她?”

  “別說了,這娘們兒速度實在太快了,我根本看不清她的動作,便被她暴擊了好多次。想用朱雀聖手抓她吧,次次被她閃開,簡直耍賴。”

  青寐道:“在速度上,巴雪是天賦異稟。她是我徒弟,修為不如我,但攻速已經比我快了。”

  眾所周知,在戰亂年代,左陽青寐便是頂級殺手。奈落四魔上將中,另外三人和她單挑,都是十戰九敗,且都是敗在速度上。

  昭華絮擔心道:“煙煙姐,這極影巴雪眼神好可怕,你和大魔王最近流言那麽多,你說她會不會……”

  火火儼然拍胸:“煙煙,放心!倘若極影巴雪真的追殺你,好姐妹第一時間擋在你麵前!”

  尚煙聽得背上一涼,道:“青寐姐姐,極影氏的軍事實力可是很強?”

  青寐點頭:“四大氏族裏,僅次於東皇氏。”

  原來如此。尚煙懂了。

  自古以來,崇虛氏都是血統純正的魔神氏族,自他們衰落以後,便開始為輔佐東皇氏王族而生。換做以往的東皇氏魔王,大概毫不猶豫便娶了崇虛氏王後,如紫修和紫恒的父母。但紫修想統一魔界,做軍事擴張,極影氏便十分誘人了。

  隻是,極影是純血修羅族,雖也是上級魔族,但東皇氏王臣肯定還是更喜歡魔神血統。

  原來,這才是紫修一直不娶老婆的緣故。

  一個是安穩的、聽話的、血統備受尊崇的王後。

  一個是能幹的、強勢的、能助他完成大業的王後。

  若論氣質,崇虛宮雀優雅端莊,勝似臘月白梅、三月溪水;極影巴雪明豔動人,又勝似花中牡丹、十月火楓。

  確實很難選呢。

  尚煙都替她大伯哥捉急。

  其實,魔王會風流多情,尚煙並不意外。

  但想到紫修還招惹自己,尚煙便覺得他好煩。

  她看上去很像吃他那一套的女人?

  此時,極影巴雪眼睛眨得飛快:“王上,快告訴我,我哪裏美?”

  “嗯?”紫修假裝思考,淩厲的眉峰輕輕一挑,紫眸中盡是懶散的美麗,“孤以為,哪裏都美。”

  他如此笑著,有幾分邪氣,卻又寫盡風流詩意。這極致的壞男人蠱惑氣息,是極影巴雪的最愛。她的心跳都快炸了。

  她太喜歡奈落了。

  在這裏,她光芒萬丈。

  在這裏,有她想要的一切。

  “王上又沒看到人家所有地方,又知道人家哪裏都美了。”她嘟囔道,拉了拉紫修的袖袍,忽添了幾分小女兒情懷。她一撒嬌,別說男人,連旁邊的女人都快酥倒了。

  聽聞此言,紫修正想再誇她兩句,卻聽見了“咻”的一聲響。

  “砰!”

  隨著接連而來的一聲轟然巨響,一束煙花在泰羅宮上方炸開,似化作七色碎玉,落滿魔界紅塵,百裏繁街。

  奈落之夜,紫修獨自觀賞煙花,沒有一萬次,也有五千次了。

  不管什麽節日,民間多麽喜慶,他對煙花早已無感,不管空中炸得多熱烈,多斑斕,他心中毫無波瀾。

  但這一刻,他抬頭看向星空,隻覺得這一夜的焰火如此動人,蓬勃綻放,一如生命,一如心跳。

  他下意識看了一眼宮內,卻見尚煙站在鑲嵌畫前,正巧也回頭看著他。

  煙花的光華落在她身上,將她淺金霧裙、滿頭杏花、雪白麵容,都漸次染成了彩色,把她照得猶如煙杏美夢中的絕色神仙。

  目光相撞時,又一聲禮花爆開,二人都有刹那的走神。

  四千五百多年來,他第一次希望煙花能持續整夜。

  但很快,尚煙把目光轉向別處,一副完全受不了他的嫌棄樣子。

  紫修怔住。

  昭華絮道:“煙煙姐,你怎麽啦?”

  尚煙一秒變臉,笑道:“沒事呀,我在看這畫呢。”

  極影巴雪嬌嗔道:“王上,您怎麽不說話呀,這樣會弄得人家很尷尬的。”

  頃刻間,紫修眼角的輕佻風情、迷人笑意,消失得無影無蹤。他低頭,看看她抓住自己袖袍的手,又看看她,冷淡道:“還有事?”

  極影巴雪鬆開了手,懵了。

  氣氛有短暫的尷尬。

  但她反應素來是極快的,轉而笑道:“恭喜王上,賀喜王上。近日王上馴化深淵驪龍、奪得太乙魔碑、大開國門迎接異界使臣,當真是名聲大振,六界皆知。我聽說,連上神女子都對王上心馳神往,爭相成為王上的後宮佳麗?”

  紫修心中一凜:“沒有的事。傳聞罷了。”又回頭看尚煙。

  煙花多美,尚煙便能更美。

  可她緩緩翻著白眼,根本看都不想看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