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第54章

    四月上旬, 禦駕順利抵達了洛陽。

    洛陽太守謝誨早於聖駕出發時便得了消息,誠惶誠恐地出城迎接。

    曾經曹魏的金墉城被收拾出來, 修飾一新, 做了此次帝王下榻的行宮。此後一連多日,桓羨都在城中考察宮闕舊址、祭祀夏禹、觀洛橋、觀《石經》……

    他甚至親臨了洛陽學宮,親問博士經義, 接見洛陽高年,更召郡中孝悌廉義、文武應求者, 報以名帖,由他親自過目, 是以多日忙忙碌碌, 每日要折騰到極晚才回來。

    白日的時候,薛稚便一個人住在宮中, 無聊地望著庭院裏灩濃的春景發呆。

    她好似從一個籠子轉移到另一個籠子,桓羨表麵上對她再縱容, 也依舊不會改變這一點。每日派來服侍她的宮人既是奴仆, 又是眼線。

    原本,洛陽官員為她另設了宮室, 但行宮之中都已換上了皇帝的人, 也就無人知曉,她這個所謂公主並不住在那裏, 而是夜夜與她名義上的皇兄同眠。

    也好在外人不曉,先前桓羨讓她跟隨北行一路同車就已讓江泊舟等官員頗有微詞,若是知曉了他們夜裏都睡在一張榻上,皇家的臉麵也就蕩然無存了。

    ……

    到達洛陽的第七日, 天未黃昏, 桓羨意外地先行回到了行宮之中。

    “這些日子一定冷落了梔梔吧, 晚上,帶梔梔去個地方,可好?”

    她不為所動,坐在窗下借著天光繡庭下根莖虯結的古樹。桓羨眼中笑意微淡,按住那針:“薛梔梔,賞個臉吧。”

    他麵上含笑晏晏,似乎極有耐心。

    曾經她在他麵前奴顏婢膝畢恭畢敬,不知什麽時候起,這種關係調換過來了。

    薛稚抬眸看了他一眼,心中忽覺他有些可憐,加之冷落日久估摸著他的耐心也要耗盡了,撕開了這層表麵上的相安無事的偽裝於她也沒好處,遂勉強點了點頭。

    這一走卻一直走到了夜裏,車駕出城,轆轆南去,直至行至洛陽南郊的龍門才停歇。

    此時天色已漸漸暗了下來,伊闕之上,疏星淡月,斷雲微度。奔騰的洛河水自兩岸青山中穿流而過,天地無塵,江流有聲。

    一座大橋如虹橋般在河上橫亙而過,伴著橋上燈火點點,真如浩渺河漢。

    洛水兩岸,依山而建的石窟也已亮起了燈火,映照出一座座佛塑秀骨清像的莊嚴法相,線條秀美,雄勁剛健,自洛河東岸望去,千尊佛塑都被火光披沐上金色的佛光,蔚為壯觀。

    “洛陽郡守準備了龍燈遊水,咱們去橋上。”

    抱著妹妹策馬行走在東岸修葺得平整的石板路上,桓羨低聲在她帽簷之側說。

    薛稚今夜帶了頂帷帽,輕紗朦朧,恰到好處地遮住她純美秀婉的容顏與那見不得光的天家私情。

    夜色火光之下,誰也沒敢去細瞧馬背上的二人有多親密,她隻是低頭,怏怏不樂的樣子,一雙眼倒映著路旁燈火點點。

    等到了橋上才明了洛陽郡守準備的龍燈為何。橋下奔騰的洛河水中,一艘艘小船首尾相連,結為龍形,俱燃燈火,自洛水上遊蜿蜒而來,行走於清波漣漣的洛河水麵上,真如巨龍夜巡,踏碎一河明月。

    更上遊的地方徐徐燃起了煙火,朵朵絢麗,天女散花般綻開於星月皎潔的夜空。如流珠之相銜,若飛星之四散。

    立於大橋之上,煙火,龍燈,佛塑,洛河,盡收眼底。

    燈明月皎,水中滉漾。

    這樣的美景,薛稚不由得看癡了,晚風吹起她遮麵的帷紗來,衣裙俱在風中輕揚,遠遠望去,若洛神臨波。

    “梔梔喜歡嗎?”

    百官侍女都候在橋的兩側,冷不防耳邊響起他的聲音。

    這樣精心準備的美景麵前,她說不出什麽違心之辭,微微頷首:“好是好,可也未免太耗費民力物力了些。”

    “無妨,也不是年年來此。”桓羨道,“我國家地大物博,若連一場龍燈會也舉辦不起,未免太過寒磣。”

    薛稚不語。

    他的確是個勵精圖治的好君主,在位這些年,懲治不法,分地於民,輕徭薄賦,與民休息,即便是大饑大旱倉庫中也有足夠的糧食,國家反而一改先前先帝在位時強征暴斂的民有菜色。

    她看著遠處朝橋下駛來的巨型“龍燈”,此時夜風拂麵,有若小酌,飄飄宜人。

    他又問:“你知道為什麽要帶你來此處嗎?”

    “這座橋……”桓羨靜默了片刻,“曾是你父親生前主持修建過的,可惜還沒有修成,他就去世了。”

    “我父親?”薛稚忍不住追問出聲。

    他點頭,神色隱入夜色的晦暗:“是啊,我大楚曾經最驚才絕豔的水利天才,二十一歲出使賀蘭部,二十二歲任工部侍郎,主持修建龍門伊闕大橋與洛陽一帶的黃河堤壩。”

    “我看過你父親生前留下的圖紙,的確是個不世出的人才,隻可惜……”

    後來的事,他沒有說完,薛稚卻知道。

    是十七年前,她出生前那個夏天,長江上遊暴雨,江河水暴漲,湧入秦淮,衝毀了他所主持加固的秦淮堤壩,致使京中百姓死傷無數。

    工部需要一個人出來頂罪。爾後,她父親便自殺了。

    這件事疑點重重,然當時的工部尚書已是如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尚書令,再加之先帝的默許,並無人追究。

    薛稚的心情突然便變得不是很好。

    “我想回去了。”她別過頭,眼中倒映著河中璀璨的龍燈,瑩瑩似淚。

    桓羨沒有強求。

    和她說起她父親的時候,她待他的劍拔弩張已有所緩和。這就已是十分難得的事了。

    “那我們就回去。”他道。

    今夜的燈火盛宴原是為陛下而設,未想陛下如此早便離開了,洛陽郡守謝誨還當他是不喜,急得有如熱鍋之蟻,忙追上去詢問隨侍的內侍監。

    馮整隻笑眯眯地告訴他:“陛下對今晚的龍燈會很是滿意呢,已經命人傳賞了。隻是陛下今夜身體不適,就先行離開,剩下的,請百官們同賞吧。”

    一番話說得滴水不漏,謝郡守心頭惶恐,陛下當真滿意嗎?

    想起方才在瞧上得見的那一道倩影,又顧問左右跟隨聖駕北來的朝廷官員:“方才在橋上陪伴陛下的女子是誰?”

    有官員笑他沒眼力見:“這就是樂安公主啊,謝府台,您怎連這也看不出?”

    另一名官員則道:“對啊,陛下可寵愛樂安公主了,前時更是為了尋回她,連立後大典也延後了呢!您要是想討陛下歡心,先去討公主歡心,準沒錯。”

    諸位公卿都哄笑起來,謝誨不明所以。人群之中的江泊舟卻臉色鐵青。

    此次北上,陛下帶的多是朝中重臣,不知出於什麽考慮卻又帶上了他。

    然一路上,陛下與公主同輿而行,幾乎不避耳目,就差是宣告天下兄妹不倫之事了,如此不合禮法之事,滿座公卿,竟無一人上諫。

    他憤憤拂袖,徑直離去。有人笑道:“江禦史這是又要去擾陛下雅興了。”

    人群中哄笑依舊,謝誨卻仍舊未明。

    他身為洛陽地方長官,一心隻想在天子跟前掙個表現,前時雖知曉了樂安公主跟隨聖駕來了洛陽,但陛下始終未讓她公開露麵,便料想隻是有些聖寵的公主,終究不及朝中那位炙手可熱。如今見陛下攜她觀燈,才明了聖寵非同一般。

    他正愁備下的那十幾個美姬無有獻給陛下的機會,眼下,這機會便來了。

    自古長公主固寵多是送美人,他先將美姬送至公主處,再由公主出麵轉送陛下,豈不是一舉多得的美事?

    ——

    龍門離城中尚遠,加之明日還要在此遊玩一日,桓羨並未回城,而是歇在了洛水東岸臨時搭建的行宮。

    大約是沒想到天子會帶薛稚來,行宮中未有她的營帳,她被送進桓羨的那一間,如同一個精致的玉偶人,坐在床畔,由著他替她清洗一雙玉白雙足。

    “哥哥能給我講講我父親麽?”良久的靜默之後,她問道。

    燭光熠耀,照得漂浮著玫瑰花瓣的水麵金光粼粼。桓羨薄唇緊抿,抑下逸到唇邊的笑。

    瞧,這又是能用得上他了。

    他很少做這些服侍人的事,即便是在先帝麵前也是沒有過的。此時卻格外耐心,用毛巾將她足上的水珠擦幹:“梔梔想聽什麽?”

    薛稚並膝躺進柔軟的被褥裏,猶豫了片刻道:“……我想知道,我父親是怎麽樣的人。”

    說來可笑的很,她長了這十幾年,都不了解她的父母。

    他們一個是先帝朝的禁忌,一個是如今朝廷的禁忌。沒有人會告訴她,他們究竟是怎樣的人。

    ……

    這夜,薛稚在黑暗中聽他講完了有關父親的生平,忍了半夜的眼淚嘩嘩如注,撲在他懷中哭得撕心裂肺。

    原來,她的父母並不是外人所說的感情不和。

    原來,他們感情甚篤,她從來不是沒人要的野孩子。父親的死,更是先帝指使,一切隻為強占她的母親而已。

    他甚至會為她的母親辯解:“賀蘭氏應當不是不要你,而是她在宮中本就處於眾矢之的,桓駿又十分介意你父親的存在,對你不管不顧,才能保護你。”

    況且又何嚐是不管不顧呢。

    倘若賀蘭氏真不管她,怎會一次次縱容默許她拿她的份例來補貼他們。

    憶起記憶裏那個永遠張揚明豔的美人,桓羨眼神微微沉凝。

    一方麵,他知道一切罪孽都是桓駿犯下,怪不到賀蘭氏身上。

    然另一方麵,阿娘究竟是因她而死,又怎可能毫無恨意。但把這些全怪在妹妹頭上,不過是他的一點私心罷了……

    私心想要占有她,得到她,迫她乖順地待在他身邊,為她母親贖罪。

    薛稚急切地追問:“那,那我母親呢。她為什麽從來都不和我說我父親……”

    這話一出,頓覺帳中氣氛都凝固了下來。桓羨輕拍她背,猶如小時候那般將她抱開些許,哄她入睡:

    “睡吧,時候不早了。明天,我們去紅葉寺。”

    她知她又提了不該提的人,卻不願放棄,把心一橫,如隻失孤的小鹿傷心欲絕地望他:“哥哥……”

    一雙柔荑緊緊地攥住他白色中衣的衣角,眼中流下淚來,楚楚可憐。

    這樣依戀極了的姿態,和她幼時一模一樣,也顯而易見的,是四個多月來首次和解的訊號。

    桓羨隻覺呼吸都緊了起來,柔聲問:“怎麽了?”

    他能感覺得到,自今夜和她提起她父親以來,她待他的態度明顯緩和。

    也許是因為骨子裏的害怕再被拋棄,也許是因為那個未出世的孩子也喚他一聲父親,總之,她對他四個月以來的冷漠首次被打破了。

    “你會永遠對我好嗎?”

    如他所料的,薛稚睜著雙水汽氤氳的眼瞳問,在燭光下熠耀如星。

    桓羨眼中柔波一閃,攥著她手再度將人攬入懷中:“當然。”

    她又微微掙脫了些,依舊看著他眼睛固執地問:“也永遠不會拋棄梔梔嗎?”

    這樣的四目相對,彼此心間的情緒都似透過眼睛落入對方眼裏,心緒再無遮掩。

    他在那樣溫軟的、欲說還休的眼波裏陷進去,內心如有千麵鼙鼓一道欣喜地擂起來,第一次知道,得到她的傾慕與承諾,感覺竟如此奇妙,心髒處全被喜悅充溢,快活得似要炸開。

    於是順著自己的心意毫無保留地答:“隻要梔梔肯要哥哥,哥哥永遠都是梔梔的。”

    她似鬆了口氣,眼兒紅紅的,將臉偎進他暖熱的胸膛。吐出的呢喃有如寒煙繚繞在他脖頸間:“哥哥……不要負我……”

    未盡的字句都融於交融的唇齒間,她主動奉上自己,微涼的指尖探入被薄衫禁錮的腰線,在他尾椎處激起片片顫栗。

    意識卻無比清醒。

    她知道,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那件事終究瞞不了多久。

    眼下,他對她的一切縱容與溫柔都隻是愧疚之下的假相,一旦他知道她才是殺害孩子的凶手,他又會恢複為原來那個陰鷙冷厲的桓羨。

    他骨子裏的偏執與瘋狂,就從未真正改變過。

    所以,她不能再這樣與他冷戰下去了。雖得了一時的清淨,卻終究逃不掉。她要如蓮央所說,嚐試著拿捏他,麻痹他,然後找尋機會離開。

    不管去哪裏,隻要逃離他……

    次日一早,桓羨將她自睡夢中搖醒,要帶她去爬洛水東岸的紅葉寺。

    此寺為前朝北方虜國接待自印度遠道而來的高僧所建,寺中種植著許多被高僧從印度帶來的奇花異草,非中土所有。

    山寺靜若無人,當薛稚環著兄長的脖子被兄長背上山寺之時,一眼便瞧見了山門下密林間種植著的正當花期的白色花卉。

    ——曼陀羅,傳聞裏華佗用來製造麻沸散的主要原料。

    作者有話說:

    查資料的時候發現曼陀羅是用來閹割動物時候麻醉的……嘖嘖嘖

    龍燈參考遇龍河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