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第85章

    “哥哥的眼睛, 是不是夜裏看不見?”

    被她撫上眼眶的時候,桓羨的心也似跟著一顫, 仿佛她觸碰的不是眉眼, 而是攥住了他的心髒。

    他不動聲色地握著她微涼的手,想要將她的手拿下去:“沒有的事,梔梔怎會這樣覺得?”

    “真的沒有嗎?”

    薛稚卻僵持著不動, 借著車窗外的月色,一點一點撫摸著他眉骨, 不知怎的,就想起了當日伏胤所說的、他在麵對自己“屍體”時泣出鮮血的事來。

    她忍不住腹誹。

    他就那麽笨嗎, 連是不是她也認不出來。他是最熟悉她的人, 比謝郎、比母親他們還要熟悉。

    真是個……笨蛋哥哥呀……

    自然,她不知道的是, 當日賀蘭霆為以假亂真李代桃僵,見她頸後有粒小痣, 曾在那名妾室頸後同樣的位置以刺青之法紋了一粒痣。那人本是政敵送給他的細作, 不知因何也留在身邊睡了許多年,這回一並除去。

    不過這些都是前話了, 薛稚本人並不知曉, 隻輕輕地、輕輕地歎一口氣,問他:“這裏, 會疼嗎?”

    桓羨脊背一僵。有如被人從衣領處灌了一盆雪水。

    “你都已經知道了?”他循聲望向她的方向。

    她沒說承認也沒否認,隻問:“哥哥為什麽不肯說實話呢。”

    她不明白,連這樣的小事也要瞞著她,究竟是為什麽。

    “沒有什麽大礙的。”桓羨不再猶豫, 竭力平靜著語氣將她的手拿下去攥在掌心, “已經在好轉了, 隻是想來近日軍務繁忙才複發了。”

    她點點頭,壓下心間那些異樣的情緒:“那以後不可以再勞累。”

    “知道。”桓羨道,“第四十九條。”

    突如其來的一句,薛稚有些莫名其妙:“什麽?”

    他笑了一聲:“你的第四十九條‘不可以’。”

    這幾天她已經同他提了太多的規矩,譬如不許亂發脾氣,不許在蓁兒麵前說話太大聲,不許自作主張逗蓁兒,條條框框,真是什麽奇奇怪怪的規矩也有。

    若是從前誰這樣約束他他必定不耐煩。但現在,他忽然覺得被她管著也不錯,甚至有些享受。

    本是隨便一句,倒被他說得像是在關心他一樣,薛稚臉上一紅,羞惱地背過身去:“隨便你,你愛聽不聽。眼睛壞了又和我沒關係。”

    桓羨無聲抿唇。

    昏暗間他看不清她神情,但他也知道,她一定在生氣。

    她終究心裏是有他的,隻是不願承認罷了。

    馬車很快停下,薛稚十分默契地先他一步下了車,伸手欲扶他。

    桓羨的反應卻有些奇怪。

    他自轎中探出半個身子,有些茫然地四下張望了一圈。

    “梔梔?”

    “門前是不是沒有點燈?”

    隻此一句,薛稚與駕車的伏胤都變了臉色。

    二人對視一眼,最終是薛稚放柔聲音,伸手去接他:“是啊,你小心一些,腳別踩空了。”

    她以語聲引導著他踩著事先備好的車凳步下車來,從最後一截階梯踏到地上時,他站立不穩,因此大半個身子都落在薛稚身上,她向後退閃半步才堪堪將人扶住了。

    “沒事吧?”他緊張地問。

    她搖搖頭,意識到他看不見後才補了一句:“沒事。”

    “我們進去吧,我牽著你。”她聲音不覺溫和了下來。又以眼神示意伏胤去請太醫正。

    太醫正的診斷結果很快下來了,蓋因近期勞累與不遵醫囑停藥所致,需休養著,為著早日恢複,白日也不要用眼了。

    分明下午麵對自己的詢問時還臉不紅心不跳地說有按時用藥、病情已在好轉,結果出去一趟就成了這樣,老太醫十分生氣。

    醫者仁心,他一時也顧不上君臣之分了,轉而叮囑薛稚:

    “公主要盯著陛下,督促陛下少用眼,勤用藥,否則再這麽下去,陛下的眼睛怕是好不了的。”

    薛稚是知道他用眼的強度的,往往用完晚膳後,還要在燈下處理一個時辰的政務,或是軍報,或是從京城寄過來的政務通報。

    以往她不知道他眼睛壞了,隻是抱怨他點太多燈而已,不曾管過他。也不會想到,他竟為了政事損害自己的身體到這個程度。

    加之他眼睛的病也和自己有一定的關係,一時之間,薛稚心情十分複雜。

    “知道了,謝謝太醫正。”她柔聲應下,隨後,送了太醫正出去。

    待再回到房中時,侍女已去煎藥,隻留下伏胤守在門外,屋中,桓羨一個人坐在窗前,有些茫然地對著窗外的方向。

    他當真看不見了。

    分明白日還好好的,然而自出去了一趟,許是燈會上被忽明忽暗的燈光傷到了眼,又或許是被紅色所刺激,眼前便如同蒙了層黑色輕紗,天地萬物都混沌起來。

    他是個掌控欲很強的人,失了視覺,會令他十分的沒有安全感,何況她亦不在,便十分擔心她又會趁著他眼睛不便而離開,哪怕分明知道有伏胤在,這並不可能。

    薛稚進來時瞧見的便是他茫然無措、臉上甚至染上慌亂的模樣,從來不可一世的人,竟也會流露出這般無助的神情,不管是與記憶裏那個仿佛永遠不會生病、無堅不摧的兄長,還是那個從並州千裏迢迢趕回、冷酷無情地將她的夫婿下獄的君主,都相去甚遠。

    窗外月光瀉進,晚風輕柔吹拂起他已然放下的墨發,衣袍翻飛,銀霜鍍雪,更照得那張神清如冰玉的臉貌如謫仙,有種脆弱的破碎感。

    她無奈地在心底歎息,緩步走了過去。

    “梔梔?”

    繡履輕似無聲,隻有珠簾被人拂動的跳躍碎響。感知到她似是去而複返,他不確定地朝著她的方向微微側過臉來。

    “是我。”她應了一聲,在他身邊跪坐下來,“既如此,就謹遵醫囑,不許再用眼了。有要緊的政務,我讀給哥哥聽,好不好?”

    許是可憐他,她語聲是前所未有的溫柔,和她哄蓁兒時也沒兩樣。桓羨目光空洞地望著她聲音傳來的方向,即雖她人在眼前,眼中卻也隻有一抹虛幻的影子。

    她會離開嗎?

    他很想這樣問。

    他說不出口,對於一個帝王而言這無疑有些傷自尊,但同時也十分清楚地知曉,她並不喜歡他,厭惡他,以他做過的那些事,她不報複他尚算好的,又怎會安心留下來呢。

    不過,她既這樣說,大抵是不會走了,桓羨勉強放下了心。

    次日,江泊舟等心腹官員被叫來清暉院,被告知了天子眼疾、暫不能視物之事。

    軍中大事被全權交由了兵部尚書沈弁處理,他是桓羨身邊的老人了,前次對抗柔然也有他跟隨在側,加之現在暫且休戰隔岸觀火,身上的擔子能稍輕一些。

    桓羨被迫停下了一切政事,盡管白日他其實能隱隱約約看見,但為了病情穩定,薛稚在太醫正的建議下在他眼前蒙了塊綢帶,迫使他放棄用眼。

    每日,會由伏胤將當天的政務表文呈進來,由薛稚念給他聽。

    除此之外,薛稚還要負責照顧他的日常生活起居,督促他喝藥。

    他很依賴她,盡管嘴上不肯承認,但每每隻要她離開片刻便會驟然緊張,每日,她離開清暉院去到隔壁院中陪伴蓁兒的那一個時辰都會是他最難熬的時候。

    短暫的失明使得他的性情也逐漸變得急躁,同時愈發患得患失、疑神疑鬼。她在時還好,倘若不在,他便會控製不住地焦躁,不斷地追問侍女她去了那裏,然後不斷地打發人過來尋她。

    有一次晚上,薛稚去隔壁院中看望蓁兒,回來的稍晚了些,便瞧見他在屋中大發脾氣,將案上的器具扔了一地。

    伏胤堵在門外不讓他出,屋內侍女戰戰兢兢跪在地上,連送來的湯藥也被砸得稀碎,瓷片飛裂,湯藥殘渣亂灑,屋內彌漫的全是中藥的苦澀氣息。

    薛稚震驚地走進來:“你在做什麽?”

    他的怒氣似應聲而止,雙手無措地垂在身側,朝她的方向望來。

    “他們不讓我出去。”片刻後他才道,語聲微悶,明顯的缺乏底氣。

    薛稚瞧見屋中的狼藉,又驚又氣:“他們是為你好,你既看不見,跑出去做什麽?不是說過了,要收斂你的性子,不許動不動就發脾氣。太醫正也說了要戒躁戒躁,按時用藥,你又在發什麽瘋?”

    桓羨自知理虧,並未開口辯解,隻有些惱她,當著下人的麵,竟也一點麵子不與他留。

    一眾侍女何曾見過陛下這幅尊容,竟被公主訓得毫無還口之力,既是尷尬又是害怕,好在公主很快便命她們退下,伏胤亦離開,並順手將門帶上了。

    屋中又隻剩下他們二人,滿地的狼藉也未及叫侍女收拾。薛稚拾起地上破碎的半隻藥碗,氣得輕輕嘟噥:“哥哥再這樣胡鬧,我就讓伏胤把哥哥關起來。”

    省得他整日發脾氣為難下人。

    “我想出去,是想來找你。”

    一直沒說話的男人突然開口,語氣有些悶,又問她:“你是不是要走?”

    薛稚愣了一下:“我沒說要走。”

    “那你為什麽去了這麽久還不回來?”

    “蓁兒今天又吐奶了,我就多留了一會兒。”薛稚道。

    他循聲走來,長臂一攬,輕輕將她摟入懷中。

    “你不要走。”

    他把唇抵在她耳側,聲音聽起來有些沮喪,“那些你不滿意的,不喜歡的,我都會改。我會對你和蓁兒好的,你不要走,不要離開哥哥,好嗎?”

    薛稚美眸微愕,雙手無措地放在他腰側,終究沒有回抱住他。

    她得承認,在這一刻她對他並沒有多麽厭惡,反而生出憐愛,無論如何也不忍心真的一走了之。

    她曾經很喜歡那種被人所需要的感覺,因為那讓她感覺到她是一個有用的人,而不是一隻被人豢養的金絲雀。

    而現在,這種感覺又回來了。

    她又想起小時候,她身子不好,時常感染風寒發燒,在漱玉宮的那些年,每一次,都是他和姨姨悉心照顧她,他會在她吐得他滿身都是時垮了臉嫌棄她,但始終也沒有真的扔下她不管。

    每一次她不肯喝藥,都是他一口糖一口藥地哄著喝下去。那時候的她真的覺得,哥哥是世上對她最好的人了,連母親也不及……

    所以現在,就算是償還他嗎?

    她唯在心裏歎氣,又低低地抱怨:“我曾經以為,哥哥永遠也不會生病。沒想到哥哥生起病來,比那些喜歡哭鬧的小孩子還煩人。”

    又輕聲嘲諷:“這算什麽呢?算是哥哥的報應麽?”

    桓羨未言,下頜抵著她額頭,將人抱得更緊。

    他想,如果她能留在他身邊是他的報應,是上天對他的懲罰,這種報應和懲罰,他甘之如飴。

    作者有話說:

    明天雙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