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厭惡
  第44章 厭惡

  天黑前趕上了渡口的客船, 明琬登船一看,發現章似白提前到了,正和一夥商人打扮的年輕人聊得正歡。

  見到明琬抱著小含玉進來, 章似白還熱情地朝她揮了揮手,弄得聞致的臉色沉得像是萬年的寒鐵, 氣勢逼人。若非才向明琬妥協承諾過, 他定是會將章似白從船窗處丟下去喂魚。

  小含玉第一次坐船,不太適應, 小小的眉頭緊皺著,摟著明琬不肯鬆手。

  她不舒服的時候,總會格外粘人。

  如今正是冬末春初的時令,小含玉本就有小兒咳喘的舊疾, 明琬一直擔心她水土不服引出疾病, 整晚都在留意小孩兒的身體狀況,倒省去了和聞致周旋的麻煩。

  船身搖晃, 臨近子夜,明琬才勉強哄著含玉睡著,正欲起身梳洗,忽聞節奏清晰的叩門聲傳來。

  門外站著的是聞致,提著一個食盒,還有一壺酒。

  奇怪,他以前從來不做這些雜活。他永遠是冷傲的, 疏離的, 用冰冷帶刺的眼神虛目旁觀, 沒有半點人間煙火氣。

  不僅是煙火氣,曾經的他連人氣都沒有,活得像是黑暗中最冷的冰。所以, 這樣“殷勤”的聞致令她陌生。

  明琬保持著開門的姿勢,沒有立即放聞致進來,聞致等了會兒,隻好勉強開了金口解釋:“你沒吃晚膳。”

  就算是意圖關懷,他亦惜字如金地隻說一半,另外半句“我擔心你餓著,所以來給你送吃的”大概會永遠地爛在腹中。

  不過明琬並無心思去揣摩。於她看來,不願坦誠的,必定不會是什麽真心話。

  她放聞致進門,朝月門後的裏間看了眼,低聲道:“含玉睡了,別吵醒她。”

  河水蕩漾,桌上的燭火也跟著搖晃,照亮了桌上辛香撲鼻的幾樣小菜:嗆辣骨軟的小黃魚,薄如蟬翼的緋羊肉,酸辛藕尖,還有一碗清香撲鼻的槐葉冷淘,就連酒都是濃厚辣口的蜀酒,皆是明琬祖籍故裏的菜式。

  明琬望著桌上簡單卻又熟悉的小菜,忽的有些怔神,自從阿爹去世後,她已經有很多年沒有嚐過川地辛辣的花椒味兒了。

  而就在幾年前,明琬隱約記得聞致從不關心她愛吃什麽,成婚許久唯一一次給她夾菜,夾的是她最討厭吃的糖醋排骨。

  這份“精心準備”的菜式若是放在五年前的桌子上,她不知會有多麽開心。可惜,現在不是曾經,即便聞致努力堵住那個空缺了五年的漏洞,卻依舊難以忘記風從心洞中灌入的冷冽。

  “不合口味?”見明琬遲遲未曾動筷,聞致立即道,“我讓人重新準備。”

  “不必了,挺好的。”明琬製止他想要收攏碗筷的動作,拿起筷子緩慢地品嚐了起來。

  也不知聞致如何在江南的船上弄來如此地道的川菜,想必費了不少心思,真是難為他了。

  聞致斟了杯酒,輕輕推到明琬麵前,深沉的眸中帶著些許捉摸不透的期許。

  明琬道:“我酒量差,又兼照顧小含玉,不飲酒。”

  聞致的目光黯了黯,但並未勉強。

  正說著,窗扇傳來了幾聲篤篤的細響。

  明琬停下夾菜的動作,側耳停了片刻,問聞致道:“你可有聽到,有誰在敲窗?”

  聞致眸色一沉,冷淡道:“是風。”

  他如此敵意的神情,明琬反倒確定窗外定是有人了。她擱下碗筷起身,推開窗戶,果見窗外甲板上站著一人。

  章似白趴在窗台上,將油紙包著的物件遞給明琬,笑道:“張大夫……不,明大夫,上次你不是說給小含玉的定喘丸還差一味西域雪參麽?正巧那商隊中有,我便給你順了一份。”

  明琬大喜,忙道:“太好了,多少銀子?我給你。”

  話音未落,忽見陰影籠罩,身後一隻骨節分明的手伸出來,將一個叮當作響的錢袋丟在窗台上。聞致在明琬身邊站定,盯著章似白冷聲道:“有勞你掛念內子,拿著錢走好。”

  一句“內子”,使得明琬和章似白俱是一愣。

  “啊喲,攀親帶故,好大的臉!什麽髒錢臭錢,拿回去!小爺才不稀罕!”章似白率先笑出聲來,將那沉甸甸的錢袋毫不留情地丟回聞致腳下,隨即桃花眼往屋中一瞥,“有好酒好菜?不成啊明大夫,良辰美景如斯,你怎能躲在這兒悄悄吃獨食?”

  說罷,他單手一撐越過窗台進了房中,姿勢太過瀟灑,險些崴了腳。

  當他拿起聞致沒有用過的碗筷夾起辣黃魚塞入嘴中時,聞致臉都青了,周遭氣氛瞬時僵如凝冰。

  章似白是地道的杭州人,素日一點辣都不能吃,此時連吞了幾條小黃魚,已是嗆得幾欲噴出火來,但仍強忍著往嘴裏塞。

  明琬知道,他是在故意挑釁聞致,覺得這樣能給她出氣。

  她覺得應該和章似白解釋清楚,否則以他這一根筋的仗義性子,還不知惹出什麽麻煩來。

  ===嫁給殘疾首輔衝喜 第42節===

  甲板上雕欄斑駁,昏光蒙昧,江麵上蕩著銀鱗般的月光,浩浩然不見盡頭。

  明琬將章似白帶到燈籠下,並未走遠,就在聞致開門能瞧見的地方。她看著章似白辣紅了的嘴唇,頓時好笑道:“你說你瞎摻和什麽勁兒?”

  大冬天的,朔風凜冽,章似白滿頭大汗,不住吸氣道:“我就是瞧不慣他那樣兒!當初我姐……”

  說到一半,他忽的止住了話頭,將手擱在雕欄上,俯身看著黑漆漆翻湧的江水。

  不記得是在何時坐診時,明琬聽人議論起章似白的姐姐。那是一個弱柳扶風的閨秀,曾與人指腹為婚,誰知那世家子嫌她溫吞木訥,在不冷不熱地吊了她許久後,卻暗地裏和一位琵琶女私定了終身,弄得章家姑娘成了全杭州的笑柄。

  好在後來章父提拔成了京官,身價大漲,那負心人見有利可圖,便又拋棄了琵琶女回來向章家姑娘求和……後來,他被人套著麻袋打斷了三根肋骨,傷沒好便主動退了婚,章家姑娘這才覓得真正的良人。

  所以,在看破明琬與聞致的關係後,章似白便很瞧不起“拋妻”五年又突然冒出的聞致。

  “我和聞致之間的事,並非你所想的那樣,當年,是我要離開他的。”明琬並未透露太多的過往內情,隻是簡單說道,“感情之事,本就是如魚飲水冷暖自知,外人很難幫上忙,不過,還是要謝你仗義。”

  章似白大概懂她的意思了,想了會兒,才長長一歎道:“明大夫,你太正直了,一點手段也不肯耍,如何鬥得過城府頗深的他?”

  明琬噗嗤一笑:“似乎你們男子總喜歡將感情當做戰鬥,死咬著不肯服輸。可是感情不是鬥爭呀,沒有誰輸誰贏,隻有愛或不愛。”

  “那你還愛他嗎?”章似白似是好奇,順口一問。

  明琬默了會兒,而後朝著江麵上湧動的月光道:“你看那水中的月亮,初見時覺得很美,奮不顧身地往下跳,結果月亮沒撈上來,倒弄得渾身濕冷狼狽。如今再見這月亮,依舊會覺得甚美,隻是,我不會再跳下去撈他了。”

  回到房中,聞致依舊保持著她離去的姿勢坐在搖晃的燭暈中,冷冽的影子投在牆上,顫巍抖動,仿佛隨時會掙脫枷鎖,化作失控的猛獸朝她撲來。

  關門走近了,方聞到他身上散發出蜀酒獨特的辛辣味。明琬拿起桌上的小酒壇搖了搖,空蕩蕩的,他竟是全喝光了。

  記憶中,他並非嗜酒之人。

  “夜色已晚,聞大人該回房歇著了。”明琬收拾他麵前淩亂的酒盞,下達逐客令。

  “我厭惡他。”聞致一動不動地說,烈酒將他清冷貴氣的喉嚨灼燒得十分喑啞,“我不喜歡你和他獨處,不想看到你對他笑。”

  “我隻是,向他解釋清楚一些事。”明琬道。

  “讓他消失好了。”當聞致抬起眼來時,明琬才發現他的眼尾紅得厲害,更襯得麵色冷白無比,連唇都淡得看不出血色。可他說出來的話卻是無比冷靜,輕聲道,“我無法傷害你,無法將你禁錮身邊,但我有許多方法讓他消失。”

  “你瘋了,聞致!”明琬騰地站起身,下意識戒備。她仔細觀察了一番聞致的神色,而後又慢慢恢複鎮靜。

  聞致隻是喝醉了,壓抑的情緒被無限放大,亦或是神誌不清回到了十八歲時的冷漠偏執。

  “你喝醉了,回去睡一覺,等你清醒了再做決定。”明琬從藥箱中翻出解酒丸,遞給他道,“吃兩顆,會好受些。”

  聞致沒有接那隻藥瓶,隻望著她道:“我討厭他挽弓的樣子。”

  這句話真是沒頭沒尾,莫名其妙。

  明琬沒法和一個外表冷靜、內裏瘋狂的醉鬼溝通,隻好將藥碗往桌上一放,倦怠道:“快子時了,我困了,聞大人請自便。”

  說罷,她撩開珠簾進了裏間,合衣躺在榻上,留意著外間的動靜。

  聞致不知道在作甚,一直沒有聲音,卻也沒離開。

  明琬本想等他走了再安心入眠,誰知等著等著,身體敵不過疲倦,昏昏沉沉睡去。

  半夢半醒間,她仿佛看到那年春獵,紅袍小將騎著高頭大馬,於千人矚目之下一箭射落九霄雲雁,姿容無雙。

  忽的睜眼,莫名的心悸間,她好像有點明白聞致那句“我討厭他挽弓的樣子”是何意思了。

  章似白手挽大弓意氣風發的模樣,是他死在雁回山戰場的過往。

  他大概想著,若是沒有那場戰敗,他定會比章似白更討人喜歡吧。

  想到此,明琬久久沒有入睡,目光幾次飄向珠簾外,終是起身下榻,朝外間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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