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 墜池
  第09章 墜池

  雁回山穀,屍橫遍野,斷崖之上,硝煙彌漫。

  夜色淒寒,月是紅的,血是紅的,視線也是血紅一片。燒焦的戰旗頹靡倒在小山般屍堆之中,殘劍兀立,滿眼風雪裹著血的沉重。

  比身體的疼痛更致命的,是親眼看著自己的至親和兄弟一個個死在自己麵前。

  他們都還很年輕,大的二十四歲,最小的才剛滿十七。他們大多出身世家,有的熟知兵法,有的飽讀文墨,有的富可敵國一擲千金,有的一劍能映九州霜寒……隻盼著這一場大捷,能倚仗功績回長安,從此順遂步入朝堂,接替父兄振興門楣。

  昨夜他們還一起喝酒吃肉,燃十裏篝火,聽琵琶錚鳴,暢想回歸故裏後的錦繡前程,今夜就全化作一具具冰冷的屍首,捅著刀,插著箭,鏖戰至死,黯淡的瞳仁裏再也望不見長安宮闕。

  聞致一身戰甲滿是血的鐵鏽味,單手掛在懸崖之上,痛到了極致,隻剩無限的麻木。

  敵軍烏壓壓圍攏,突厥的彎刀折射出冷冽嗜血的光澤,他望著懸崖上站立的、麵目模糊的年輕男子,咬碎牙和著血淚吞下,一字一句質問:“……為、什、麽?”

  年輕男子手提染紅的長劍,嘴角勾起溫潤的笑來,輕飄飄說道:“自是因為,你們太礙事了。”

  聞致眸若滴血。

  “你還在掙紮什麽呢,聞致?你是個何其驕傲之人,與其拖著兩條斷腿螻蟻般苟延殘喘,倒不如就此死在這兒,還能得個戰死沙場的忠名。”男子憐憫地俯視他,笑得溫柔而殘忍,“看看懸崖下,戰死的弟兄們都在等著你呢。”

  聞致低頭,懸崖下屍海湧動,一雙雙染血的枯手爭先恐後地朝天伸直,試圖將在懸崖邊掙紮的少年拉入無間地獄。

  “下來吧,少將軍!和我們一起!”

  “鬆手吧,鬆手你就解脫了。”

  他看到了屍海中一張張熟悉的麵孔:背上插滿羽箭的沈兆,胸口貫著長刀的阿晝,隻剩半顆血糊糊的腦袋的小南蠻……

  “不是說好了要一起回家的嗎?你怎能拋下我們一走了之!”它們如怨如訴。

  “懦夫!你害死了我們!”它們厲聲哀嚎。

  “害死你們的,不是我……”聞致死死盯著懸崖上提劍佇立的身影,鮮血從齒縫中溢出,“……是背叛。”

  尖叫聲如潮水般湧來,一雙雙尖利的鬼手死死纏住他,身子越來越沉重,終是堅持不住了,聞致大叫一聲跌下懸崖!

  夢醒。

  他猝然驚醒,闌珊的燭火刺痛了眼,痛得幾乎流下淚來。

  夜,依舊漫長,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次做噩夢了。

  驚悸片刻,聞致按著刀劈斧鑿般劇痛的腦袋,艱難地撐起上半身坐起,腦中依舊回蕩著噩夢中亡靈的哀嚎。

  是你拋棄了我們!

  爛泥一樣活著,又有何意義?

  ‘生而同行,死而同歸’,出征前你親口所說,難道忘了嗎!

  湧起的幻音如尖銳的刀子,在他腦中翻天覆地地攪弄,便是捂著耳朵緊閉雙目也阻擋不了夢魘的侵襲。

  好痛,好吵!

  劇痛拉扯著理智,冷汗浸透裏衫,聞致呼吸顫抖,渙散的瞳仁已沒了焦點。許久,他蒼白的唇抖著,從齒縫中擠出幾個絕望的字眼:“……饒了我吧。”

  一牆之隔的西廂房,明琬同樣輾轉未眠。

  倒不是因為噩夢,而是因白天歸寧的幾樁事而煩惱。

  容貴妃遷怒於阿爹,他在太醫署的日子越發艱難,若不查清楚到底是藥方的問題還是別的原因致使貴妃小產,阿爹怕是前路渺茫。

  可宮裏的事,不是那麽容易插手的。

  明琬想著,不能再將薑令儀牽扯進來了,也不能再厚著臉皮去求太後娘娘,畢竟,她還未能如約照顧好聞致的腿……

  難道讓阿爹放棄大半輩子的心血,帶著一世汙名離開太醫署?

  他寧死也不會答應的。

  至於聞致的腿……

  提及聞致,明琬便止不住歎氣。那人滿身尖刺,她至今還未找到一個能和他和諧相處的平衡點。

  思來想去都沒有解決的法子,遠處隱隱傳來了四更天的梆子,銅壺滴漏在靜夜中十分清晰,聽得心煩難安。

  明琬翻身,推了推身側熟睡的青杏:“青杏,醒醒……”

  青杏手裏還攥著半塊沒有吃完的柿餅,砸吧嘴嘟囔一聲:“隻一塊了,不許搶……”便翻個身,複又睡去。

  這小吃貨!

  明琬連傾訴的機會都沒有,隻得輕歎一聲,越過沉睡的青杏披衣下榻,隨手抓起一件雪貂毛領的鬥篷裹上,輕輕推門出去散心透氣。

  行至廊下,燈影昏暗,映著廊柱上有些褪色的大紅喜字。明琬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散去肺腑的燥熱,再徐徐呼出一口白氣。

  剛站了會兒,便聽見一牆之隔的東院傳來吱呀的開門聲,繼而細碎的軲轆聲響起,漸漸遠去。

  聞致?

  他大晚上不睡覺,又要去哪兒?

  那一刻鬼使神差的,明琬提起腳邊擱置的燈盞,循著輪椅軲轆聲離去的方向尋去。

  聞致在藕池邊坐著。

  月光如洗,藕池中枯荷耷拉,泛起銀鱗般的波華,聞致身上也披了一層銀紗似的冷光,孤寒而寂寥。

  他手中拿著一截不知從哪裏折來的樹枝,獨自對著枯荷月影舞劈刺回旋,手腕帶動樹枝唰唰,如劍氣錚鳴……

  他在舞一套不知名的劍法,仿佛麵對的不是枯敗的藕池,而是錚錚奔騰的千軍萬馬,盡管隻有上身能動,卻依舊難掩驚鴻飄雪之態,憑空生出一股一夫當關的豪氣來。

  明琬沒敢驚擾他,隻靜靜藏在月洞門後,注視著他手挽劍花的背影,心中莫名鼓動。

  這幾日來,她所見到的聞致是孤僻的,陰鬱的,從未像此刻一樣耀眼,恍惚間似乎又回到了一年多前的春搜狩獵,紅袍少年如烈焰張狂。

  縱使飲冰,熱血難涼。

  這該是,真正的聞致。

  正看得呆愣入神,聞致已舞完一套劍法,緩緩垂下手臂,樹枝抵在地麵上,如回劍入鞘,觸及一地霜寒。

  他不知在想什麽,久久沉默,蒼白的五指攥得越來越緊,越來越緊,直至樹枝哢嚓一聲折斷。

  下一刻,撲騰一聲水花四濺,聞致連人帶輪椅前傾,栽入了藕池之中。

  明琬還未從月光下的劍法中回神,就見藕池岸邊已是空蕩蕩的一片,唯有水中濺起的浪花攪碎一池淒寒的月光。

  聞致呢?

  聞致人呢?!

  她瞪大眼,踉蹌奔上池邊,望著水波中浮出的氣泡和一片暗色的衣袍,頓時呼吸一窒,聲音已先於思緒喊出,驚急道:“世子落水了!快來人!”

  “啊?柿子掉水裏了!”在屋中酣睡的青杏聽到呼聲,猛然驚醒,下意識看了眼手中的柿子餅,呆呆道:“還好還好,柿子還在……”

  而後發覺不太對,她扭頭看了眼空蕩蕩的床邊位置,頓時大驚:“小姐?!”

  此時,府中四處燈火陸續亮起,已有人聞聲趕來。

  來不及等待了!

  明琬一把扯下鬥篷,踢了繡鞋,跟著噗通躍入池中,血液凝住,臉瞬間凍得蒼白!

  她忍著刺骨的寒冷,拚命朝聞致下沉的方向泅去!

  聞致的腿不能動,沒法鳧水,她必須要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