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葉聲落(一)
  第十章 葉聲落(一)

    幾人皆是一愣,清熒當先回過神來,應和道:“情狀便是如此。我們先至橘井堂稍作準備。”

    “原是此事。適才賀老將軍方派人來傳過話,說了王將軍之事,又道二女公子昨日有事不在府中,此次恐也無暇分身,要我午後便出發前往新安郡。”

    沈遵禮理會,關切道:“賀老將軍還要我轉告二女公子,不必分心擔憂王將軍那邊,隻待自己的事忙完後,若仍有餘力再前往新安郡探看就是。”

    “……多謝。”清熒愣怔,隨後微笑,示意薑垂三人先至後院休息,欲同沈遵禮一同收拾藥材。

    丹兒與薑垂依言,徐辭卻在原地不動。沈遵禮頗為奇怪的看了他一眼,清熒心說徐辭素日在賀府深宅中,沈遵禮自是未見過,便引見道:“沈公子,這位是祖父從前朝中同僚之子,徐辭公子。他此前一直身在豫章,近日方進京。”

    “在下徐辭。”徐辭抱拳,不欲多言,沈遵禮也便隻互通姓名,未過多談及家世門第等。

    清熒見徐辭似是有何事要說,便同沈遵禮客套幾句,與徐辭並肩向後院去。

    “適才情急,未同你商議便替你定了身份,實在對不住。”

    見四下無人,清熒先行致歉,徐辭搖頭示意她不必介懷:“若論先斬後奏,這兩日倒是我唐突在先。且二女公子所言身份滴水不漏,我還需多謝才是。”

    “徐公子此話……倒叫我汗顏了。”清熒羞赧一笑,卻見徐辭住了腳步,轉過身來:“此前便有一事欲同二女公子商議。”

    “徐公子請講。”

    “便是這名諱之事。”徐辭麵無表情,對上清熒疑惑目光:“徐辭二字作為稱謂,於我而言唯有在皆言時方有意義。因此還請二女公子喚在下徐辭即是。”

    “這……”清熒一愣,猶豫道:“本應立時應允徐……公子之請求,隻是若這般直呼其名,是否逾越了?”

    “二女公子請勿多慮。”徐辭微微頷首,抬眼看著清熒:“若實在顧慮,則我便也僭越,稱二女公子一聲——”

    他頓了頓,將那二字念得清晰而柔和:“清熒。”

    微微啟唇,卻說不出話來,清熒囁嚅片刻,卻似乎除了“好”字再無別話可說。

    親人喚她“清兒”,丹兒喚她姑娘,餘人喚她二女公子。除卻自稱外,她的閨名再無第二人直言過。徐辭是這十餘年來的第一人,她卻未生出反感疑慮,心中卻有安定之感,仿若從起初他二人便合該如此相稱似的。

    清熒便抿了抿唇。

    “……徐辭。”

    貝齒與朱唇輕碰,他的名字便脫口而出。徐辭古井無波的眼眸中,因“清熒”二字漾起的漣漪,此刻藉由“徐辭”二字泛聚作波浪。

    他應了一聲,望進清熒的眼睛裏:“如此,便堪算相抵了。”

    “是。”含著笑意認同,清熒略過心中起伏,和徐辭再度舉步:“除卻這樁事外,你可是想說今後住處之事?”

    徐辭看過來,清熒淺淺一笑:“我本也在思量此事。且不言今日已知會了胡嬸兒要回去用晚膳,必得在西城住下,單說橘井堂屋舍,本就不是給我等在外所居的,總需留給病人。那屋子已然置辦,官府雖說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卻到底會暗中查探著。還需盡早處理,以免橫生事端。而王恒將軍那邊,依祖父與他當年情誼,若隻請橘井堂中其他醫者前去新安郡似乎總有些怠慢。總還需在安定後親自去看望才是。”

    “不錯。”徐辭點頭:“無論如何,若不盡快將那屋子重建,不說今後諸多事物,隻看近日,隻怕不出五日,駱旗門便會再尋上門來,那便不好辦了。當務之急,是詳盡的將其中殘餘證據一一理整齊全,然後抹去一切。”

    抹去一切。

    清熒突地一陣恍惚。

    賀空與桃笛兒最後存在過的一點痕跡,最後生活過的一點證明,賀空最後能與媚窗兒相守的一點可能……終究,還是要被人為的盡數抹去,而非因時間湮滅,自然的流逝。

    當日午後清熒拗不過丹兒,到底在小屋中小憩了片刻。再醒來,卻是被外室紛雜之聲吵醒。

    她先出聲喚了喚丹兒,卻未有人應答;待整裝完畢推了門,嘈亂聲已漸消,徐辭正坐於房外石桌前點茶。

    他早換了服飾,一襲長衫,明月清風,舉手投足間竟有貴胄之姿,令人不敢直視,卻又情不自禁的要將目光投向他。

    “無需憂心,不是大事。”對上清熒憂慮目光,徐辭先行開口,未點破她因何失神:“應是有人受了挑唆,聽信謠言,來至橘井堂找不痛快。”

    清熒聞言一愣,隨即明曉過來,不由苦笑:“是了。建康第一名流公子,陳國兩位名妓……這等緋聞韻事,平靜到此刻,倒已是上天眷顧了。”

    她語意涼薄,似是心如止水:“今日,尚不過隔牆辱罵;他日,總有走在街上,迎麵受唾的機會。”

    “故而才需找出真凶,不僅予逝者交代,更予己心安。”徐辭輕聲勸慰,轉了話頭:“不過看戲者倒非全然無用。至少,告知了我們,何人報官。”

    “……何人?”清熒走到凳前落座,接過徐辭推來的茶盞言謝。

    徐辭收回手來:“昨晚曾見過。小樓主人,鄭獻貴。”

    “他?”清熒不禁凝眉,轉瞬反應過來:“他處於樓上,看到窗外大煙,自然知曉火勢。”

    徐辭搖頭,卻不多言:“你所言,便是他報案所述。但此事有異,待今日返回西城,你一望便知。”

    清熒心中疑惑,但見徐辭不再說話,也便不多詢問。

    兩人默默飲過兩盞茶,丹兒匆匆自前庭趕來:“姑娘,出發新安郡的行李俱已妥當,等您瞧瞧,看是否需要補充藥材。”

    應下聲來,清熒看了徐辭一眼,同丹兒一並走向藥房,才見沈遵禮仍在,腳邊幾隻包袱,顯然塞得滿滿當當,又見幾隻敞開的藥屜,桌上繁而不亂的各類散放著草藥。

    “二女公子。”沈遵禮正欲包起一味草藥,抬眸見清熒走近,先頷首打了聲招呼,低頭一笑:“聽聞新安郡不比建康,隻恐前去診治不便,沈某便自作主張,收拾了些珍貴藥材,以備不時之需。隻是不了解病者情況,未免有懈怠疏漏之處,還請二女公子莫怪。”

    “沈公子哪裏的話,這可是幫了我大忙了,應當是我多謝您。”

    清熒感激,行禮致謝,上前細瞧,果真都是些鮮見難尋之藥,多半符合自己心意,不由讚沈遵禮心思細致。當下便又將王恒夫人的病情同沈遵禮大體討論一番,增添減去了幾味藥材,打點好包裹,送沈遵禮上了馬車。

    眼見橘井堂諸事皆畢,且已近日薄西山,總要休憩安寢。

    待沈遵禮離開,清熒同徐辭對望一眼,出聲攔下要往後廚去的丹兒:“我與徐辭公子今夜不在橘井堂用膳,也……不在橘井堂居眠。”

    “……啊?”丹兒疑心自己聽錯了,好半天才反應過來:“那姑娘卻要在哪裏過夜?……莫不成是他!”

    瞅她神情便知這丫頭又想到了何處去,清熒忙出言安撫:“丹兒,萬勿亂想。這事說來話長……總之,今夜我需與徐辭公子入住西城,你同薑管事仍在橘井堂便是。”

    “西城?”卻是薑垂接過話去,猶疑地先看徐辭一眼,才回眸詢問般朝向清熒:“二女公子,您說的西城居所,莫非……”

    “不錯。”

    徐辭淡聲,神色毫無波瀾:“昨夜,我同二女公子已買下了賀大公子與媚窗兒曾經所在。”

    “什麽……”

    “準確來說,是徐辭公子單方麵助我。”

    清熒不待大驚失色的丹兒與略有驚異的薑垂相詢,便當先一五一十的將昨夜徐辭如何聽說駱旗門要拆房、如何從原房主鄭獻貴手中買下小樓、如何遇見駱旗門暫且過關、又如何叫胡嬸兒看見,迫不得已必得歸去……

    清熒敘述過程中,有意模糊略去了與徐辭幾番化險為夷的方法,隻是因已告知鄰人他二人乃是夫妻,這一重忽視不得,故而隻得含混解釋。

    丹兒護主心切,聽到此處再難忍受,幾乎要指著徐辭鼻子破口大罵了:“姑娘!你怎麽就被蒙了心呢!這姓徐的分明是假作好人,占姑娘便宜!不過是個揮金如土的花花公子,用銀錢要姑娘欠他一重恩!此等小人……”

    “丹兒!不得無禮!”薑垂尚未說話,竟是清熒出言喝止,字字清晰,不容置喙:“徐辭公子為人如何、心意如何,你不可僅憑我所言、僅憑你臆斷先入為主,妄加揣測詆毀。你可不喜一人,卻不得罔顧是非,任性評議。良言一句三冬暖,惡語傷人六月寒。再如何不在乎他人評價,聽到惡言,換作何人都會心中不暢。”

    不隻丹兒、薑垂,本負手立在一旁,隻作事不關己貌的徐辭都訝然望向清熒。已然點起燭火的前庭內,少女的麵龐被光影照得明暗不清。

    她輕聲說話,似乎想起了某位老人,又似乎想起了某位兄長:“賀府出事,難免惹人非議。即便我們都知曉,這情形在所難免,也仍然心中鬱悶。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徐辭公子願在此時出手相助,我心中著實感激。即便日後,咱們四人或許會分至別處,但在仍能聚首的當下,我還是期望,我們好生相處。且行且珍惜,莫要失去了……方才悔之莫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