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親吻
  第25章 親吻

  沒有料到她會突然醒來, 聞致的呼吸一頓。

  但僅是片刻,唇上微的溫軟離去,聞致平靜地放開了她。

  明琬睡意全無, 腦子一片空白,已是混混沌沌分不清方才一幕是夢境還是現實。她抿了抿唇,一顆心快要蹦出嗓子眼,臉上一陣又一陣地燥熱……

  她望著聞致的側顏, 期待他說些什麽,哪怕是一個解釋,但他隻是扭過頭望著車窗的方向, 側顏清俊疏離, 仿佛方才的所作所為隻是一個無傷大雅的玩笑。

  這長無盡頭的靜默中, 足以讓所有鼓動的心緒平靜下來。明琬知道自己此刻的表情一定十分可笑, 像是庸人自擾、自作多情的傻瓜。

  他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在做了那種事後還如此淡定, 真是太過分了!

  她抬手覆在燥熱的臉頰上,窘迫地垂下頭, 猜想聞致大概會一輩子裝聾作啞, 將這個偷吻埋藏在無盡的緘默之中。

  直到馬車停了, 身邊的聞致終於深吸一口氣,沉聲開口:“我再試一次。”

  明琬茫然抬頭。

  “我的腿, ”聞致依舊沒有看她,隻垂下眼,仿佛做出一個無比艱難的決定般,輕而緩慢道, “我答應你,再試一次。”

  明琬一時百感交集,心髒仿佛置於風口浪尖, 不斷重複著被拋起又跌落的過程。她抿了抿唇,似是慍怒又似是羞惱,用那雙通透明亮的眼睛直直地望著聞致冷硬完美的容顏,說:“雖然你能重整旗鼓我很開心,但你難道不知道,我此刻最想聽的不是這個嗎!”

  不待聞致反應,她泄憤似的在他肩上打了一拳,彎腰鑽出了馬車。

  她大概是真的挺介懷,那一拳打得還挺重,但聞致一聲沒吭。直到外頭的小花提醒他到家了,聞致這才抬手覆在唇上壓了壓,回味那帶著桂花糖香味的唇瓣。

  他知道,明琬並沒有打算在宣平侯府長留,從嫁入侯府的那刻開始,她就隨時做好了抽身離去的準備……

  而他,一開始也沒打算接納這個“心思不純”的女人。可是方才,他大概是魔怔了,竟會情不自禁做出那種事來。

  聞致眼中蘊著風雲變幻的情愫,甚至自暴自棄地想:她方才不該醒來,這樣,就可以當做什麽都沒發生。

  兩人各懷心思,誰也沒再提及此事。

  得知明琬要給聞致診治雙腿,丁管事顯得十分高興,一會兒指揮侍婢端茶,一會兒命令小花送水,唯恐怠慢了小明大夫。

  最後還是聞致嫌人來人往礙事,冷著臉將不相幹的人都請了出去,連小花都沒能留下。

  明琬將自己這三個月來搜集的相關典籍資料全部手抄了一份,分門別類整理裝訂,足有厚厚的三大本。

  春寒料峭,聞致坐在溫暖的炭盆邊,隨手拿起一本一目十行地掃視,問:“你何時準備的這些?”

  明琬誠實道:“從入府時。你真以為我是那不知感恩的白眼狼嗎?”

  若非他之前的脾氣實在太過糟糕,她早就能替他診治了。

  明琬的字很端正娟秀,但繪圖技巧卻是糟糕得不行,上頭臨摹的人體穴位圖經像是小孩子畫的草圖,簡陋呆板,顯得滑稽而又憨態可掬。

  他嘴角的弧度很淡,稍縱即逝,卻讓整張冰封的臉都溫暖了起來。

  明琬大概也覺得自己的畫技難登大雅之堂,一時難堪,奪過他手中的手抄本道:“我現在要初步檢查一番你的身體,問你什麽你要認真回答,碰你也不要躲,更不能像對待以前那些大夫般出手相揍,知道麽?”

  聞致姑且算是默認。他沒有解釋,以前他動怒,是因為那些大夫給了他希望又親口將他的雙腿定下“死罪”,用憐憫的、看待陰溝臭蟲般的眼神告訴他:“這腿治不好了,世子節哀。”

  他不需要解釋,那些陳年流膿的傷疤沒必要揭開給別人看,平白惡心人。

  “深呼吸,勁兒大點。”明琬半彎著腰站在他麵前,示範地長長呼吸。

  聞致照做,他的呼吸勻長有力。

  “平日都是自己翻身、起身麽?”

  “是。”

  “換衣呢?”

  “嗯。”

  “若是腿全然沒有知覺,是很難做到這些的,腳趾能動麽?”

  “一點。”

  “那,每日解手沐浴呢?”

  久久沒有回應。

  明琬記錄的筆一頓,側首望去,看到了聞致眼底的疏冷和難堪。

  “最開始,他們會幫,後來我自己……”過了很久,他艱澀地吐出幾個字,然後閉了嘴。

  那段在黑暗中掙紮,沒有尊嚴、看不到希望的日子,必定是他內心深處難以啟齒的傷痛,撕開時連皮帶肉,鮮血淋漓。

  明琬忽然想起自己曾見過聞致沐浴用的湯房,房中的浴池很淺,不過兩尺來深,且並非嵌入式,而是凸起於地麵,剛巧與聞致的輪椅齊平,池子的另一邊是一張換衣用的臥榻,榻邊供人攀爬借力的扶手已被磨得很光滑。

  以聞致要強的性子來看,他必定是稍有好轉後便不會假借他人之手,哪怕摔得頭破血流、花上數倍的功夫,也要堅持保持自己生而為人的最後一點尊嚴。

  明琬甚至能想到聞致是如何從輪椅上遲緩地寬衣解帶,慢慢將雙腿放入浴池,再攀著邊緣滑入其中沐浴,沐浴完後,又是如何拖著濕淋淋殘廢的身子攀住臥榻扶手,用盡全身力氣爬上去擦幹換衣……

  明琬沒有繼續追問,心情沉重地在簿子上寫上“雙腿觸之有感,性子極度要強,能自理”。

  第二日,明琬將明承遠請來了府上。

  接到青杏送來的請帖,明承遠心中很是顧慮,還以為寶貝女兒在宣平侯府受了委屈,當即就收拾藥箱趕來為女做主。

  誰知到了侯府,就見女兒急不可耐地拿出聞致的初診記錄給他看,道:“阿爹你看看這個,世子的腿能有幾成機會康健?”

  原來是為了聞致的腿……

  明承遠鬆了一口氣之餘,又隱隱有些顧忌。知女莫若父,他能看出這傻姑娘對那冷傲無禮的少年動了情,這注定是一份不對等的愛情……

  “阿爹?”明琬牽住他的袖子搖了搖,擔憂道,“您臉色這麽差,是不是身子還沒養好?我送的那些藥,您沒吃麽?”

  明承遠回神,不知為何長歎一聲,接過明琬遞來的紙張仔仔細細研讀了一番,方道:“雖腿有知覺,二便自理,但因病了太久,恐脊椎中有損傷,亦是難以自愈。即便是為父這等水平的醫者費盡心血,也隻有三成的把握。”

  明琬眼中的希冀黯淡下去,隨即複又亮起,笑著道:“三成把握也夠了,至少不是毫無希望。何況我年輕,精力足,有更多的空閑調整藥方對策,興許希望更大也未可知!”

  明承遠講了些自己治療偏癱、久臥在床的治愈病例,將藥方子默出來交給明琬,道:“這種事,不可操之過急,先內服外用將經脈疏通,待肌肉恢複力度,再讓他慢慢嚐試借助工具站立、行走。”

  明琬應允:“知道啦,阿爹!”

  “琬兒……”明承遠深陷的眼睛注視著她,似有千言萬語。

  明琬道:“阿爹還有何事?”

  明承遠黯淡的唇囁嚅了一番,終是抬手拍了拍她的肩,啞聲道:“爹別無所求,萬事隻要你開心就好,但不管如何,萬不可荒廢醫學藥理,不可將自己的全部都寄托在一個男人身上,過得沒有自我。”

  明琬覺得阿爹定是看出什麽來了,不由臉一臊,垂首說:“好。”

  ……

  整個二月,明琬都是泡在耳房改造的藥房中,不斷翻書記錄,配藥試藥,連夢裏都是茯苓、白術、骨碎補的藥材滿天飛,等到回過神能喘口氣的時候,才發覺牆外的桃花不知何時開了,灼灼一片,蜂圍蝶陣。

  青杏抱著一束新折的桃枝進門,喜盈盈道:“近來真是好日子呢!小姐你看,花開了,老爺的事也有了結果。”

  這是忙碌間隙中唯一的好消息。

  容貴妃的“酸湯”一事水落石出,據說是另一個新得寵的昭儀嫉妒她有孕,故意買通膳房中的廚子改了酸湯配方……不管真假,阿爹所受的折磨都得以結束。

  “小姐,你都好些天沒有好好休息了,去睡會兒吧!”青杏蹲身望著明琬眼底的疲青,勸道。

  明琬搖頭道:“待我研究完這個方子。聞致的腿已經耽擱了一年之久,不能再拖下去。”

  青杏道:“小姐,你臉都熬瘦啦,再怎麽著急也要顧著身子啊!何況,我看姑爺每日冷冰冰的,您為他做了這麽多,也不見他有句好話。”

  明琬道:“我為他治腿,不是想博得他的愧疚或是感激……”

  “我知道,他救了老爺兩次,您是在報恩嘛!”青杏嘟囔道,“那小姐,是不是世子的腿好了,咱們就可以離開了?”

  明琬搗藥的手一頓。

  她記得自己剛嫁給聞致的那晚,確實是這麽打算的。新婚之夜,她還和青杏躺在榻上暢想了許多和離後的光景……如今想來,那些單純負氣的話如同遙遠的前世般,已變得斑駁模糊。

  明琬改良了古偏方,將藥材碾碎拌蔥汁搗成泥,每日讓聞致敷於足部,堅持熱湯藥浴,活血通絡。聞致不愛喝藥,不愛吃蔬果,明琬便想方設法給他調配藥膳食補,一個月來倒有些細微的成效。

  再不久,明琬開始給聞致針灸按摩,刺激雙足反應。

  金色的暖陽躲在屋簷上,她看了眼窗外,將銀針從聞致的雙腿上一根根拔除,忽然輕快道:“府中的花都開了呢!”

  聞致半倚在榻上,從書卷後露出一雙漂亮的鳳眸,輕輕“嗯”了聲。

  他的反應總是這般平平淡淡的,好像這世間根本沒有值得他動心的東西。

  明琬興致不減,繼而道:“等忙完了,我們去外邊賞花曬太陽,可好?”

  她最近總愛說“我們”,好像兩人生來就是這般溫和情深,更有意思的是,聞致發現自己竟然也慢慢適應了如此。這種變化超出了他能掌控的範圍,下意識抵觸,卻又忍不住每日翹首等候她的到來……

  正想著,忽然感覺下腹一緊。

  聞致目光一凜,幾乎下意識攥住了那隻按向他胯部的手,驚怒道:“你做什麽?”

  明琬反被他這麽大的反應給嚇著了,小愣了一會兒,莫名道:“按摩居髎穴呀!我新學來的法子,對下肢無力極有效。”

  她終日麵對無性別之分的銅人,心無雜念,倒忘了活生生的男性身軀與銅人是不一樣的。

  聞致耳尖緋紅,呼吸變重,眼睛死死地望著明琬,目光極具侵略性,如幽黑的漩渦般能吸入人的靈魂。但這種眼神又與以往的憤怒敵對不同,是隱忍的,不甘的,還夾雜著許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瞬息萬變。

  明琬的視線下移,想看看自己是否按錯了穴位,使得他如此不適……然後她發現,聞致那兒有了明顯的變化。

  聞致滿臉的狼狽。

  明琬再過一個多月才滿十六歲,如含苞的蓓蕾青澀。在此之前她從未觸碰過男人的身軀,自然對這種反應十分陌生,隻是本能地覺得這大概是件令人害怕的事……

  莫名其妙的,她的臉也漸漸紅了,燒得皮膚疼。

  她忽的掙開了聞致的手,有些慌亂地起身,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裏放,半晌才磕磕巴巴道:“藥……嗯,我去看看廚房裏的藥膳。”

  話還未說完,她就被聞致重新拽回了榻上。

  “不許走!”他咬著牙,幾乎惡狠狠道。

  “好,我不走,但你能不能先放開……”明琬跌坐在榻上,壓到了聞致的腿,他卻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

  明琬怕壓壞他,小心翼翼地挪開身子,傾身艱難跪坐,不得不搭著聞致的肩膀保持平衡。

  兩人距離太近了,近到能望見他眼中倒映的自己。

  ===嫁給殘疾首輔衝喜 第21節===

  明琬有些害怕這樣的聞致,屏住呼吸,一顆心緊張得幾乎要炸開。

  聞致沒有鬆手,反而用另一隻手扣住了她的後腦勺,冷玉般俊美的臉不知是因為羞惱還是情動染上薄紅,啞聲說:“你是不是故意的。”

  明琬想辯解,然而聞致卻不給她任何開口的機會,他幾乎是惡狠狠的,掌下稍稍用力,她便低頭吻上了聞致的唇。

  柔軟的觸感,陌生的氣息。

  明琬瞪大眼,馬車中那段朦朧的記憶爭先恐後地在腦中浮現。她看到聞致半闔著眼,睫毛抖動,深邃的眉骨輪廓清俊無雙。

  他也在緊張嗎?呼吸都是顫抖的。

  不知哪來的力氣,明琬忽的推開了聞致,他的後背撞在床欄上,發出好大一聲響。

  明琬落荒而逃。

  聞致眼睜睜看著到嘴的鴨子飛了,偏生雙腿動不得,連追上去拉住她都做不到,頓時麵色鐵青,血色褪盡,泄憤似的一拳砸在褥子上。

  明琬迷迷糊糊跑回了廂房,青杏和芍藥正在選取裁剪春衫的料子,見到明琬低著頭閃進房,俱是一愣。

  芍藥道:“夫人不是在給世子針灸按摩麽,怎的今日這麽早就回來了?”

  明琬麵朝下趴在床榻的被縟中,露出的耳尖如落梅緋紅,抱著花枕嗡嗡道:“累了,歇會兒……你們出去吧。”

  待侍婢們走了,明琬才翻身仰麵躺著,一張臉憋得通紅,長長吐了一口氣。

  聞致的嘴唇很軟,呼吸幹淨輕柔。很奇怪,脾氣那般冷硬之人,竟然有這樣柔軟的唇舌……

  第二次了,他為何要吻自己呢?

  他也有一點喜歡上自己了嗎?

  咦,為何要說“也”?

  須臾之間,明琬腦中已是天人交戰,無數念頭爭先恐後地冒出,最後匯聚成一道雷電當頭劈下,震醒她混沌的思緒。

  她知道自己近來為何越來越在乎聞致對她的態度了,知道那天在馬車上等不到聞致偷吻她的解釋時,為何那般委屈失落了,她所有的患得患失、矛盾迷茫,隻是因為——

  在冷冽的冬日,她愛上了那個像冰一樣鋒利的少年。

  是何時動心的呢?

  或許是那晚遇刺時,他拚著血流如湧也要彎弓搭箭將她護在身後;又或許是,得知她在為阿爹的事疲憊奔波之事,悄悄安排小花替她解憂之時……

  原來,心悅一個人是如此簡單,又如此艱難的一件事。

  明琬不知道聞致是什麽態度。

  他之前那麽討厭自己,明琬費盡千辛萬苦,也隻是讓他稍稍接納自己而已。忽略那兩次莫名其妙的吻,他甚至沒有對自己說過一句好話,永遠都是冰冷不近人情的樣子,渾身的尖刺仿佛隨時準備著將人連心帶肺的刺穿。

  可若不喜歡,他為何要吻自己?難道真像別人所說的那般,男人都是好,色之徒麽?

  沒有人能給她答案。

  接下來兩日,明琬沒有去給聞致針灸按摩,隻是吩咐小花代勞。

  第三日,小花愁眉苦臉地來找她,趴在窗台可憐兮兮道:“嫂子,我失寵了。世子不讓我替他按腿,還讓我滾出去。”

  “嫂子快去看看世子吧!”小花懇求。

  路過的青杏啐他,憤憤不平道:“呸!你家世子心情不好,還讓我家小姐過去受氣,你究竟安的什麽心?”

  小花遭受了聞致和青杏的雙重打擊,失魂落魄地走了。

  明琬還是去了暖閣。

  聞致的腿已經耽擱了一年,既然已經開始漫長的治療,就不能鬆懈分毫,否則極易前功盡棄。

  熟悉的房間,聞致坐在藤編的輪椅上,長發如墨,簪著她送的木簪,背對著她坐在案幾邊的三尺暖光中,望著窗外融融的春色出神。

  見到她進門,他一怔,隨即裝作不稀罕的樣子,冷哼一聲轉過頭去。

  “為何不讓小花幫忙?該教的,我都教會他了,不會比我差。”頓了頓,明琬難為情道,“而且,有些穴位,他比我方便。”

  不知是否錯覺,她總覺得聞致聽完這句話後,麵色更陰沉了些。

  明琬無奈道:“到底是哪裏不如世子的意?你在別扭些什麽?”

  “在別扭的,應該是你。”聞致轉動輪椅,與她麵對麵,明明坐在輪椅上,氣勢卻壓得站著的明琬喘不過氣來。

  明琬不可否認自己在逃避,在問題沒有得到明確答案之前,她不知該如何麵對聞致。

  聞致望著她,逼著她先開口。

  “我在想,我們算是夫妻,還是醫患?”明琬踟躕著說出了自己心中的困擾,眼睛望著他,讓人想起林間溫順的小鹿。

  聞致道:“不一樣麽?有必要分得如此明白?”

  “不一樣!”明琬皺著眉,清楚道,“你可曾發現我們之間有問題,聞致?是夫妻,卻不像夫妻,我很困擾,我看不明白,不知道該怎麽走下去。”

  聞致沉默了很久,隨即恢複了清冷從容的模樣,道:“就因為我親了你,你便如此介懷?當初你應下婚約時,不曾想過嫁為人,妻後要麵臨什麽?便是相夫教子、綿延子嗣,又有何不對?”

  明琬的臉騰得燒了起來,試圖讓他明白自己介意的真正是什麽,道:“可新婚那夜,你明明不是這樣說的!我不知道你究竟是情不自禁,還是在捉弄我!”

  “你是傻子麽!”聞致忍無可忍地低喝,一副“你哪來這麽多奇奇怪怪的念頭”的神情。

  明明欺負人的是他,委屈生氣的也是他。明琬真的覺得自己是個庸人自擾的大傻蛋,竟奢求聞致的溫存。

  他這樣冷硬固執的人,永遠不會明白她想要的究竟是什麽。

  “不是天下所有人都像你這般聰慧,無論多難的謎隻需一眼就能看穿。我是傻,可也比你自作聰明要好得多。”見聞致神情冷硬,明琬挫敗道,“算了,我會把那天的事全都忘了,當做什麽都沒發生……”

  聞致身形一僵。

  “過來。”他命令明琬。

  明琬站著沒動。她打定主意,不要再被聞致牽著鼻子捉弄了……

  “我不知道你會如此介意。”半晌,聞致捏了捏眉心,露出疲乏的樣子。

  “以後還是你來針灸,不許逃,我……不碰你了。”

  聞致言出必行,果真不再“戲弄”她,如此相安無事,到了三月下旬,聞致開始在明琬的建議下,嚐試扶著長桌站立。

  這麽大一項任務,明琬沒法獨立完成,便讓小花幫忙攙扶。當聞致勾著小花的肩膀,費力一寸寸從輪椅上“站起”時,明琬緊張得閉了呼吸。

  他咬著牙,臂上的肌肉從衣衫下隆起,仿佛在和一個看不見的強敵做鬥爭。從輪椅轉移到長桌邊的短短三尺距離,他愣是紅了脖子,滿額的熱汗。

  明琬過去搭了一把手,讓聞致試著慢慢鬆開小花,用手扶穩固定好的長桌,借助用自己的力量站立,哪怕隻是一瞬。

  但她高估了聞致的情況。

  小花剛鬆開聞致,聞致便雙腿一軟,無法控製地下滑,好在小花眼疾手快地撈了他一把,這才免於受傷。

  “沒事的,不要急,找到感覺慢慢來……”明琬擔憂地望著聞致蒼白的麵色。

  聞致鼻尖掛著汗,攀住桌沿的指節發白,青筋突起,但他依然固執決然地努力挺直背脊,吃力道:“鬆……開……”

  小花一眼鬆開,幾乎同時,失去借力的聞致朝一邊倒去。

  明琬什麽也來不及想,情急之中下意識伸手去摟他,卻反被他沉重的身子撞得後仰,朝後跌去,後腦勺正巧撞在堅硬的桌角邊緣上。

  明琬隻覺腦中“嗡”地一聲,像是炸開悶雷,震得她眼前一黑。

  她感覺自己昏厥了一瞬,等到能察覺到腦後蝕骨的鈍痛時,她已躺在了地上。

  聞致狼狽地趴在她身邊,頭發散了,衣衫也亂了,儼然沒了昔日冷傲貴公子的模樣。他用冰冷的手指輕拍著她的臉,不住叫喚她的名字,眸底一片猩紅之色……

  明琬有點想吐,她模模糊糊地想自己大概傷到了腦子,平日就被聞致嫌傻了,這下怕是會傻得更厲害。

  屋內亂糟糟一片,聞致抬臂擋開試圖攙扶他的小花,紅著眼厲聲道:“先把她扶起來!”

  這樣的聞致真是可怕,連帶著小花也遭殃。明琬動了動手指,很想讓聞致冷靜點,但她說不出話來。

  明琬受傷了,腦後很大一個包,在榻上躺了三日。

  自那以後,不知為何,聞致突然開始避著她。明琬擔心他的雙腿恢複情況,幾次要陪他練習站立,皆被擋在門外。

  “你太弱了,留下來也隻是礙事。”聞致平靜道,仿佛隻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明琬試圖和他講道理:“我是大夫,我得時刻了解你的情況,調整藥方和策略。”

  事實證明,聞致並無道理可言。他語氣強硬:“每日情況,我會讓小花轉告你。除了問診和針灸所需,你不必再來此。”

  說罷,他毫不留情地關上了門。

  明琬看著暖閣四處緊閉的門窗,登時氣結。

  好在小花每日都盡職盡責地傳遞聞致‘閉關’之進展,順便充當轉舌的身份。

  小花這樣同她解釋:“世子就是放不下骨子裏的驕傲,覺得無力跌倒的樣子太過難看,不願讓別人看到他這副窘態……尤其是,他在乎的人。”

  說到“他在乎的人”時,小花帶笑的視線一直落在明琬身上,暗示得很明顯。

  明琬一邊懷疑小花這番解讀的可信度,一邊又忍不住信服雀躍。偶爾她想著,若是聞致也有那麽一點喜歡她,那就這樣扶持著過一輩子也很不錯。

  一輩子,是一個少女能想到的、最美好的誠意了。

  自那以後,聞致白天閉門練習,明琬則會在晚上去給他敷藥按摩,緩解一天的疲憊。她對聞致的雙腿抱有盲目的樂觀,每當他多一根腳指頭能動,腿部多一分力度,她都能高興很久,用輕快的語調道:“聞致你看,你正在慢慢好轉呢!”

  但聞致似乎越來越沉默。

  從一月份折騰到暮春,整整一個季度,他依舊不能借助長桌或拐杖自行站立,雙腿仿佛兩截死木般不聽使喚,一觸即地麵就發軟,又因被無數大夫斷定“此生都不會恢複如初”,他心中難免焦躁沉鬱,眉間戾氣更甚。

  那些細微得幾乎可以忽視的“好轉征兆”離站起來,還遠遠不夠。

  他越是急功近利想證明自己,便越是難以突破,到了最後,連他自己也不明白堅持下去究竟還有何意義。

  四月初,小花淋著雨水從外地趕來,給聞致帶來了一封密信。

  自那以後,聞致開始帶著小花頻繁外出。

  他待在侯府中的日子越來越少,回來得越來越晚,也越來越疲乏。即便夜裏歸來,匆匆扒兩口飯菜後他便又回了自己房中,府中通宵亮著燈火,有各色人員藉著夜色的掩護來去匆匆,不知在折騰些什麽。

  明琬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好好和聞致說上一句話了,有時她守著一盞殘燭直到天明,會突然覺得這偌大的侯府,竟空蕩得令人害怕。

  有一次,她半夜將青杏搖醒,問她:“你說一個男子對你忽冷忽熱,突然又不理你了,早出晚歸不著家,這是什麽原因呢?”

  青杏睡得迷迷瞪瞪的,蹭了蹭嘴角的口水,囈語道:“大概是……變心啦。”

  明琬氣得一掌拍在青杏的額頭上。

  又一頁,月上中天,窗外的桃花早謝了,隻餘濃濃一片樹影。

  明琬去給聞致按摩敷藥,捏穴捏到一半,竟發現他累得睡著了,睫毛在眼瞼下投下一圈深重的陰影。

  他的睡顏安靜而柔軟,全然不似醒著時鋒利,有著令人心動的清俊。

  ===嫁給殘疾首輔衝喜 第22節===

  明琬情不自禁放輕了力度,卻不經意間瞥見他腳踝上有斑駁的淤青。

  明琬暗自一驚,輕輕撩上他的褻褲,隻見整條小腿上都布滿了青紫的傷痕,膝蓋以上怕是更多,全是撞擊或是擦傷。

  明琬看得心底酸澀,數日來看不見他人影的失落仿佛也都有了原諒的理由。

  在她推上褲腿的那一瞬,聞致就醒了,挺身捉住她的腕子,皺眉道:“別亂碰。”

  “這些傷是怎麽回事?”明琬問,“還有,你這些日子在忙什麽?”

  聞致依舊捉著她的腕子,力度很輕,像是在尋求一個依托般,低聲道:“不用你管。”

  明琬手上動作一頓,而後用力捏了捏他的小腿,見他憤然抬眼,這才解氣道:“我知你們這等高門大戶,必定有自己的正事要忙,誰也沒法子圍著一個人生活,但是聞致,你知道我們之間有多久沒說過話了麽?”

  聞致大概覺得她這番話著實多餘,涼薄的唇下壓,說:“我們現在就在說話。”

  “你也不讓我陪你恢複。”

  “但你給的藥和訓練方法,我都有照做。”

  “……”明琬簡直無言以對,將手從他掌心抽離道,“你永遠都如此,活在自己的天地中,一意孤行冷心冷肺,從不回頭,從不在乎別人的感受。你每日早出晚歸到底在盤算著什麽呢?我什麽也做不了,也不知你的腿恢複到了什麽地步,這一切都讓我覺得無趣至極。”

  聞致的眼眸一如既往地深邃漂亮,不帶表情的時候有些冷,但隻要暈開些許淺淡的笑意,便足以令人驚豔。

  他好整以暇地看著她,微微抬起下頜道:“明琬,你此刻的樣子真像……”

  真像什麽?他適時住了嘴,但明琬能猜到他未說完的話。

  “真像一個獨守空閨的怨婦?”明琬簡直懶得同他生氣,隻將銀針一根根收好,輕聲說,“誰知道呢?指不定哪天我累了,也就釋懷了。”

  聞致似乎察覺到了什麽,安靜地看著明琬,許久問:“你在生氣,為何?”

  明琬一怔。

  片刻,她的眼睛重新變得明朗起來,似是孤注一擲,十分認真地對聞致說:“明天酉時,我會設宴等你回來用晚膳,你若如期赴約,我便告訴你為什麽。”

  明天,是明琬十六歲的生辰。

  聞致眼中掠過掙紮之色,轉眼湮於平靜,冷傲道:“好。”

  第二天,碧空如洗,澄澈若湖,是個難得的好天氣。

  為了給明琬慶賀生辰,丁管事早早地就讓膳房準備,說是辦一場盛大的家宴,留給世子和少夫人一段難以忘懷的溫馨回憶。

  明琬花了一上午的時間梳洗打扮,換上一襲翡翠色的夏裳,烏發綰成小髻,甚至還在芍藥的慫恿下抹了些許淺淡的胭脂,白嫩的臉龐頓時嬌豔了起來,如初桃綻放。

  入了廳堂,丁管事正好拿著一疊大紅的賀帖走來,請示道:“夫人,各家送來的生辰賀帖都在這兒,您可要看看?”

  明琬滿心都等候聞致歸來攤牌的緊張和期待,哪裏還有心思回帖?便道:“丁叔幫忙回了罷。”

  “好。”丁管事含笑應允。

  “丁叔。”明琬又喚住他,不放心地問道,“今晚是我的生辰宴,早上您同世子說了麽?”

  丁管事道:“世子一起床我便告知了的,少夫人且放心。”

  明琬這才將一顆心放回肚裏。

  等待的時辰格外漫長,明琬在廳中,看著夕陽從庭院的屋脊後下沉,收攏最後一絲餘暉,胭脂色的天空逐漸被黛藍的夜色侵襲。

  酉時到了,院中亮起了豔麗的紅燈籠,廳內燈火通明,侍婢仆役們捧著各色精美的菜肴魚貫而入,滿桌的美酒珍饈,中間擺著壽桃包子和一大碗長壽麵,隻待男主人的歸來。

  明琬從暮色四合等到月上中天,門庭依舊空蕩蕩的,聞致沒有歸來。

  月影西斜,聞致依舊沒有歸來。

  明琬安靜地坐著,心裏的小雀躍成功掐滅,如同桌上那碗長壽麵一般,亂糟糟粘成沉重的一團,凝結著厚重的油花。

  她撐著下巴獨自麵對滿桌涼透的美饌,睫毛像是承受不住燈火的光芒般撲簌抖動。

  一旁的丁管事於心不忍,慚愧道:“定是早上我聲音太小,世子沒聽清,耽擱了晚宴。要不,少夫人先吃吧?我讓下人再將菜熱一熱……”

  “不必了,丁叔。”明琬勉強笑笑,抬手拭去嘴上的胭脂膏,帶起一片的擦紅,溫聲道,“我不餓,先去睡啦。”

  ……

  聞致回到府上時,已是近三更天。

  他麵色不太好,浸潤在夜色中尤顯冷冽,身後跟著十來個沉默的侍衛。他似是累極,撐著頭冷聲吩咐小花:“他那邊察覺到了動靜,勢必反擊,這幾日多加派人手守著府上。”

  小花嫌惡地甩了甩手上的血,血珠子亂飛,單手推著輪椅道:“屬下明白。”

  待進了中庭,聞致才發現廳中燈火輝煌,大圓桌上擺滿了酒肉美食,不由一愣。

  “哎喲世子爺,您可算回來了!”丁管事如見救星,擦著汗小跑過來,愁眉苦臉道,“今天是什麽日子,您給忘了嗎?”

  今天是……

  “嫂子的生辰!”小花也才想起,頓時‘啊啊啊’抓狂道,“忙著對付外邊那群瘋狗,竟然給忘了!”

  聞致眉間的戾氣消融,竟流露出些許茫然之色,望著燭火闌珊的廳堂中,低聲道:“她呢?”

  “少夫人足足等了一天,晚膳又等了兩個時辰,後來什麽都沒吃就回房歇息了。”丁管事回想起明琬那個故作堅強的靦腆笑容,隻覺得比哭還招人疼,歎道,“世子爺快去哄哄夫人吧!”

  話音未落,聞致已用力推著輪椅,徑直朝廂房行去。

  廂房中還亮著燈,他示意守門的侍婢不要出聲,而後輕輕叩了叩門。

  裏麵久久沒有回應,片刻,燈滅了,凝成一片深沉的黑。

  黑夜像是一道巨大的屏障,但橫亙在二人間的,並不隻有黑暗。

  聞致一向信奉行動比言語重要,僅是片刻的沉默,他直接推開門,闖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