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旱魃大爭(9)
  第125章 旱魃大爭(9)

    所謂陣法,即有陣有法、陣法相生,是運作自然之力、洞悉天地之法的一道。

    它看似簡單,仿佛隻要背會天幹地支、五行生克、八門排布等書即可,殊不知陣法是“活”的、書是“死”的,靠死記硬背學個皮毛頂多規劃一下茅草房的風水布置,若想學到精處,陣與法的結合缺一不可,還得靠大量的實踐積累經驗。

    因此,當張清無教完理論知識又與厲蘊丹進行了幾個簡單的陣法互搏後,他便放手讓她去觀察、去嚐試、去布局,而自己則隱沒一邊,隻給一些語言上的提點。

    張清無:“學陣法必通風水,看風水必會陣法,二者相輔相成,從不分家。”

    風水重在格局,陣法布置可以成為格局;陣法重在運力,風水流動可以運轉氣力。陣法成則格局成,格局成則風水生,風水生則陣法恒,會構築成一個生生不息的良性循環。

    故而,學這塊的道士要麽一竅不通,要麽一通百通,幾乎沒有中間值可取,兩極分化極為嚴重。

    初始,厲蘊丹對此的解讀尚淺,排陣布法偶有疏漏。直到上手久了方覺果然如此,並在日常行路中愈解愈深。

    譬如現在,他們一行路過一座時不時就要遭受火災的村落,據村民所說,他們一年下來總會遭遇那麽兩三場控勢不可減的大火,輕則房屋燒毀,重則性命堪憂,令他們長期活在恐慌之中。

    縱使家家戶戶改木屋、茅草房為泥塑石頭屋,夜夜熄滅灶房火星、不點燭火,也架不住火災莫名其妙地發生。

    為此,他們一度認為是村裏鬧鬼、有妖作怪,誰知請來的神婆告訴他們,村子這般破舊,連雞鴨數量都少,哪怕是嘴饞的黃仙都不會奔著這頭來。

    簡言之,沒油水,連精怪也懶得搭理村子,誰會閑得慌每年來放火呢?作惡可是要遭雷劈的,精怪沒那麽無聊。

    村民:“我們實在沒有辦法了,懇請道長幫幫我們吧!”說著便捧出三貫包著紅紙的銅錢,哆嗦著塞到張清無手裏,“隻有這些了,還望……”

    張清無推手把銅板塞回去:“我們不收。”

    “可、可是嫌少,要不我們再湊湊、湊湊!”

    張清無搖頭:“茅山辦事隻收應收之財,你這財不在‘應收’的範疇內。”見他們麵麵相覷很是疑惑,他解釋道,“實不相瞞,我的‘弟子’想借你們村的事練手,以磨礪技法。幫你們其實是在幫自己,這錢我們不能收。”

    村長捋了捋胡子,道:“我聽說道士出手必收法金,為的是‘兩清’、不沾因果。道長要是不收,豈不是對自己有害?這我們可萬萬擔不起!”

    張清無笑道:“收下不該收的財帛才是對自己有害,老伯莫要再說了,我們主意已定。”

    見他們態度堅定,村民不再堅持。他們珍之重之地將三貫錢收起來,每家每戶拿出酒水肉米,準備好好招待四位遠道而來的客人。而厲蘊丹已是繞著村子走了起來,沒多久便爬上一座小山,從上俯瞰整個村落。

    隻見村落外側環水、草木豐茂,周遭黃土厚實卻有些發幹,隱有挖掘的痕跡,但沒有種下作物。厲蘊丹一問得知,這裏的黃土敦厚結實,拿去做城牆都無妨,所以村民們總挖它們來造房。

    厲蘊丹:“你們的火災總是發生在冬天,是嗎?”

    村長一愣,立刻道:“是,道長如何得知?”

    要是沒記錯的話,這位道長隻是在外溜達了一圈,全程也無村民陪同,更遑論說起在哪個季節發生的大火。偏偏,她準確地說出了冬天……

    厲蘊丹:“城牆大驛之土,粗結塊幹,喜火暖之。”

    “為了在村中耕作菜地,你們引來了水。黃土為陽,水為陰,二者相合譬如男女婚配,應和‘二生三’,始發萬物,所以你們這裏莊稼的長勢極好、畝產頗豐。”

    聽到這裏,村長對她的態度漸生敬畏,馬上回道:“是極!要不是呆在村中尚能吃飽,村人早就帶著全家老小離開了。”誰願意呆在年年發火的村子啊。

    厲蘊丹:“有水有土本是好事,但這在冬日並不見好。城牆土飽浸河水,會在冬日結冰結塊,它的氣便運轉不了,再凍下去就會從活土變為死土,氣散而竭。為了運轉這一口氣,它會借火勢暖熱自身,而村落周遭草木具備,木氣旺盛,稍來一點火便成大火了。”

    城牆土鋪開的麵積如此大、運用的方麵如此多,還飽蘸人氣的滋養,或多或少都有“氣”在運轉。待到入冬,城牆土想要緩過一口暖氣,那是必生大火,無論如何都避免不了,幾乎是死循環。

    但要破解並不難,村民無意中造就了這“冬火局”,自然也能在無意中解開。無意對無意,舊格局便破了,新格局便生了,是為“自然”。

    村長:“道長,那我們該怎麽做?”

    厲蘊丹:“很簡單,正常點火就行。”

    “什麽?”

    “灶房留火種,夜間點短燭,村中可放個火盆,你們這村子就不會再著火。不用怕有火會發大火,恰恰相反,沒有火才會勾動火氣。天道從來是損有餘而補不足,見你這頭缺火,可不得把火給你送來。”

    厲蘊丹繼續道:“有火暖熱,戊土便軟。佐之以水,則草木生。按我說的做,你們的村子就會五行自轉、自成格局,待過三十年,村中後輩會出才德兼備之人。”

    在五行俱全的“陣法”下養出的人,最起碼也能考個秀才或混個武生。這個村落的人性情溫順、為人良善,她不介意為他們指明前路。

    村長大喜:“多謝道長!”

    當天,村長便將此事與村民說了。雖說舊時代的人思想落後、頗為愚昧,但稀奇的是,他們對風水算命一道十分相信,隻要是道士說的話便奉為圭臬,還嚴格執行下去。

    見狀,張清無歎道:“無怪皇家三代之後便斷了與茅山的聯係,看來是怕道家在民間的影響大過他這個皇帝。”

    厲蘊丹:“那他這皇帝當得真窩囊。”

    張清無被她這套說辭嚇了一跳,趕緊往四周看看,發現沒人注意她罵皇帝後才鬆了口氣:“禍從口出,你便是這麽想也得少說兩句。真要說就回茅山,山裏的師兄弟沒少罵權貴的,但總歸是在山上罵安全些。”

    又小聲道:“雲丹啊,除非你也是皇帝,不然當著那麽多人的麵罵皇帝,是要被拖出去殺頭的。”

    厲蘊丹:……

    第一次,有人當著她的麵說“小心被拖出去殺頭”,稀奇!

    不過,一聽到大豐的皇帝與茅山斷聯的事,她確實覺得這皇帝當得不怎麽樣。感受到威脅便打壓是最差勁的做法,要是換成她來,她必會明抬暗貶——

    把最厲害的道士封為國師,並釘死在“國師”的牌位上,再將茅山奉為聖山,美其名曰“天下道宗”。相信牌匾一掛,上門拜師或踢館的人不會少,茅山必自顧不暇,哪還有力氣跟她爭奪民心。

    化繁為簡,再簡而化之,這天下終歸是姓厲的。

    但她現在是個道士……嗯,那更沒事了,無論她是不是道士都不妨礙她罵大豐的皇帝愚蠢。

    張清無:“陣法用到現在感覺如何?”

    厲蘊丹:“感覺天地便是大陣,山水在其中衍生,自然便是法相。感覺身體也是大陣,魂魄在其中生發,真炁便是法的力量。萬事萬物皆可為陣,有形無形都有法度,我們從來生活在‘陣’中,也是‘法’的一部分。”

    聽罷,張清無怔愣了很長一段時間。

    良久,他忽然仰天大笑,笑得眼角沁出淚花。他骨子裏是個疏狂的人,此刻正張開雙臂朝天一振,恣意風發:“哈哈哈哈哈!天佑我茅山,得此無極之士!我輩與她同生在一代,乃此生之大幸!”

    “幸哉!幸哉!”

    他含笑甩開大袖,雙手合抱一拱,做出文人得遇良師的手勢:“你方才那番話讓我獲益匪淺,我想,這紅塵萬相也是個巨大的幻陣,我們來此隻會修心。”

    他的瓶頸破了。

    “李雲丹,若你有朝一日得道飛升,萬望繼續庇佑茅山。”

    厲蘊丹一笑:“張師兄這話說的,仿佛我不是茅山弟子?”

    “現在還不是。”張清無搖頭,又歎道,“你這天賦,許是老祖都不敢收你。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在茅山尋到良師,但庇佑這話還是早些說比較好,萬一我不小心死了呢?”

    厲蘊丹:……

    連自己都咒的人她還是第一次見,服。

    次日一早,四人離開村落,一路朝湘水之西去。期間路過的村鎮不知凡幾,解決的事端不在少數,隨著所學增多,他們漸漸發現張清無此人學得很雜,他像是萬金油,但凡是道士會的東西他多少都會。

    譬如現在,他竟給一家大戶看起了子嗣和房中術的問題。

    起因是付紫瑩問了句:“師兄,若是師父不讓你帶一文錢下山,你還能吃飽嗎?”

    張清無拍拍胸口保證:“簡單!”

    結果是他在城中轉了一圈,不請自去地踏進了大戶的院子。雙手背到身後,他仰望葡萄藤上的大串葡萄,有意無意地說了句:“這葡萄長得極好,多子成串,個大肉厚,汁水豐沛,就是可惜……”

    “可惜什麽?”話說一半,葡萄藤下的一中年男子看向他,笑盈盈的,“我這葡萄哪裏不對嗎?”

    “不對的不是葡萄,是人。”張清無笑道,“葡萄多子人無子,我可有說對。”

    聞言,男子色變。他立刻改換態度將他們一行接入屋中,不僅好茶好水相供,還喚出內子與他們相見。

    胥望東在古代呆久了,自然也懂一些避諱,他與對方的夫人見了禮,當下便往外避開,把空間留給了他們。一位老婆婆給他摘了串葡萄,他謝過便坐在窗下吃了起來,一邊吃,一邊豎起耳朵聽裏頭的動靜。

    “道長,我與內子成婚二十載,恩愛如初,不想膝下無一兒一女。這二十年什麽法子都試過了,就是無法結成珠胎。內子為此還病了一場,又是請大夫,又是喝藥湯,可大夫說我與內子身體很好,不孕真是奇怪……”

    “內子為這事與我鬧過和離,讓我另娶,可我不願。”男子握住女子的手,懇切道,“我這一生隻想與她共度,有子女好,無子女也好,我已不在乎。隻是,她生了心結,日夜鬱鬱。”

    夫人難過地哭起來,畢竟在古人眼裏子嗣問題大過天,他們雖家財不少,但因膝下無子女,已受盡世人白眼。流言蜚語,戳脊梁骨,活在市井免不了要遭受非議。

    張清無讓二人稍安勿躁,之後先讓厲蘊丹去裏屋、外屋轉了一圈。

    厲蘊丹:“金水相生局,聚財利財,風水上沒有問題。唯一的小問題是剪刀沒收進盒子中,鋒芒畢露,恐有血光之災。”

    夫人一聽訝然:“老爺日前出去確實翻了馬車,這些天都在家裏修養、折騰葡萄。原來如此,我去收起來!”

    幾句話贏得二人信任,張清無道:“既然不是風水,那就是別的問題了,且把你二人八字取來與我看看。”

    厲蘊丹眯起眼——八字,新的知識點出現了!

    她專注起來。

    就見張清無取過二人八字一看,笑道:“老爺的八字四陽四陰,夫人的八字六陽二陰。夫妻想生子得看八字有幾個陰陽相合,陽與陽相抵,陰與陰相抵,如此隻剩兩個陰陽了。也就是說,你們命裏應該有兩個孩子。”

    兩人一聽便來了勁兒:“可、可是……”

    “別急,需得定個時候。”難以置信的是,張清無把道家的房中術也修得極好,還出言指點,“夫妻同房有‘四忌七傷九殃’,你們且要避開,否則無法生育。我看你們先前並未注意,所以至今無子。”

    “聽好,所謂‘四忌’便是天忌、人忌、地忌和日忌。”

    “天忌就是在大風大雪大寒大熱、日月食、地動雷震之日不可同房;人忌就是不得在驚懼憤怒醉酒哀傷時同房;地忌是不得在山川、祠堂、廟中井灶等地同房;日忌是得避開一些大凶的日子。”

    “卡著四忌生子,這生下的孩子就會‘七傷’。根據受胎時天地之氣的不同,這七傷各有不同。比如在天忌時受胎,生下的孩子多會臃腫;在人忌時受胎,其子性情乖戾、多會癲狂。地忌受胎多生妖孽,日忌受胎運勢欠佳……總之得避諱。”

    “七傷之後是九殃,具體到子嗣未來的病灶,我就不一一贅述了。”

    張清無:“我便給你們挑幾個黃道吉日吧,你們看著行事,子嗣遲早會有。順便喝些清身的藥湯,這樣有利生育。”

    夫妻二人大喜,請四人大吃一頓。等酒足飯飽,還給他們送來白銀百兩。張清無笑著收下,將一包銀子交給付紫瑩。

    付紫瑩:“師兄,雖然師父常說你廢,但我覺得你一點也不廢。”

    張清無:“銀子可真好使,連你這滿腦子功夫的人都曉得給我說好話了。”

    有說有笑往前走,隻有厲蘊丹在求教八字的法門。張清無詳略得當地說了一些,剩下的留給厲蘊丹自己琢磨。

    厲蘊丹:“世人常說八字能看命運,莫非命運真是天定?”

    張清無:“天定的隻是命,運可以改,但運一改,命也會改。所以你說,命運究竟是天定還是人定?”

    “人定。”

    張清無看向她戴著麵具而顯得“平平無奇”的臉:“自然是人定了,就像你的‘相’——這麵相看上去平凡無奇,但你真的平凡無奇嗎?命和運正如人的相和心,心是怎樣,相就是怎樣,心一改,相就改了。比如你,眼角眉梢再溫和,在我看來也是一把殺人不見血的彎刀。”

    相由心生,哪怕厲蘊丹套著一個殼子,會觀氣的人也能察覺出不對。

    “想學嗎?不過我不精通此道。”

    厲蘊丹:“無妨,我隻需知曉一些皮毛即可。”

    “學個皮毛能看什麽?”

    “看看哪些是自己人。”

    看相觀氣之法,隻要能助她看出哪個是造化者就行了。這試煉場百死無生,她不認為被下放的造化者是善茬。

    “走吧,出城去。”

    “嗯。”

    ……

    湘水之西,大河偏支的下遊方位。一名渾身都是抓傷咬痕、糯米結痂的道士抱著浮木漂來,昏迷不醒,後被村人救起。

    他躺在茅草房的炕上高燒不斷,滿嘴說著胡話,由於求生意誌強大、時常念著“糯米蓋上”,村民還真給他取來了糯米,一點點拔出他體內的屍毒。

    足足躺了七八日之久,道士才幽幽轉醒。一見身在茅草房中,忙問現在是何時?

    農女:“道長,你睡了八天。”

    “八天、八天了……”道士臉色蒼白,捂著心口咳嗽起來,“師門,我得回師門!僵王出世,出世了……我……咳咳咳!”

    農女扶起他:“道長,你先養傷吧!我讓我阿弟來照顧你,有什麽事你與他講講,他是我們村裏唯一的秀才,弄得明白。”

    道士卻等不及,不顧男女大防地抓住農女的胳膊,急速道:“我名清河,是茅山上陽居士的親傳弟子!煩請你領我去集市找鏢局,我需要他們趕緊把信送出去……咳咳,僵王出世了,師父已死,茅山危矣!”

    “道長,我聽不明白,僵王是什麽?道長!”

    清河再度暈死過去,口鼻又溢出黑血。僵王之毒何其可怕,他能撐到現在還是個人,隻能說明用的糯米分量多、運氣也足夠好。

    “快來人呐!道長又暈倒了!糯米、糯米!”

    很多人來到了他的身邊,聲音十分嘈雜。他其實很想讓附近的村人快跑,僵王殺死那麽多道士,他們遲早也會變成僵屍,恐怕再過十天半個月,想跑都來不及了。

    遺憾的是,他已經沒力氣說話了。

    農人們力氣大,當即把他抬起放到炕上。他們倒也不是笨的,一見糯米蓋上道士的傷口總會變黑化膿,就知道糯米多半能給道士解毒。

    雖不知這道士遭遇了什麽禍事,但刻進骨子裏的善良讓他們想方設法地救人。

    農女:“既然糯米可以給他解毒,要不我們試試弄一隻大缸給他泡著?就算這麽做會消耗不少糧食,可救人如救火,拖不得。他剛才說什麽僵王出世,應該是在說什麽妖怪吧?”

    眾人臉色一變,快快地去準備水缸和糯米。

    茲事體大,必須把道士救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