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第72章

    姓紀。

    這個姓讓麵前四十出頭的絡腮胡壯漢眼神微眯, 隨後又顯得大大咧咧。

    紀煬自然看出他這一瞬間的不自在。

    可這不自在並未持續太久,紀煬也不會緊著追問, 隻是按照正常流程, 抱拳道:“吳指揮使,久仰大名。”

    旁邊剛喊了將軍的井旭瞪大雙眼:“如此氣勢,竟不是將軍?!”

    若按軍功來看, 這位估計早就成為將軍。

    隻是這邊殺敵再多,也無人上報。

    從汴京那邊收集的卷宗來看,這位已經在此堅守二十七年。

    說起來也是好笑, 經了上次兵禍,汴京翻閱卷宗時, 才發現此地有這樣一個人。

    吳金川, 十歲出頭便因要飯留在此處, 之後被當地指揮營收下, 他力大還有勇, 再之後一步步升遷,直到指揮使。

    可惜好景不長, 之後灌江府本地士族起亂, 此處秩序失衡, 裴地被裴家人控製。

    他家連賬目都算不清楚, 裴縣衙門常年荒廢,又怎麽知道報軍功的事。

    便是報給灌江城那邊,也是遲遲沒有音信。

    要紀煬來看, 吳金川吳指揮使,能在這種情況下堅守, 乃是人世間少有的忠義漢子。

    當時放下卷宗之後, 紀煬頭一個想來的地方, 便是此處。

    所以離開汴京時,紀煬從好友滕顯那取錢,又讓好友井旭買糧。

    此刻的米糧並非施恩,隻是稍稍彌補這麽多年他們能享受平定生活的虧欠。

    所以紀煬來送糧的姿態並不高,也並不居功,隻是簡簡單單介紹,自己是太新縣的新知縣。

    奉皇上之命接管此處,以後城門處兵士糧草物資或有短缺,可以報給他。

    他必然竭盡所能。

    坐到營地裏,吳指揮使聽著紀煬說話,眼神微眯,倒是手下已經忍不住想出口諷刺。

    十個到裴縣的知縣,有五個都這樣說。

    到最後呢?

    還不是什麽都沒有?

    沒這個能力就別許諾,給他們希望很好玩嗎?

    不就是想拉攏他們嗎?

    現在三縣合一個縣,難道情況會有好轉?

    他們看未必!

    聊了幾句,吳指揮使並未問物資的事,反而道:“你叫紀煬?汴京來的?那武侯府跟你什麽關係。”

    他到底沒忍住!

    紀煬笑:“武侯府已經沒有了,如今是伯爵府。”

    “武侯是我的祖父。”

    祖父?!

    這下,營地廳堂裏,不少年紀大些的兵士都看過來。

    武侯的孫兒?!

    井旭看看他們,驚訝道:“難道你們認識?”

    這問的自然是絡腮胡吳指揮使。

    吳指揮使看起來並未太激動,隻有語氣稍低了些:“認識談不上,隻不過在武侯手下當過小兵。”

    但那是他這輩子最難忘的回憶之一。

    武侯,讓他知道什麽是真正的漢子,什麽是忠肝義膽,什麽是鐵血忠心,什麽是驍勇善戰。

    他認識武侯,武侯不見得認識他,隻是在路過他時候說了句:“年紀這樣小,送到後方去。”

    說罷沒給他反駁的機會,讓他頭一次感受到什麽是被將士保護。

    武侯手下不由分說,撈起當時瘦弱的他,直接塞到營地帳子裏。

    之後傳來的,便是邊關大捷的消息,對麵古博國被打退五百裏外。

    等武侯回來,他仿若從血泊中走出來一般,身上淌著不知誰的血,可他跟手下兵士談笑風生,仿若什麽事都沒發生。

    之後他才知道,武侯的肩膀生生被人剜下一塊肉,換了旁人早要死要活。

    隻有他這名大將,看起來眉頭都不皺一下。

    吳指揮使在麵前的紀煬身上,找到一絲他祖父的影子。

    其實兩人麵容並不像,這位要比他祖父俊朗許多,但身上那股氣卻讓人忍不住聯想。

    可再多回憶,也已經隱了下去,吳指揮使在守關多年,不會因為英雄的孫兒便對紀煬另眼相看。

    頂多給一分信任而已。

    剩下的九分,要看他的行動。

    如果他要辱沒了武侯威名,給武侯一脈抹黑,他不介意親自趕這位少爺出裴縣。

    不對,現在叫太新縣了。

    不管什麽縣,他這定江關,不會讓人有可乘之機。

    定江關,灌江府。

    聽名字便知這關卡的重要。

    閑敘片刻,吳指揮使立刻表示感謝。

    不管武侯後人目的如何,但這三十萬斤米糧,足夠他這一千人過冬了。

    一個不挨餓的冬天,自然值得感謝。

    吳指揮使手下的人同樣激動,雖說他們幹脆忽略紀煬所說,以後有事可以找他求助,但這東西已經足夠讓他們興奮。

    所以從米糧送到,再至紀煬等人離開,定江關的將士們全都對他們熱情相待。

    而且紀煬一行人並未擺譜,也並未以施恩的方式前來,這讓眾人心裏又是不同的感受。

    他們一行甚至沒有多留,似乎隻是來送送東西,表明一下身份。

    井旭還以為會在指揮營地過夜,沒想到坐一會,竟然連飯都不吃,直接返程。

    他們走的時候,吳指揮使自然帶著人去送,並未送的太遠,但目光一直看向關內的方向。

    井旭回頭看,對紀煬說道:“這吳指揮使還在目送,也太好了吧。”

    紀煬騎著馬,同樣回頭看了看,隨後收回目光:“他不是在目送我們。”

    吳指揮使是在看他們回程的方向,卻並不是在看他們。

    他看的是關內,是灌江府,更是承平國。

    他守衛這裏太久,久到熟悉定江關每一處土丘,他在看他守護的土地,某個人在他眼裏,太過渺小。

    所以吳指揮使並非看他,隻是看這片土地而已。

    井旭琢磨過來,咋舌道:“你不生氣?他知道你是武侯後人,還在武侯手下當過兵士,對你卻一點也不熱情。”

    紀煬直接答:“他能鎮守邊關多年,靠的可不是輕易相信人,即使武侯後人又如何?”

    “武侯後人,能讓他們打勝仗?還是吃飽喝足,物資充沛?”

    如果那麽容易交心,他也不能在這裏鎮守,成為承平國西北邊第一道防線。

    能讓這位大將對他有一份信賴,這一趟就沒白跑。

    就算手持兵符,也要看將士聽不聽。

    畢竟這種地方,已經很難用常規秩序來判斷。

    井旭聽完如有所思,他身邊的忠心管事感激地看向紀煬。

    以前家裏都說,有紀煬這種好友在,怪不得自己少爺不上進。

    如今看來,分明是他家少爺拖了後腿。

    這一趟下來,少爺長進太多,今日估計更是受益良多。

    也不枉費馬不停蹄又跑了六七日。

    井旭安靜下來,淩俊鵬心中卻久久不能平靜。

    他們在邊關營地待了不到一天時間,但對他來說,卻像回家一樣。

    看看人家的長槍,上麵還有殘留的血跡。

    再看看自己嶄新的長槍,竟然有些嫌棄了。

    隻是他嫌棄嶄新的槍,那邊的兵士卻豔羨,畢竟這麽新,這麽鋒利的槍他們至少十年沒見過了。

    而且那槍不看就不平凡。

    這是肯定的,那可是他們知縣大人在汴京時找人幫忙打造。

    淩縣尉幹脆用自己的新槍換了別人的舊槍。

    此刻拿到手裏,更能感受到上麵的戰意,一道道劃痕,訴說這杆長槍的經曆。

    紀煬對他們換槍自然沒意見。

    估計淩縣尉祖上就是當兵士的?

    所以對這格外欣喜?

    反正換到新槍的邊關兵士也很高興就對了。

    回到太新縣的縣城範圍,這下井旭終於鬆口氣,他可以休息了!

    可以好好睡一覺了!

    衙門那邊現在兩套班底,擠得不行,井旭一行自然被紀煬安排到此處最好的酒樓。

    這裏的酒樓以前在關市還開的時候,十分興盛,所以條件還不錯。

    井旭現在也不挑,有什麽吃什麽,給什麽住什麽。

    這邊有林婉芸安排,自然無不妥當。

    說起來,自從到了太新縣,紀煬跟林婉芸基本沒怎麽在一起過。

    這會辦完事回來,又見事情被她安排的很好,紀煬自然心生感謝。

    林婉芸笑:“這有什麽,我既然過來,總要有點用。”

    兩人一起回衙門,就見裴縣令已經在門口等著,看著表情,顯然有許多話要說。

    或者說,他背後的裴家有許多話要講。

    更多是想試探,他跟邊關的一千兵士,有沒有合作。

    如果紀煬跟那一千將士合作,就連裴家也要忌憚。

    那才是正規軍,而且最年輕的兵士也在那五年時間,這樣作戰經驗豐富的兵士,不是普通人可以比的。

    有經驗的士兵,十個人就能耍著對方一百人玩。

    紀煬自然不會交底,而將士那邊自然也不會透漏消息。

    井旭這一行人更不用講,他出行,肯定是他家侯府的心腹跟著,嘴巴必然嚴嚴實實。

    所以誰也探不到他們到底說了什麽。

    此一行。

    讓太新縣局勢又變了變。

    至少連裴家都不敢妄動。

    原本紀煬帶著裴縣令,看著像要扶持裴家,這讓各家都不敢跟他對手,裴家更是不舍得動手。

    培養個自己人很重要。

    朝廷派下來的成為自己人,那更重要。

    誰承想人家來之前就準備好米糧,到這半個月,直接扛著米糧找邊關將士?

    這下紀煬有了底氣,他對裴家又會如何?

    對冷落的劉家,平平對待的鮑家呢?

    會不會著手收拾他們?

    紀煬這幾手,讓這幾家裏,尤其是劉家,成為驚弓之鳥。

    天天做夢都是,新知縣到底什麽時候收拾他們!

    真動手了,他們反倒安心。

    如此不上不下,還真是狡猾!

    汴京來的人就是狡猾!

    裴縣令就是忐忑的人之一,紀知縣有了新靠山,那他呢?他是不是沒用了?

    誰料紀煬回來頭一句便是:“裴縣令,這幾日衙門可還好。”

    裴縣令立刻答道:“還好還好,沒什麽其他的事。”

    “哦,劉縣丞整理出的官田數目,可有消息?”

    這是紀煬出發前說的事。

    此地自然也有官田,但依紀煬查看,都已經“租”給當地那幾家。

    不像扶江縣那樣地都空著。

    說是租,其實早因為官員跟豪強勾結,以極為低廉的價格“租”出去幾百年。

    這種情況想想都知道怎麽回事。

    無非就是原本應該給衙門的“租金”,被換成少量賄賂進到當地,乃至灌江城官員口袋。

    結果便是,百姓的民田被收購,用來當緩衝的官田也被占有。

    他們下無立錐之地,隻能依附豪強生存。

    而豪強對他們如何,大家也都知道。

    這些手段他們用慣了的。

    所以這會裴縣令臉色難看,也是可想而知。

    裴家自然也有參與其中,他這會本能以為又是紀知縣打壓。

    裴縣令支支吾吾說了句:“交上來了,但官田基本都租出去了。”

    紀煬隻是稍稍點頭,早就知道的事,沒必要多想。

    在知道要來太新縣,紀煬就想過怎麽發展。

    照搬扶江縣?

    自然不可能。

    每處的情況不同,哪有生搬硬套的道理。

    扶江縣怎麽也在潞州,一條運河就能通向江南,通向汴京。

    而灌江府不同,這裏隔著一整個涼西州,馬車走得快也要七八天時間才能橫穿。

    所謂運河自然不用多想。

    照搬發展經濟作物香粉也不成。

    做了賣給誰?

    一無運輸優勢,二無價格優勢,實在不成。

    怎麽發展,必須因地製宜。

    可說到底,如今,乃至以後的農村,想要當地安居樂業,無非還是那幾點,農,林,牧,副,漁。

    也就是俗稱的五業。

    農業首當其中,這關乎大家吃飽飯。

    可土地在豪強手中。

    山林,山林在土匪手裏。

    放牧倒是個好主意,他們西北邊放牧肯定沒問題。

    養出肥嫩的牛羊肉出來,饞死汴京的貴族。

    副業?

    這裏的副業又能做什麽。

    漁就不想了,這裏雨水較少,大家更是連海是什麽都不明白。

    盤算來盤算去。

    有一點必須要動,那就是豪強們手中收攬的土地。

    但紀煬知道土地重要,難道豪強們就不知道?

    若不知道,也不會占那麽多土地,當初流竄到扶江縣的鄉紳也不會上來便要大量收購土地。

    其他的還好說,動土地,那才真正的挑起事端。

    可之前的彎彎繞繞用得再好,不動土地這個根本問題,一切都是無用的。

    想要種田,想要放牧,想要山林經濟,必須從這些最難啃的骨頭上咬下這些東西,再平分給百姓。

    在扶江縣,尚且能把荒地分給無地,或者少地的百姓。

    但太新縣根本不給這個機會。

    基本所有土地都被占有。

    甚至連官田也想方設法弄走,讓他分無可分,更讓此地百姓無路可走。

    弄清楚事情本質,饒是紀煬也為這頭疼過一陣。

    也是知道重要性跟敏感,紀煬去邊關送糧時,才下令讓人送上土地清單。

    等他回衙門,看著下麵遞上來的土地清單。

    雖說三縣合一,但賬冊還是三本。

    上麵記錄三個地方的田地情況,有多少田地,開耕多少,荒廢多少。

    但這些數字都不能相信,比如裴地,裴家都不太清楚自己田地情況,清單上又怎麽會明白。

    劉地跟鮑地好一點,但他們必然會隱瞞田產,這樣才能在明年五月交田稅的時候少交許多。

    最清楚的,大概就是三個地方官田數額,畢竟官府都有記載。

    劉地官田土地五千頃全都租給當地劉家耕種,五千頃是多少畝呢,五十萬畝,相當於劉地總麵積的三分之一。

    地方土地三分之一的官田,加上強買過去的其他民田,稍稍估算一下。

    劉家至少擁有劉地一半以上土地使用權。

    這麽看來,那個縣城原本的名字確實不重要,也確實該叫劉縣。

    裴地跟鮑地也沒好到哪裏去。

    裴地更是誇張,此地五分之四的土地都歸他家所有。

    鮑地明麵上看好點,可仔細看看就知道,他家不比另外兩家強。

    這幾家所在縣城的名字,怪不得以他們名字命名。

    要知道紀煬那個時空的大貪官和珅,名下土地八十萬畝,已經讓人震驚。

    這種邊陲小地,還真是無法無天。

    一個縣的土地幾乎都歸他們所有,怪不得他們肆無忌憚。

    那問題也來了。

    劉家“租”種官田五十萬畝。

    裴家“租”七十萬畝。

    鮑家“租”六十一萬畝。

    那租金呢?

    又租了多久呢?

    答案是,不知道。

    租金是多少,不知道,租了多久?百十年吧。

    冊子呢?

    上次兵禍起,毀在兵禍的一場大火裏。

    如今賬冊都化為灰燼,找不到了。

    隻留了當初簽訂了跟三家的百十年契約。

    此時用扶江縣那個法子,說他家多占土地,超過承平國律法規定的畝數肯定不行。

    先不說他們聽不聽,現在都說是租了。

    再者真提起那事,就是撕破臉。

    在扶江縣還能強行押走,此處?此處是他被押走!

    除開這些,這些經年的地主,早有逃避此事的方法。

    甚至有專門的稱呼。

    把自己名下過多的土地寄在佃戶奴仆,親朋鄰居名下,逃避律法追究,這叫“花分”。

    再或者找個有官身的人戶寄存,又叫“詭寄”。

    當初扶江縣那幾戶人還沒來得及做這些事,火剛燒起來,就被紀煬掐斷苗頭,這才好辦。

    而這裏的情況?

    那所謂大火,不過明明的陽謀罷了。

    哪個知縣敢深究?

    裴縣令見紀煬合上冊子,臉色不算好看,似笑非笑看向他:“裴家是不是有內鬼。”

    不等他問,紀煬就道:“明明裴家的耕地更多,每年的糧稅卻是三縣裏麵最少,少得太多了,你家估計有人吃錢。”

    這是肯定的。

    裴家不善經營,裏麵肯定有人吃錢,裴家人自己都知道。

    但每年這麽多田地,足夠他家花銷,足夠養私兵的,那就行了。

    可紀煬此時說了個數字:“我算了下。約莫被貪下這麽多銀子。”

    “隻是一年的差額。”

    熟知裴家事情的裴縣令臉色一變,找了借口匆匆離開。

    此時要說一下裴家的帳怎麽算的。

    首先,裴家弄來大批土地,“雇”來大批百姓替他們耕田。

    耕田收入十之有八要收入自己囊中。

    一分當賄賂給官員,一分給百姓。

    剩下的八成全歸他家所有,這八成裏,他家默認確實有人貪墨,但總以為會貪墨個一兩成,都在裴家容忍跟默許範圍之內。

    可經紀煬估算。

    他家那內鬼,貪墨了至少四成。

    也就是跟裴家對半吃,甚至比裴家自己吃得還多。

    這便遠遠超過裴家容忍範圍了。

    不說民田,單官田內鬼一年的貪墨就在十萬兩上下。

    十萬兩。

    放在哪都是極大的數字。

    紀煬輕飄飄一句話,讓裴縣令立刻離開,幾乎不加遮掩回到裴家,跟裴家主說明此事。

    裴家主一身鋥亮盔甲,直接站起來:“你說什麽?!新知縣真這麽說的?!”

    “底下有人,吃我十萬兩銀子?!還是一年的份額?!”

    十萬兩!

    能養多少兵啊!

    他說他手裏土地越來越多,但錢糧怎麽越來越少。

    眼看正要發怒,裴縣令跟旁邊一個類似裴家軍師的人忙道:“家主莫要慌!說不定是新知縣詐你的!讓咱們裴家起內訌!”

    裴縣令心裏也是這麽想,裴家軍師詢問他:“新知縣怎麽知道的?他又沒看真的賬冊!”

    說到這,裴縣令皺眉中帶了些說不出的尊敬:“他那人極厲害,隻看假賬冊,都能說出一二分。”

    “這事是他看完官田的真正數額,又問我了裴家家丁的事,略略估算出來的。”

    所謂的裴家家丁,自然是私兵的掩蓋稱呼。

    但隻看依照真賬本造的假賬本,再看看真正官田冊子,能推斷出來?

    這不是神嗎?

    紀煬不是神,他這幾日裴地可不是白跑的,詢問百姓畝產也不是白問的。

    再緊密的造假,總能讓人找出破綻。

    雖說那數字是他信口胡編。

    可足夠讓裴家起個亂子。

    亂了,他才有機會做事。

    這大冬天的,既不能開荒,還不能種地,連發展手工都很難,他隻有搞事了啊。

    說到底,他這是明晃晃的陽謀。

    甚至連暗示都沒有,直接講你家有問題,出了什麽時候。

    至於處不處置,你們隨意。

    反正每年損失十萬兩銀子的又不是我。

    紀煬一句話掀起裴家自查的風浪,然後帶著五姑娘一起出門,自然去找休息夠了的井旭。

    井旭在酒樓踏踏實實睡了兩天,渾身的骨頭都快睡斷了,原本懶洋洋的。

    但看到林婉芸,還是一臉不敢置信。

    他到現在都不能接受,他好友紀煬回趟汴京就成親了啊!

    還把汴京最好的姑娘給帶走了?

    而且此時的林婉芸比在汴京的時候還要好看,那會她端莊秀麗,卻不如現在隨便穿件淡色衣裳,發髻隻別了根小簪子來的好看。

    好像,好像整個人活了起來?

    井旭還要再瞧,就見紀煬微微擋在前麵,眉頭微挑:“睡飽了?什麽時候回家?”

    ???

    辛辛苦苦送東西過來!

    這就要趕人啊!

    這是好友該有的態度?

    不過他身邊管事顯然也是這個想法。

    紀煬坐下,讓人上菜,開口道:“不趕在過年回去?如何炫耀?過年大大小小宴會,多的是人聽你這段經曆。”

    管事立刻點頭。

    是啊是啊,馬上過年,家裏人肯定都想您的!

    回去還能炫耀。

    這話說到井旭心坎,他做了這樣風光的事,肯定要回去炫耀!

    還有什麽場合比過年更合適?

    今日十一月二十五,他們回去不用押送物資,甚至不用馬車。

    快馬奔回,說不定能在年前到汴京?

    不過井旭回過神,也知道紀煬是想讓他回家過年,他家人甚是掛念。

    但張嘴想說,你家人也掛念你,這話實在說不出。

    紀煬家什麽情況,他們都知道。

    紀煬笑,看看林婉芸,又看看定江關方向,笑道:“我家全都在這了。”

    他祖父留下的東西,他的如今的家人,都在太新縣,自然不會思家。

    井旭點頭,這一趟下來,他明顯成長不少,有些不明白的事,也在這路上漸漸想通。

    這隔間也沒旁人,井旭起身朝紀煬抱拳:“這次回去,真的會許久不見,但你我之間情誼不變。”

    紀煬同樣起身回禮,兩人相視一笑。

    不過等紀煬舉起杯,換了句話:“你回去之後,要找誰講這裏的事,可有想過?”

    這事?

    這自然逮著誰跟誰講啊!

    特別是定江關,實在太厲害了,大講特講!

    林婉芸先笑了,開口道:“陛下肯定要召見你。”

    ???

    怎麽跳到陛下那邊?

    等紀煬慢慢解釋,井旭終於明白。

    不管怎麽樣,他押送的是糧草,這意義可不一樣。

    而且大張旗鼓從汴京出發,再買糧換船換車到邊關,換了旁人,陛下早就讓人問問,他家到底想做什麽。

    怎麽?

    要越過朝廷,自己去犒賞將士?

    這罪名,可比紀煬當初那句話狠多了。

    但陛下沒問,從頭到尾都沒問。

    沒問不代表不知道。

    既然知道還不問,就是默許。

    誰讓他是幫紀煬,幫陛下親點的人辦事,也等於給陛下辦差。

    更因為如此,井旭後的侯爺家才會如此上心。

    他們這種勳爵人戶,想要得朝廷用,要麽求蔭封,要麽科舉,要麽陛下另眼相待。

    現在井旭走得明顯後麵一條路。

    這路雖苦,卻也不見得多危險。

    所以井旭後的侯爵府感謝紀煬,這一路貼錢貼物毫無怨言。

    那話也說回來了。

    既然幫陛下辦差,辦得還是他現在關注的事,那陛下肯定會召見他。

    “到時候你要怎麽說?”紀煬循循善誘問道。

    井旭也不是個蠢人,拍桌子道:“如實說!”

    “不對,往慘了說!”

    “不對,還是如實。”

    “一定要如實。”紀煬給出答案,“如實回答太新縣的情況。”

    “最好能要批兵器過來。”

    井旭:????

    三級跳是吧!

    先是糧草,咱們自己買了,那也算了。

    兵器???

    這也是沒辦法,其他東西紀煬可以自己弄過來,兵器隻能依靠上麵。

    而且這事並不難,他為什麽要兵器,兵器很清楚。

    透過井旭來要,不過多了一層而已。

    讓親眼見過定江關的人來說,隻會更有說服力。

    而且借此扶持井旭家的侯府,陛下估計也會有考量。

    井旭歎口氣:“我就是操勞的命。”

    這話讓人想笑。

    你前十幾年,哪裏操勞了?

    井旭看到林婉芸笑,又想到她方才那句話,忍不住道:“怪不得文家四郎為你要死要活,現在竟然自己跑到嵩陽書院求學,不在汴京待了。”

    林婉芸還沒什麽表情,紀煬就道:“看來他已經知道,那事在幾方當中,隻有他一頭熱。”

    文家。

    文家四郎。

    看似確實一體,但其中也有差別。

    文家四郎以為家裏跟他想的一樣,又或者以為婚事真由自己的意思。

    估計這事,也讓他終於看明白。

    自己若無本事,在自家也是難說上話的。

    去外地嵩陽書院求學,也是一種曆練。

    井旭琢磨半點,有點明白意思,歎氣道:“咱們這種人戶,婚事不就這回事。”

    “等我回去,估計也要成親。”

    紀煬到現在都沒習慣古代的早婚,不過按照現在看來,確實到年紀了。

    但提到文家,文家四郎,跟現在的裴家,裴家主,裴家下麵管賬的人,其實一樣的。

    他們看似一體,在大多事情上確實能達成一致,但在個人利益上,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紀煬隨口說的話,必然會引起波瀾。

    隻要有私心,那就有縫隙。

    井旭等人既然打算回去,很快便會啟程。

    這路上估計要受不少風雪,可他們一行都是男子,井旭一路下來也已經習慣。

    估計回到汴京,會似脫胎換骨。

    不過侯府對井旭,既然能狠下心,又為他籌謀,必然讓他順著這條走下去。

    十一月二十七,井旭身上裹了厚厚的皮子,帶著家丁一行騎馬回汴京。

    “別送了,回頭,回頭回汴京,我請你吃好酒。”

    “對了,你要的東西,年後給你送來!”

    跟著一起送信的裴縣令,劉縣丞,鮑主簿,全都齊齊看向紀煬。

    又送什麽?

    他這人,來了邊關之後,竟然還把侯爺的孫兒招過來?

    三十萬斤糧草已經夠驚人了,他還能弄來什麽東西?

    這話自然是紀煬讓他喊的。

    故弄玄虛這事,他做得熟練。

    無非讓人覺得他背後有人,輕易別動他。

    這事也會讓邊關的吳指揮使知道,在拿到東西之前,那邊絕對不會讓他有事。

    截止到現在,紀煬從十月二十六到太新縣,如今十一月二十七。

    他這條命已經有了兩層保障。

    吳指揮使手下一千驍勇將士,還有裴家為著他的示好,也不會動。

    另外兩家即使想做什麽,也要看看他在誰的地盤上。

    背後有兵,他也能真正從土地上麵撬個縫隙出來。

    這頭一個要撬的,卻是裴家“租”的官田。

    剛到太新縣那日,紀煬便看到,距離縣城稍微遠點的地方,其實並未有人開耕。

    紀煬更是親自來過好幾趟,這裏原本是官田,隻是“租”給裴家。

    既然裴家種不過來,他可要收回了。

    說到官田,自然要提到民田。

    這兩者之間的區別自然不用多說。

    但官田很大一部分的作用,就是為了平衡地主,少地,無地百姓之間的矛盾。

    任何一個朝代發展下去,必然會走到豪強兼並田地,侵吞土地,使其百姓流離失所,然後有血性的百姓們起義。

    在漫長時間的稅收演化裏,田稅以及耕田製度的種種變化,基本都是為了抑製延緩這種情況發生。

    官田的存在,會讓很多少地,無地,沒有生產資料的百姓有個喘息空間。

    盡量用來調節裏麵的矛盾。

    可看裴地,劉地,鮑地就知道。

    這些人貪婪無度,在沒有監管的情況下,連官田都敢吞並。

    說是租,其實就是占有,其中租金幾錢?上麵所種何物?是否違反律法?

    一概不知。

    這樣是疆域遼闊的某種弊端。

    沒辦法,太遠了。

    距離中央朝廷實在太遠了。

    政令不達,消息閉塞,這才是常態。

    但因為太遠就不管了嗎?

    自然不行,他們自古都是血脈相關的同一國家百姓,任何一個皇帝,都會視分裂為恥辱。

    隻有抱團起來,才能走得更遠。

    所以紀煬要撬開口子,從而讓口子撕得更大,直到所有土地歸於普通百姓。

    讓他們的辛苦勞動有所回報。

    再說他要撬的官田,官田大致分為六種類型。

    軍隊屯田,百姓種供給軍隊,補充官員俸祿,供辦學的田地,專門用來賑災的田地,地方官吏所管的田地。

    這些統歸官田,分別又叫屯田,營田,職田,學田,倉田,公田。

    每種官田的名稱不同,種出來的糧食用途更不一樣。

    按理說每種都有名目,每處都該有不同的賬目。

    但也隻是按理而已。

    之前說過太新縣裴地五分之四的田地都被占裴家了。

    剩下的五分之一在哪?

    自然是戍邊的吳指揮使所用的軍種屯田,他手底下將士的田地並未被吞並,原因自然不用說。

    其他田地卻盡數歸到裴家。

    那有什麽好借口來從他家嘴裏搶下田地呢?

    讓吳指揮使來?跟他唱雙簧,幫忙要百姓給軍隊種的營田?

    他隻怕不會淌這趟渾水。

    三十萬斤糧食,不足以讓他冒這個險。

    武侯孫兒,也隻會讓他拒絕的時候委婉一兩分。

    算來算去,最理直氣壯的。

    隻有職田。

    也就是補充官吏俸祿的田地。

    說白了,那就是當官的所分的田地。

    至於其他官田,慢慢來。

    送井旭回汴京的隊伍慢慢往回走。

    一路上大家的話並不多。

    這隊伍裏各有心思。

    紀煬路過那些空著的無人種,裴家也不願意吐出來的官田時,忽然開口:“這些田地,哪些是我的?”

    他這話一出。

    整個送行歸來的隊伍幾乎全都頓住。

    不是吧?

    紀知縣在要東西?

    要田地?

    紀煬神色如常,隨便指了一塊:“那邊就不錯。”

    現在已經臨近太新縣,這塊土地確實不錯的。

    眾人麵麵相覷,紀煬又道:“劉縣丞,你來辦這事吧。”

    劉縣丞:???

    你指著要裴家的地?

    還讓我這個劉家人辦?

    這個知縣做事,一直讓他們摸不清頭腦。

    從他到太新縣,就沒發生過一件讓人心裏暢快的事!

    明明應該直接跟裴縣令起衝突的。

    他不起,反而交好。

    明明問裴家要地,這時候要找裴家的,他不找,他找劉家。

    “對了,再幫我在本地雇些佃戶幫忙耕種,怎麽?可有難處?”

    劉縣丞想到裴家主的脾氣,要他家的地,還有他家的人?

    劉縣丞滿頭大汗:“這事恐怕不妥,要不然讓裴縣令去辦?他更熟悉裴地的事。”

    不管知縣為什麽要地,但裴家的東西,還是裴家人去商議。

    這種節骨眼上,他深知三家不能起衝突。

    而且這是知縣應該有的土地,裴家多半還是會給的。

    但裴家給,跟自己劉家去要,那是兩碼事啊。

    誰要,都不能劉家,鮑家去要。

    這太不同了。

    知縣這是要土地?!

    分明是在離間他們三家!

    不等他說完,紀煬看著他生笑:“原以為是個有用的。”

    ???

    這話,已經是在罵人了。

    紀煬看看玉縣丞,沒等他再說,劉縣丞咬牙:“知縣大人,此事我來辦。”

    都是縣丞,劉縣丞原本就被壓一頭。

    如果再讓玉縣丞辦成此事。

    不對,玉縣丞去辦此事,一定能成。

    到時候新知縣更有理由不用他,原本裴縣令已經壓住他,再來個這位?

    短短一段話。

    分析下來其實是這個意思。

    紀煬索要屬於自己的職田,大家都知道這是借口。

    但這借口太合理了,縱然裴家都沒有拒絕的理由。

    雖然不能拒絕,但會不爽。

    這點不爽,是看經辦人為劉家,更不爽的存在。

    紀煬明明可以讓跟劉家,鮑家之外的人辦,比如更熟悉的裴縣令?或者自己的心腹?

    裴家依舊不會拒絕,不爽還會降低。

    那也可以,紀煬掠過最安全的裴縣令,直接讓跟劉縣丞競爭的玉縣丞去辦?

    兩者本就是競爭關係。

    你拒絕,你辦不成的事,對方辦了。

    結果不用多說。

    所以劉縣丞知道是個坑。

    此事辦了,他得罪裴家。

    此事不辦,玉縣丞踩到他頭上。

    這讓原本是太新縣實際一把手的他如何接受?

    是坑。

    是個大坑。

    但也要閉著眼跳。

    紀煬看來,哪有那麽多陰謀陽謀,不過是平衡關係跟穩定關係。

    現在拉裴家,打劉家,忽視鮑家。

    也隻是順手而為。

    他目的真的隻是要田地而已!

    你們不要多想!

    哦,還要召集大家,商量商量修橋的事。

    這事還沒忘呢。

    趕在明年之前,要把這事定下。

    還是以前潞州好,跟潞州知州哭哭窮,邀邀功就有錢花。

    不過潞州知州應該已經快到汴京了?

    他今年任期到了,就是不知道去哪個部門任職,到時候看看能不能捋點羊毛。

    紀煬覺得順手為之,甚至已經在想修橋的事。

    但眾人看向他的目光,全都是複雜。

    這個人的腦子,是不是九曲十八彎!

    回到太新縣衙門。

    劉縣丞喪如考妣般陰沉著臉去辦職田的事,裴縣令欲言又止,滿腦子都是裴家在清內鬼,抓住不少中飽私囊的人。

    所以劉縣丞過去,肯定是觸黴頭,自己還是跟過去,至少讓他們少吵幾句?

    紀知縣,是不是也想到這一點了?

    隻有鮑主簿若有所思,看著知縣案上那麽多假卷宗,心裏不知道在想什麽。

    紀煬掃視一圈。

    取了要拿的信件,回五鬥院烤火去了。

    這個鮑主簿到底想通沒有,他有點好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