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天高日遠(二)
  第八十二章 天高日遠(二)

    徐辭與沈遵禮一先一後,離開客棧後便徑直往太守府衙去。

    走了約莫半程路,沈遵禮逐漸慢下腳步。徐辭仿佛身後長了眼睛一般,也不作聲,停了步子轉身與他對視。

    沈遵禮握了握拳,見四下正巧無人,上前一步,薄怒道:“彼時在建康……你找了沈家為賀姑娘依傍?”

    徐辭淡淡瞧他:“依傍二字,言過其實。我隻是請沈家長輩行了個方便,令皇太子妃多一個遠房堂妹罷了。”

    “遠房堂妹。”沈遵禮嗤笑:“那時想與皇家牽上關聯,可供選擇的身份眾多。你引導賀姑娘成為皇太子妃的所謂堂妹,一時麻煩或許能夠省去,而以你之智,難道便想不到日後或許會惹來事端?強行攀扯上皇家,你便不為賀姑娘想想,若真有人計較起來,她該何去何從?!”

    徐辭麵上冷漠:“有本事和膽子去研判皇太子妃家世之人,若真要對清熒與賀家不利,必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你認為皇家幹淨?從內而生的朽腐下,皇帝最後能保留的一絲偽善,恐怕便是對他的兒子,當朝皇太子。清熒有此重身份,除非皇帝蓄意鐵心要殺,則不會有人敢動、能動她。”

    他這番話說得平靜至極,沈遵禮卻聽得心驚肉跳。他想起收到的家信中警告自己遠離徐辭與清熒兩人的話語,不免心生顧慮:“之前我就隱約察覺……你對當今朝堂的態度似乎……你究竟是……”

    徐辭隻不動如山的看著他。

    沈遵禮不消片刻,偃旗息鼓。

    他垂頭低聲:“我那晚去尋你後,思量再三,還是修書寄回家中,想要請生父替我向賀府提親。”

    徐辭聞言微微皺眉。

    沈遵禮毫不知曉,自顧自道:“你本事通天,或許已經知曉。我名義上的父親,與我的生父,並非同一人。而我與生父,並不親近。”

    “沈君理大人過嗣一事,並非秘聞,我多少有所耳聞。”徐辭驚訝一瞬,很快反應過來:“沈君理大人之子早亡,便從其弟沈君高的後代中擇了一子繼嗣。原來……便是沈大夫你。”

    “父親的親生兒子,名喚沈遵儉。”沈遵禮低聲喟歎:“他因病早逝後,父親因母親逝世、未曾再娶之故,隻得以自己六弟的兒子作為嗣子。而我……便是當時被選中的那個。”

    他自嘲一笑:“自此之後,我的生父便再未多看我一眼,隻做全未有過我這個兒子。父親曾幾次勸他,在家中不必謹慎如此。而我那端正不阿的生父道,‘小兒頑劣不成材,即便在我膝下,我也未必多分精神教養。’他當時的那道冷漠無情的眼神……我或許會牢記一生。”

    沈遵禮深深呼吸,借此盡力平複心情:“但父親終究是他的兄長。自此之後,他對我說得最多的話,便是要我上進為官,榮耀門楣。我從奉為上意,到心生排斥,最後背道而馳,堅決學醫。每每與他衝突,都是父親阻攔,道小輩自有小輩的打算與福氣。多虧父親寬宏……兩年前,我便辭別家人,離開廣州,一路行醫遊曆,直至來到建康,與賀姑娘相識。”

    徐辭沉默,不作表態,片刻道:“沈君理大人是在去歲……”

    “是。”沈遵禮垂眸:“父親去年忽然染病,我得知消息連忙趕回家中,連陛下也親臨探視,卻終究無力回天。”

    徐辭暗道皇帝又不會治病,何必多說此句,但想到清熒與沈遵禮多少有些交情,按捺下此話。

    沈遵禮頓了頓,少頃抬頭,與徐辭對視:“父親九月去世後,我回到建康。賀姑娘得知此事,好言安慰。若非有她,隻怕我難以走出那段迷茫痛苦時刻。同樣,若非你提醒,我也決計不會在此時給家中去信,請我生父為我提親。我直至昨日收到回信才知——一月前,我愛慕的女子竟在我不知的情況下成了我的堂妹!”

    沈遵禮怒極反笑:“皇太子妃是父親的親生女兒,我為嗣子,倫理自然與她等同。徐公子是無意為之,還是蓄意謀劃?隻是你算無遺策,卻又如何遺漏最重要的一點?若為皇太子妃的堂親,便應當與她同樣姓沈!賀府高門大戶,賀字又要如何寫作沈字?!”

    徐辭麵無表情的看著他。

    良久,徐辭淡淡一哂:“徐辭絕無如此高瞻遠矚,能在彼時給今日的沈大夫找不痛快。”

    他嘴上如此說,周身卻俱是“我便算計了你又如何”的姿態,直瞧得沈遵禮喉間一梗。

    徐辭輕笑道:“至於沈大夫提醒的,姓氏一事。不知您的家信中可曾點明,一月前在建康時,清熒對外交談查案,所用身份俱是徐辭之妻,人多稱她‘徐小娘子’?”

    沈遵禮一震,隨即不可置信的看向他。

    徐辭悠然自若:“清熒姓甚名誰,在以皇太子妃堂妹這重身份出麵時,無人知曉——更準確些,無人敢深究。即便駱旗門之流明了內有乾坤,桃笛兒之案結案至今,可有人有膽子跑到沈家或皇室麵前,置喙清熒身份?”

    沈遵禮已然不能多言。

    許久,他才找回自己聲音,語氣低落,聲音沉悶:“你當真……能護好她。”

    徐辭靜了片刻,回道:“我隻願,傾力助她去做她想做之事,而她不必回頭。”

    沈遵禮身形一滯,而後苦笑:“你……罷了。因收到一封家信便萌生退怯之意的我,終究沒有資格……”

    他闔上眼眸,不過須臾睜開,盡力公事公辦:“你尋我出來用意,我大概猜到幾分。周朗與賀老將軍等老臣往來不多,卻沒有理由拒絕能攀附上皇太子的契機。他謹小慎微,必然會查驗自稱與皇太子有關之人的身份。而我作為皇太子妃的兄弟,出麵最為合適。”

    他抬眼看向徐辭:“稍後回到客棧,我便即刻寫信,表明我眼下身在新安,願與周朗結識之意。無論如何,必得趕在他過壽前與他見麵。我會盡力套出王老伯此案是否有內情。而這……也是我能為賀姑娘做得,僅剩不多的事了。”

    徐辭並不答話。片刻,抱拳為禮:“此事成敗,仰仗沈大夫了。隻是有一點:同周朗會麵時,請一並提及謝娟與張恭之案。此案與王將軍一案之間,關聯頗多。”

    沈遵禮怔了怔,勉強頷首:“好。若真能見到周朗,你是否要與我同去?”

    徐辭搖頭:“我在新安對外身份乃是訟師,到了最後一步,無論是對簿公堂還是宣揚於眾,都必得露麵,必然被周朗察覺。若我此行與你同行,不說會引起他額外留心,隻怕到時更會以此說兩案當事人無所不用其極,竟秘派訟師引導太守表態發言。如此,反倒對案件走向不利。”

    “真到了最後一步,沈大夫隻需作為王家案件的證人出麵,如實敘說為王夫人藥理診斷等事便可。”徐辭思索:“周朗即便懷疑,也確有其事,想來更無膽子因此指摘沈家,得罪皇太子。”

    沈遵禮默默聽著,回道:“到時我隻提自己是受王老伯之請前來新安為王奶奶診治……”他說到此處,眉頭一皺:“但王老伯是去向賀老將軍尋求幫助一事,周朗會否得知?若他查明此點,自然知道橘井堂。賀姑娘恐怕撇不清幹係啊。”

    徐辭寬慰一笑:“這點你不必憂心。咱們適才說過,清熒如今到底還有一重皇太子妃堂妹的身份。若周朗真要刨根問底——那我便也同他聊聊他的根底罷。”

    他說最後一句話時,氣勢姿態較以往大不相同,竟莫名有種揮斥方遒,皆在把握之中的意味。

    沈遵禮愕然,又見徐辭似乎卸了狠戾,如常道:“不過,這最壞情況發生的可能該當不大。周朗不日年過半百,本身也非冒進性格。即便有意與你結交,打得也是穩中求進的算盤。”

    沈遵禮定睛瞧著徐辭一派輕鬆自然,信手拈來人情世故、官場浮沉,不由回想起沈君高在回信末尾筆墨格外突出的那句警告——遠離徐辭,因此故遠離賀清熒;若不如此,沈家與皇家姻親,並具沈家基業,頃刻毀於旦夕之間!

    沈遵禮幾乎情不自禁,後退一步。

    徐辭並未留心他異樣,轉身向來路走:“既然商定,便事不宜遲,早作準備吧。此時給周朗去信,尚要留出他派人往回廣州探究你身份的時間。看似離他生辰之日尚遠,實則已是近在咫尺,箭在弦上了。”

    沈遵禮回神,掩飾僵硬,跟上徐辭:“說得是。無論如何……速戰速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