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你就是全場最紮人眼睛的釘子 2
  第八章  你就是全場最紮人眼睛的釘子 2

    馬場道馬榮祿的別墅門口停著一輛嶄新的老飛鴿自行車。

    那自行車又黑又亮,跟別墅主體放在一起就像副油畫。從它旁邊經過,感覺就像是穿越了時間隧道,一步 1912,一步 2021。

    隻要這輛自行車停在馬榮祿別墅的大門口,大家就都知道是黃明府來了。

    馬榮祿盤坐在二樓書房北側的羅漢床上,黃明府正坐在茶台的主人坐上,慢慢的用自己專用的杯子泡著茶。

    自打馬榮祿買下這座別墅,二樓書房一裝修好,黃明府就把自己最喜歡的一隻汝窯茶碗放在了這裏,以便自己固定使用。天下茶具汝窯為魁,天青釉的小茶碗放在一眾茶碗中間樸實低調而熠熠生輝。

    半天了,你看你的書,我喝我的茶,倆人同屋而坐卻半天都不說上一句話,看得出老哥倆早已習慣彼此的存在,黃明府來到馬榮祿家裏完全是解黏去縛,無拘無礙的。

    “還慎著呢?再慎兩天咱倆可就站台上了。”黃明府笑嗬嗬的一邊倒茶一邊對馬榮祿說。

    還有四天,這周末有一場大型商演在濱海舉辦。這場商演籌備時間很長了,尤其在洋人茶館發生了命案之後,用這場大型商演挽回人氣,對馬榮祿的洋人茶館來說極其重要。

    “我想著呢,你說咱使個什麽活呢?最近煩事太多,死了人又鬧鬼,這兩天我是真走心思,商演那事兒你多幫我想想。”馬榮祿皺著眉頭滿臉為難的說。

    “咱倆肯定是大底,我看孩子們報上來的單子,前邊兒都是文哏的活,也不怎麽想的都撞上了,最好都調調,他們要是不動,咱就得使個熱鬧的,你感覺《黃鶴樓》行嗎?”

    馬榮祿直擺手:“可不使腿子活了!太瘋,咱倆這把歲數了,不跟那鬧了,咱來段直功直令的,穩穩當當兒的。”

    黃明府看著馬榮祿著急就想笑,那麽大一藝術家說活說急了:“也可能是最近我單口說的多,主辦方非得讓我在前邊兒使一段單口兒,不使《黃鶴樓》你說咱使個什麽?”

    “咱要不使個《八扇屏》?”

    “夏景天兒日本那幾個專場就使過《八扇屏》,網上錄像特別多,熱度還沒消,最好換換。”黃明府說著喝口茶。

    “我那新活《南遊取經》倒是寫完了,可是活還得掐,現在還演不了,這兩天閑白兒事太多,也確實沒有時間改。”

    “不用,那麽大的演出使新活也不合適,小園子裏多少磨兩遍拿出來再使好一點。”

    馬榮祿和黃明府的慣例是隻要寫了新段子一定最先在小園子說。一方麵可以磨合新活,不讓它在不成熟之前流入電視台或網絡。再一個就是小園子有一大批死忠粉絲,幾乎每天都來。‘不翻頭’對小園子來說十分重要,馬榮祿不僅這麽要求自己,也這麽要求洋人茶館的所有演員和徒弟,新段子可以改善觀眾的消費體驗,這個對小劇場來說十分重要。

    “要不咱使個《文武雙全》?”

    “這還行,大保鏢文章會一塊兒上,大底合適,就是體育館時間安排上行不行不知道,前邊得給咱們留時間,提前跟前邊兒孩子們隻應一聲。”

    “那沒事,咱倆前邊是少華,當天演出咱們來著看,要是看著緊,臨時告他抻著點兒就行,那孩子穩。”

    “那就行。”黃明府放下茶杯點點頭說。

    “南市園子裏碰上現在這事兒,一時半會兒的肯定消停不了了。老弄單的時間長了咱變書館了。”馬榮祿把手裏書撂下,挪動挪動地方:“還有老黃,你最近是不是太卯勁了,觀眾給多了不見得是好事,最近半年小的不算,整本的大書你快說了有 10 來部了吧,你這拚什麽命呢!”

    “這不也是案子鬧的嘛,我聽樹恒說其他幾家小園子最近上座兒都不滿一半了,太空了孩子們跟觀眾沒有互動,勁頭兒就差著,時間長了,演出效果就出問題了。我多演幾場單的主要還是為了攏攏人氣兒,先上滿了人,孩子們演出勁頭就足。”

    “上座兒不到一半,這一下回了九幾年那陣兒了。”馬榮祿無奈苦笑。

    “是啊,近些年哪有過這事兒去?要不怎麽說福兮禍所依呢,明天出什麽事誰能知道?”

    “現在好歹商演這麽多排著,不用擔心沒有飯折。要是那幾年這種上座,還這麽多家劇場,也沒有商演,咱們現在是多少張嘴呀!別說幾個月,兩天不賣票咱就連喝西北風都喝不上了。”馬榮祿仰著頭說。

    “那是肯定的,不過今時不同往日了,別操那沒用的心,大風大浪都過來了。再大還能有那年,那個,你記得……那年……你本命年,非典那年!咱倆人在安徽蚌埠演出那回,好家夥。”黃明府倒杯茶抿上一口。

    此言一出,一下子就把馬榮祿拽回到了 19 年前,那輛年舊失修,破敗不堪的依維柯大巴車上。

    車後麵堆著一摞摞覆滿塵土,滿裝著盔頭蟒袍的樟木箱子。大鼓、三弦、楊琴、墜胡。他腳下穿著一雙布鞋,不知道什麽時候右腳的鞋襪給弄濕了,濕漉漉的忍著特別難受。坐他前邊的是穿著的確涼襯衫,留著中央不長發型拉胡琴的老馮,還有坐他旁邊已經憨憨入睡,年過五旬剛剛離婚的唱大鼓的馮姐。大巴車最前麵站著整晚跟司機吹牛神侃的團長老崔。

    那天走的那條公路完全沒有路燈,視野之內隻有車燈的光暈和匆匆閃過的行道樹影子。

    少年落魄楚漢間,風塵蕭瑟多苦顏……

    那時候的馬榮祿雖然已經開始經營洋人茶館,但是因為茶館完全不盈利還要賠錢,隻能靠著曲藝團的微薄收入補貼生活。

    “2002 非典那年,我整 36,本命年!蚌埠那回差點真就交代那了!那回,那回沒你我就真完了。”馬榮祿一下子坐起來,笑著說:“你個老家夥,蔫大膽兒!性命攸關的事,你當時是怎麽想的?完全能走,非跟我一塊兒隔離?”

    “什麽,什麽怎麽想的?”

    “打那一回開始,我就心裏想不能再跟別人搭夥了。跟我隔離在那大工廠的宿舍樓裏,一整棟宿舍樓 203 個人,50 來個人都發高燒,整體隔離,我也發燒了,你當時不是體溫正常來著嘛?”

    “對對對,我正常。”黃明府點點頭,語氣平靜。

    說起隔離,黃明府也回想起 19 年前在蚌埠紡織二廠隔離期間的一段小小往事。

    那時他和馬榮祿跟隨曲藝團赴蚌埠紡織二廠慰問演出,期間在宿舍樓裏發現了非典感染者,整棟宿舍樓被強製隔離。剛剛好他和馬榮祿就住在這棟宿舍樓裏,加上馬榮祿高燒不退,也被懷疑是非典感染者,所以他們兩個被隔離在宿舍樓內整整 14 天的時間,沒能跟隨曲藝團的大巴車一起返回天津。

    很快,隔離已經近一周了,起初的忐忑情緒在完全見不到人的生活中逐漸歸於平靜。每天除了接一下送過來的飯菜,幾乎見不到人。終日就是與馬榮祿兩人四目相對的,馬榮祿又高燒不退臥床養病,黃明府就伺候他喂飯倒水,洗衣煎藥。不知道誰落在這件屋子裏的一本哈珀李的《殺死一知更鳥》,應該是廠子裏麵圖書館的書,扉頁蓋滿了借閱章。當然如果可以選擇黃明府一定不會青睞這本用來詮釋美國意識形態的書,可在沒有選擇的情況下需要打發時間的他還是反複的把這本書讀了很多遍。

    那天是再平常不過的一個下午,馬榮祿吃了藥慢慢睡著了,黃明府摸了摸馬榮祿的額頭,比早上燒的還厲害。一周時間絲毫不見好轉,他一陣心悸,思緒開始不受控製的推測自己何時會出現非典的感染症狀,一度想到死亡,甚至想到還能不能離開這棟員工宿舍樓。作為一名壯誌未酬,立誌成為藝術家的相聲演員,孤獨的在這裏離開人世,對他來說大概是最悲慘一種死法了。

    這時候,門外傳來“咚咚”的幾下敲門聲,聲音很輕。隔離的宿舍樓每天安靜得像國家圖書館,除了送飯時間,幾乎聽不到其他人說話的聲音,更是從來不會有敲門聲,然而現在是下午 3 點,送飯時間早就已經過了。

    會是誰呢……

    黃明府慢慢打開房門,門外站著一個身穿著粉紅裙子,麵色黝黑的小姑娘,看著也就五六歲。她頭上紮著一根紅色的鞋帶兒,當頭繩。腳上穿著一雙已經髒成了灰色的白球鞋。

    那個下午,他和小女孩像對老友一樣並肩坐在宿舍樓的過道裏,給小女孩念《殺死一隻知更鳥》。一頁一頁的念,就像是給自己讀書一樣。讀到了小女孩聽不懂的地方,小女孩也不說話,就瞪著大眼睛一動不動的盯著他看,他起初也會幫小女孩解釋一下其中比較晦澀的單詞,後來讀得越發酣暢,他和小女孩都完全沉浸在了故事裏,不再去糾結其中一詞一句的含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