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結局(上)
  第80章 結局(上)

  麵對重重包圍, 李緒的姿態依舊從容無比。聞致知道,他最後的籌碼,是關在燕王府的那些朝中權貴。

  聞致眼色冷沉, 望向殿前扶著老皇帝的李成意, 目光中的深意不言而喻。

  李成意與聞致相識多年, 兩人一同從巔峰跌入深穀, 又從深穀中相互配合走到如今,他自然知道聞致在想什麽:皇帝今夜驚急交加, 恨不得立即殺了李緒而後快, 而燕王府中所困的上百條人命不能不顧,他們沒法眼睜睜看著雁回山那場五陵年少傾巢覆滅的悲劇再發生一次……

  李成意微不可察地點點頭,轉而朝向老皇帝道:“父皇龍體為重, 還是先請太醫前來包紮為急,這裏暫且交給兒臣處理。”

  老皇帝幾乎站不住腳,指著階前的李緒睚眥欲裂道:“務必殺了此等豎子!”

  “兒臣定當全力而為。”李成意安撫畢,這才讓內侍將老皇帝扶進殿去。

  李緒眼中沒有一絲溫度, 漫不經心道:“最多卯時,本王若不能全身而退, 燕王府的那些王公貴族必會為我陪葬。”

  仿佛印證他的話, 燕王府的方向傳來轟然一聲巨響, 即便遠在深宮之中亦如聞雷鳴。

  “這,隻是一點警告。”李緒勾著帶血的笑意道。

  他竟然在京城之中使用火,藥, 不僅造成長安百姓人心惶惶,更是會危及帝王統治。李成意不敢賭, 與聞致對視一眼,得到回應後,隻得沉聲命令前來勤王的禁軍:“放他出宮。”

  “陳王殿下!”禁軍統帥欲勸告, 卻被李成意揮手製止。

  圍攏的禁軍隻得收起長戟刀劍,讓開一條道來。李緒硬生生拔下自己肩頭的羽箭,鮮血四濺,他愣是眼也不曾眨一下,掛著陰涼的笑意與聞致擦肩而過,朝宮門處疾步而去。

  李成意匆匆下階,難掩心中的不甘,低聲對聞致道:“予之,就這樣放虎歸山嗎?”

  “他鬧了這一出,哪還有‘山’可歸?”聞致盯著李緒一行遠去的背影,“再等等。”

  “等什麽?”李成意握緊了拳頭。李緒生性狡詐,若此夜不除,他難以心安。

  聞致沒有回答,不稍片刻,一支紫白的煙火自天際升騰,砰地一聲炸開在夜空之中。聞致眸色一沉,道:“燕王府已清場。”

  李成意一愣,喃喃道:“你早就埋伏了人在燕王府?方才燕王兄引爆火,藥,自然也就暴露了火,藥埋藏的地點,所以你說的‘等’,實則是在等你放出去的人順藤摸瓜,解決燕王兄埋藏在暗處的火,藥?”

  該是怎樣心思縝密之人,才能做到這般萬無一失?

  李成意自知危險排除,可放開手腳去做,便悄然示意身後□□手:“關宮門,一個也別放過!”

  箭矢如雨,李緒殘存的親衛立即拔劍格擋,黑暗中看不太清,李緒似乎中了箭,又似乎沒有。繼而蒙麵的黑衣死士策馬闖入,將李緒帶上馬背,順著宮道一路狂奔而去,趕在宮門關攏的最後一刻將人帶出。

  李成意氣得握拳狠狠砸上石階一側的雕欄。

  聞致神情不變,朝身側的李成意道:“派人跟上去,跑不遠。”說罷,他轉身就走。

  天大的功勞就在眼前,聞致竟然甩手就走,李成意不禁驚愕道:“哎予之,你去哪兒?今晚一場混戰,還有很多事要處理呢!”

  “這裏你收尾。”聞致踩著一地血色下了石階,墨色的鬥篷翻飛,吩咐侍衛,“備車馬,去慈恩寺。”

  黛藍的夜色還未褪盡,天際已浮現一絲微白。深巷雞鳴唱曉,此起彼伏,寺廟的晨鍾嗡嗡撞響,空寂綿長。

  明琬一夜未眠,坐在佛殿前闌珊的燈火下發呆,衣裳上全是幹涸的血跡和藥湯的苦澀味。

  正擔心聞致那邊的情況,便忽見燈火長明的大門外,一人披著晦暗的曙光、踏過晨霜,朝她緩步而來。

  那身影如鋒利的劍,如冷硬的冰山,墨色的鬥篷在涼風中飄飛,如此高大熟悉。明琬幾乎立即站了起來,眼眶一酸,不管不顧地奔下台階,迎麵撲進了聞致清冷如霜的懷抱。

  聞致後退一步站穩,攬住了她微顫的身形,兩人緊緊相擁,如同兩塊經過打磨後契合如一的玉,感受彼此劫後餘生的狂喜與釋然。

  佛殿中照看傷員的小花抻了個懶腰,瞥了門口佇立的幾名侍衛一眼,憊賴笑道:“別看,兄弟,有點眼力見行麽?”

  說罷,示意他們背過身去,關上了大殿的門。

  “騙子!”明琬揚拳垂在聞致的後背,隻恨不得在他肩上咬上一口,“就這麽點事,你也要夥同小花瞞我誆我!自己一個人逞英雄上癮了,連我也信不得,是麽?!”

  “以後不會了。”聞致任由她發泄一通,一夜鏖戰後的嗓音略顯低啞,於耳畔沉沉道,“這是最後一次,明琬。”

  “你可知道,今晚我是如何度過的?”明琬抬起濕紅的眼,惡狠狠道,“若是你有個三長兩短,我才不會為你守節,即刻找個年輕溫敦的同門就嫁了!誰叫你……唔!”

  聞致眸色深沉,堵住了她那張喋喋不休的嘴。

  “你瘋了!”明琬唇色紅潤,推開他左右四顧一番,又急又氣道,“佛門淨地,你怎麽敢?”

  “許久不曾見過,你這般鮮活飛揚的神情了。”聞致以拇指撫過她唇上的水痕,忽的笑了起來。

  很淺的一個弧度,稍縱即逝,逆著身後漸漸泛白的曙光,有種春風化雪的驚豔之感。

  明琬滿腔擔憂與害怕皆如過眼雲煙散去,一時也忘了生氣,隻怔怔道:“你笑了……”

  上一次見他明朗的笑意,還是八年前的獵場上,那時的聞致尚是殊榮加身的天之驕子,前呼後擁,有著世人無法企及的光彩奪目。

  聞致將她攬入懷中,不讓她盯著自己看。

  明琬卻是故作慍惱,刁難道:“昨晚將我拋下的事還沒完呢!聞致,你再笑一個,我便原諒你。”

  “……”

  “聞致!”

  聞致垂著眼睫,飛速地動了一下嘴角,又恢複沉穩的模樣,將她的頭重新按回胸膛上,一本正經道:“我不擅笑,無甚好看的。”

  不,他不知道自己笑起來有多好看,仿佛所有的冷冽與陰霾都被驅散,隻剩下最純淨的、少年般的俊朗。

  明琬衣袖和襟口滿是血跡,滿臉疲憊,聞致知道她昨晚並不輕鬆,便道:“我們回家。”

  家,一個明琬渴望已久的溫暖字眼兒。她用力點了點頭,而後想起什麽,又朝佛殿中看了一眼:“殿中昏迷未醒的新娘,如何安置?”

  “我自會安排。”聞致順著明琬的視線望去,隨即解下身上的鬥篷披在她身上,替她係了個不甚工整的結,“走罷。”

  回到府中,兩人沐浴更衣,洗去一身疲憊與血腥味,相擁著在榻上躺下。

  他們誰也沒再提李緒的生死或是佛殿中逃亡的新娘,隻是靜靜地擁著,汲取彼此身上的暖意,然後悄然睡去。

  明琬一覺睡到日落黃昏,睜眼一瞧,身邊早已沒了聞致的身影。

  長安發生了這麽大的事,李緒又潛逃在外,宮中收尾工作繁冗複雜,聞致這幾日都是早出晚歸,常常歸來時明琬已經睡下,天還未亮又要進宮處理公文政令。

  十一月,忠勇伯家傳來消息,他們剛出嫁的姑娘到底沒撐過去,在第一場雪降臨長安的那個夜晚撒手人寰,結束了自己短暫悲哀的一生。

  同時傳來噩耗的還有宮中。

  三更天,廂房外冷風呼嘯,間或有大雪壓塌枯枝的哢嚓聲,聞致解衣上榻,從身後攬住明琬蜷縮側躺的身子,在她柔白的頸項處落下細密炙熱的吻。明琬被鬧醒了,想著與聞致已有足足一月不曾纏綿,便放軟了身子隨他去,有一搭沒一搭地回應著他的攫取。

  情正漸濃,忽聞外頭傳來急促的敲門聲,這次竟是小花親自前來,於門外通傳道:“聞致,宮裏那位快不行了!”

  聞致皺著眉,微紅深沉的眼睛望著身下的明琬,像是盯著一塊到嘴邊卻不得不放下的肉,滿臉欲求不滿的不悅和冷戾。

  明琬幾乎已能想象待會兒小花的下場了,不由撫了撫他的眉間,笑得沒心沒肺:“去吧,別耽擱正事了。”

  聞致深吸一口氣,啞聲警告滿眼惡劣笑意的明琬:“下次,一並補上。”

  “下次的事,下次再說。”明琬翻了個身,拉起被褥蒙住紅暈未褪的臉。

  聞致下榻穿衣,伸手將她的被褥拉下來一些,“別悶著。”

  明琬閉目,翹著唇線哼了聲:“知道了,公公爹爹的。”

  聞致一愣,而後才知道她這句“公公爹爹”是對“婆婆媽媽”的改良,不禁啞然。

  十一月中,距離燕王李緒逼宮一個月,年邁的天子驚怒不平,被親兒子所砍的傷口持續惡化,危在旦夕。

  聞致一日未歸。

  到了日暮之時,宮中喪鍾長鳴,響徹天際。長安街上所有的小販、百姓俱是停下了手中的活計,望向宮城的方向。

  帝王殯天,一切的熱鬧與娛樂皆被禁止,還未天黑,長安街已陷入一片空前的沉寂。明琬讓藥堂的藥生和夥計們都提前歸家去,自己也收拾好物件準備回府。

  正整理著藥箱,卻見一名留守的夥計匆匆而來,稟告道:“聞夫人,外頭來了個病人,要請您去診治呢。”

  明琬手一頓,隻好將收入櫃中的藥箱又拿了出來,吩咐夥計道:“請他進屋來看診吧。”

  夥計道:“那病人受傷很重,說是不能輕易挪動,隻能請夫人移步前去。”

  骨骼斷裂有內傷者,確然不能輕易挪動。明琬不疑有他,背起藥箱道:“帶我去見他。”

  藥堂門外停了一輛馬車,趕車之人一身黑衣,將箬笠壓得很低,看不清臉。

  車內傳來幾聲壓抑的低咳,明琬停住腳步,問道:“車內病患何處不適?可否讓我看看傷處?”

  咳嗽聲停了,繼而一陣窸窣聲,一隻修長且蒼白的手指挑開了車簾,露出一張無比熟悉的臉:溫潤如玉,卻又狠毒無雙。

  明琬麵色一變,下意識後退一步,攥緊藥箱的背帶道:“怎麽是你?”

  她回身看了眼聞府的侍衛,就在自己十步開外的地方守著,這麽近的距離,李緒怎麽敢出現在這?

  車簾後,李緒依舊眯著狐狸般上挑的眉眼,隻是麵色白得不像是個活人,像是地獄裏爬出來的鬼魂般沒有絲毫血氣。他手中握著一把燒焦的骨扇,徐徐道:“聞夫人不必緊張,我此番前來,隻為一個問題。”

  明琬後退一步,張嘴欲呼,李緒卻是輕聲打斷她:“我勸聞夫人莫要輕舉妄動,放心,我對你沒興趣,隻是想求教一番。但若夫人亂喊亂呼,驚擾了不該驚擾之人,難保我的暗衛會誤傷到誰……到時我走不了,也不會讓聞夫人活著,大不了魚死網破。”

  事到如今了,他還一口一個“聞夫人”喚得極為親近,仿佛還是當初那個紫袍華貴的溫潤王爺。

  另一邊,跟著明琬的侍衛似乎察覺到了異樣,互相給了個眼神,按刀圍攏過來。

  李緒此時來聞致的地盤簡直是自投羅網,實在不像是他的性格。

  明琬稍稍鎮定,倒想看看是什麽問題值得李緒放棄出逃的大好時機,冒死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