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長夜難明(四)
  第一百零六章 長夜難明(四)

    “不可!”

    徐辭與薑垂幾乎一齊開口,急切阻撓。

    清熒隻是盯著陳頊,並不理會他們兩人的急迫。

    徐辭氣急攻心,兩字脫口而出的同時,竟是一陣頭暈目眩,再說不出半個字來;薑垂急聲道:“若定要留下一人為籌碼,那麽老奴也……”

    “薑管事。既自稱奴,也該認清自己的身份。”

    駱旗門緩緩接過話去,不掩鄙視,瞥向薑垂:“一個敗落人家的奴仆,與身上係著千絲萬縷關係的二女公子相較——雲泥之別。”

    薑垂麵色煞白,囁嚅難言。

    “在能目視親子死去而無動於衷的駱大人眼中,薑管事確實隻是賀府的管家。”清熒分了半個眼神給駱旗門,再無遮掩:“但在賀清熒,在我等親友眼中,薑管事便是家人。這般將人命貴賤當作天平兩端的重量權衡比較,駱大人還請擔憂,自己切勿某日被所謂的位高權重,擊得麵目全非才好!”

    駱旗門被她毫不客氣地一通搶白,臉色愈加難看起來。

    他低頭看著駱定失去生氣的軀體,隨著清熒所叱想去,竟一時不知,方才見駱定倒下時,究竟是驚異痛心更多,還是慶幸今日在此的不是長子駱義更多。亦或是,竟不可置信地鬆了一口氣——畢竟多少見不得人的事,都是這個不受他重視的兒子,出麵替他為之。駱定一死,便是死無對證。

    駱旗門罕見茫然起來。

    天底下……竟有他這般的父親嗎?

    駱旗門心中波瀾起伏,而清熒說畢這一席話,眼角餘光能瞧見徐辭幾番欲言而不得的神情。

    但她狠狠心,終究不同他對視,隻是倔強回眸,再看向陳頊:“臣女提議,陛下以為如何?”

    “……善。”

    陳頊目光在三人間往回遊移,少頃頗玩味的一笑:“賀二女公子誠心如此,朕也不好駁斥……”

    “微臣程文藻,拜見陛下。”

    陳頊話音未落,大敞門前卻相攜步入兩人。

    陳頊眯眼看去。竟是已被淳於崖帶出這是非之地的賀碧萱去而複返。在她身側,與她並肩入內的,正是程靈洗幼子程文藻。

    程文藻見過陳頊,挺然立在碧萱身邊:“祖父離世,孫女婿原該侍奉於賀府,招待陛下。隻是近日家兄在外,程家也需主事。因此怠慢陛下,是臣無能,萬望陛下恕罪。”

    陳頊聞言不語,片刻方才淡淡一哂:“你兄長程文季,是隨吳明徹圍攻壽陽了吧。”

    程文藻頷首應是。

    陳頊譏誚一笑,環視堂中,低聲嘲諷:“果真環環相扣啊。”

    “適才二女公子所言,臣與家妻走近時,多少聽了幾分。”程文藻看向清熒,微微點頭:“如今祖父離世,若徒留清兒一孤弱女子,隻恐獨木難支。程府如今便在建康,而父親祖籍乃新安郡海寧縣,距陛下不過咫尺。若陛下來日調遣,臣,必不時趕到,奉命於前。”

    “臣女自當隨夫君,留於建康。”碧萱垂首,又稍稍偏頭,看向瞪大眼眸的清熒,微微一笑:“而若家妹留下,無論是隨臣女前去程家,還是獨在賀府,想來都不便宜。”

    夫妻二人比肩而拜:“請陛下斟酌思量。”

    陳頊不露辭色,看過扶持在一處的清熒、徐辭與薑垂,看過彼此相伴的碧萱與程文藻。

    他略轉了轉頭,又看過僵硬著身子,站在兒子屍體旁麵色灰敗的駱旗門,看過從始至終龜縮在角落的,自己親封的太子陳叔寶。

    他突然深覺,站在這靈堂正中的這一刻,他是徹徹底底、毫無轉圜餘地的孤家寡人。

    他曾殫精竭慮、野心勃勃地從親侄手中奪得皇位,也自詡至今躊躇滿誌、意氣風發地治國安邦。然而,將至親逼上絕路換來的大道昌平,是否能夠一路坦途?今日解決了一個陳伯覲,解決了一個賀清熒,未來將陳國交付於陳叔寶手中後,便能自此風清,再無夜長夢多了嗎?

    他想到已顯耽耽虎視的次子陳叔陵,再觀蹙縮一旁的陳叔寶,終於沉沉地歎出一口氣。

    守江山的難處,大抵重不在外敵,而在冕旒自身。

    “既程卿夫婦心意已決,朕,不再阻撓。”良久,陳頊收回目光,不再看向任何一人,負手立在靈堂正中,遙望窗外明月:“至於陳伯覲——此名、此人,不會在史書中留有隻字片語。但若爾等膽敢前途倒戈,朕,決不姑息!”

    “……多謝陛下成全。”

    事已至此,已然是最好的結局。清熒感念地看向碧萱與程文藻,示意薑垂扶穩徐辭,捧著卷軸,向陳頊邁近一步:“‘知我罪我,其為春秋’。抹去陳伯覲的過往,焉知不是辭之此生大幸。”

    清熒垂首,將手中卷軸舉過頭頂:“陛下一言九鼎,駟馬難追。是以臣女願將心比心,將此物奉上。惟請陛下告知,辭之所中之毒,解藥何往。”

    陳頊一手伸出,便要握住卷軸,聞言卻輕聲一笑:“二女公子身為醫者,瞧這症狀,竟不知他所中何毒嗎?”

    清熒一頓,抬眸看向他。

    片刻,在陳頊似笑非笑神情中,她低聲確認:“見血封喉。”

    此四字一出,眾人皆驚。薑垂立刻去確認徐辭氣息,卻發覺他雖麵色慘白,卻仍有悠長呼吸,不免疑惑看向清熒背影。

    清熒觀陳頊神色,便知自己猜想正確,心下微微鬆快,順勢將卷軸遞入陳頊手中:“想必陛下一念仁善。”

    “二女公子慧眼……”

    陳頊勾著笑意握住卷軸。清熒卻在此時不奪反送,一掌拍在卷軸背麵正中。一股細碎微粒立時飄散於空,陳頊因下意識將卷軸往身前奪搶,不由吸入大半,幾乎轉瞬癱軟身軀。

    他反應極快,唯恐再生變故,撐著力氣將卷軸猛地擲向燭火殘影。

    火舌攀附而上。一切舊事、一切過往,皆隨著緩緩燃盡的字跡,煙消雲散。

    陳頊確認遺詔被點燃後,轉回頭去。見清熒拍出這一下後,連確認生效與否都未曾,已然疾步竄到駱旗門身前,伸手入袖,又是信手一揚!

    駱旗門全無預備,當即吸入粉塵,昏迷倒地。

    陳叔寶束手站在一旁堪堪躲過。他低聲驚呼,捂著嘴向陳頊邁了一步,又憚於清熒幾人,竟又收住腳步。

    待確認駱旗門失去意識,清熒才走到空地舒了一口氣。她示意薑垂幾人捂住口鼻,走到陳頊身前,行跪拜之禮:“臣女逾矩,萬望陛下恕罪。此乃麻沸散,於人體無害。陛下今夜辛勞,且請借機休憩。”

    陳頊神智尚存,眼神一瞬狠戾,片刻釋然,闔眸籲氣。

    帝王在此時依舊昂首降旨:“無詔,不得入!”

    清熒低聲應是:“如是,臣女等——就此拜別。”

    她起身後走到碧萱身前。

    姐妹倆執手對望,碧萱淚眼婆娑,片刻放開手,強顏歡笑:“走吧。去看這世間的天高海闊,像兄長也曾向往的那樣……隻是記住,清兒。姊姊既然留在建康,這裏就永遠有你的家。若歸來不易……但願書信常往。”

    “二女公子放心。”程文藻攬住碧萱,承諾道:“程府留存一日,便能護碧萱一日周全。我們夫妻同進同退,你在外無需擔憂,隻需照料好自身。”

    清熒深深吸一口氣,拭去淚水,鄭重地向兩人福了福身:“家姐今後,還有此處餘事……便多勞姊夫了。”

    程文藻頷首。

    清熒最後看了碧萱一眼,又回過身,向著賀固靈柩深深一拜。

    她與薑垂一並攙扶住徐辭,邁出靈堂。

    程文藻闔門。

    裴忌守在門庭處,皺眉看著昏迷的徐辭,再望望關閉的門扉,末了將目光落在清熒身上。

    清熒微微福身:“裴大人。陛下吊唁祖父,因傷悲過度,此時暫歇,命我等退下。明日,”她抬眸望了望月色,忽地淡淡一笑,“今日稍晚,應當方能緩和疲憊。”

    她又行一遍禮節,被裴忌扶起,便輕聲道:“賀清熒代賀府、代辭之,多謝裴大人迄今相助。”

    “清兒言重了。”裴忌望一眼周遭惴惴不安的兵士,揚聲道:“既皇上吩咐無詔不得入內,我等自然唯命是從。徐公子傷憂至此,還是先去緩緩才好。裴銘,你助二女公子將徐公子一並扶去醫館吧。”

    裴銘走上前來,抱拳應是。

    薑垂自覺鬆手。若非人多眼雜,他必得跪下叩拜。此時唯有眼含熱淚,向清熒殷殷囑托:“二女公子,且請照顧好自己與徐公子才是。老奴尚需留下,幫襯大女公子,處理府上事宜。便……不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