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修)
  第1章 (修)

    建始四年,江南二月,淡煙籠日,杏花滿枝。

    建康春日多雨,才經了一場濛濛煙雨,玉燭殿的脊獸烏簷上皆是陽光也化不開的濕意。青瓷瓦上殘存的雨水順著青瓷人麵紋瓦當一點一滴落下來,在簷下蓄水的蓮花大甕裏蕩開圈圈的漣漪。

    殿下,玉蕖綠水,滿池芙蓉開得正豔。

    這樣的天氣,連筆墨也是潤的,自是不適合作畫。然而此時正對著玉池的那扇綺窗中,青年帝王正伏於窗前,手搦玉管,神情專注地畫著窗下隨風嫋娜的芙蕖。

    身前,已有少女抱著錦枕伏於案上,以身做著他的畫紙。紅唇輕咬,袍服盡散。

    少女身下衣裙完好,上身卻隻掛了條蒼青色抱腹,滿是褶皺地墊在身下。

    披散的鴉青色長發也被撥至有如蘭花纖細的玉頸邊,留出背上大片大片的玉白肌膚。

    玉背玲瓏,腰線纖細,一一可見。

    筆鋒落下,遊走於肌膚的冰冷和酥癢,迫得她淚盈於睫,蛾眉蹙如新月。

    那玉白光潔的背上已有一幅芙蕖出水圖盛開,她不斷地想要回過頭來,紅唇張合,眸含水霧,似乎想說些什麽。

    “別動。”年輕的帝王似有些不悅。

    按著她纖薄的背,他搦著筆管,題下最後一曲江南民歌——

    花釵芙蓉髻,雙鬢如浮雲。春風不知著,好來動羅裙。

    筆走龍蛇,激起的顫栗有如夏日午後疾雨,打得身下芙蓉肩背輕顫,半挽發髻上一隻銜珠鸞鳳釵也顫抖不停。

    她在哭,似乎這一切都非出自本意。心中不知因何軟得厲害,他放下禦筆,撈起案上的人兒抱轉入懷。

    一聲鶯啼有如驚雷在耳邊響起,她回過頭來,他逢上一雙水光漣漣的眼:“哥哥……”

    夢境到此陡然成空。燕寢裏,楚帝桓羨緩緩睜開了眼。

    原先的芙蓉美人皆融於突然入侵眼眶的天光,短暫的目盲過後,取而代之的是帷帳上盤旋的雲龍紋。

    床下,錯金銅博山爐裏仍吐著杳如雲霧的煙,濃鬱的龍涎香在帳間盤旋不散,再無方才的釵光鬢影。

    他目光一頓,心間久久地悵然若失。

    是夢麽?

    內侍監馮整已率著服侍洗漱的宮人等候在燕寢之外,兀自盤算著時辰,忽聽帳中傳來沙啞低沉的一聲:“馮整。”

    是陛下醒了。

    他忙應:“回陛下,奴在。”

    “什麽時候了?”

    “回陛下,已是辰時三刻了。”

    今日是休沐,雖不用上朝,卻也有要事要處理。內侍監貼心地提醒:“陛下,樂安公主和衛國公夫人回來了,眼下正在太後宮中說話,太後請您過去相見,陛下要去麽?”

    樂安?

    帳間,天子扶額的手微微一頓,腦海中應聲浮現出一張粉雕玉琢、粉淚盈盈的小臉來。

    十二歲的少女稚氣未脫,眉眼無一處不精致,卻意外與方才幻夢間的少女有些相似。想起夢中那一聲“哥哥”,更是怔忪。

    他倒是想起來了。

    他的確有過一個妹妹。一個已淡忘許久的妹妹。

    宮中那麽多王孫公主,卻隻有這一個,是能喚他“哥哥”的。但四年之前便已跟隨衛國公府遠下會稽,因了他刻意的冷淡,二人從此再未見麵。

    難道,夢見的是她?

    ——不,這絕不可能。

    桓羨煩躁地皺了皺眉。

    他未曾應,冷肅著臉起身下榻更衣。內侍監掀簾瞧見,內心一陣咋舌。

    陛下這是不喜?

    那位樂安公主他倒也知曉。名為公主,卻不是皇室中人。那是已故工部侍郎薛況的女兒,還未出生時生父便已死去,隨母親賀蘭氏入宮,得封號樂安。

    她幼時長在宮裏,原本和陛下也算兄妹融洽。然她母親賀蘭氏性子狠毒古怪,將待產的孕婦剖產,殺嬰童取樂,都是她蠱惑先帝厲帝造下的罪孽。陛下與公主也因賀蘭氏造的孽而漸漸疏遠。

    四年之前,先帝去世,賀蘭氏殉葬,這個孤女便如待宰之羔羊,是人們發泄對妖妃暴君怒氣的最好工具。

    好在太皇太後的侄媳、衛國公夫人阮氏一向喜歡公主,因公主幼時不受其母待見、常被扔給太皇太後養,她也因之與公主熟識,遂在事發之時,將公主帶去了會稽。

    如今公主已是十六歲,正是女大當婚的年紀,馮整聽說,公主同阮氏的兒子、衛國公世子兩情相悅,加之太皇太後六十歲的大壽也快到了,阮夫人遂帶著她趕了回來,預備向陛下和太皇太後請旨賜婚……

    方才,太後遣人過來,就是為的讓公主與陛下相見。

    正胡思亂想著,身前又傳來天子略顯沙啞的聲:“備水。”

    馮整愣了一下,又很快回過神。

    天子及冠三年,這些年,雖因“為先帝守喪”未納嬪禦,到底也是個正常男子。隻不過他一向極少做這樣的夢,故而有些詫異。

    他沒敢多問,服侍著天子進了浴殿,多嘴問了一句:“陛下要去崇憲宮麽?”

    桓羨此時已浸入水中,眉目昳麗的臉在浴池間湧起的水霧後辨不清情緒。

    許久的沉默之後,他才聽見天子的命令:“去備輦。”

    如是,服侍著天子洗漱用膳,待到出玉燭殿,已近巳時了。

    太後的崇憲宮修整的巍煥軒敞,標準的三進院落,中間是三重大殿,環以回廊,殿下則種植著琪花瑤草,映襯著峻峭湖石蓊茂植木,實如仙宮貝闕。

    天子的龍輦到達宮院之時,何太後正在偏殿裏接見初回京的衛國公夫人阮氏與樂安公主。小黃門飛奔上前,將人自禦輦上應下:

    “卑奴見過陛下。”

    “陛下,太後正在偏殿裏,會見樂安公主以及衛國公夫人。”

    他點點頭,漫不經心地抬靴上階。殿門洞開,太後何氏人未見而笑聲先至:

    “還是你會養孩子,幾年不見,這丫頭愈發出挑了。阿阮,這可多虧了你,這要是換了我,可養不出這樣好的女孩子。”

    “你家蘭卿可真是命好,真真是,滿宮的公主加在一塊兒都比不過樂安玉色天香,我這便宜母親原是想著,在廬江何氏挑一個俊秀郎君給她做駙馬,沒想到,竟被你捷足先登了去。”

    接話的是個爽朗的女聲,當是衛國公夫人阮氏:“這哪兒是我養得好,我有幸侍奉公主不過四年,這前十二年,可全賴以太後與陛下之功。妾不敢居功。”

    太後也笑了:“說起陛下,他可是一直念叨著樂安呢。終歸是兄妹,哪有不惦記的。”

    “依我看,兩個孩子的婚事,有太皇太後出麵固然好,可也還是要和陛下說一聲才成。他兩個到底也是幼年相親的兄妹,由陛下出麵賜婚,更是名正言順。”

    “如此也好,都聽太後的,勞太後費心。”阮夫人笑著說。

    他腳步一頓,昳麗眉眼間掠過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殿外恭候的宮人已行過禮,入殿通傳:“太後,陛下來了。”

    何太後滿麵掬笑:“正說他呢,可巧就來了。”

    “快,去請陛下進來。”

    伴隨著一眾宮人的行禮聲,桓羨入殿,停在簾外向太後行禮:“兒子見過母親。”

    目光隨意一掃,隻見珠簾後迷迷糊糊坐著三道身影。

    位於主位的自然是太後何氏。她身側另坐了個婦人和一纖細窈窕的少女,當是江東頂級門閥之一的陳郡謝氏的當家主母衛國公夫人阮氏,以及,他那久未謀麵的妹妹——樂安公主薛稚。

    “你來得正好。”

    何太後含笑招呼:“你樂安妹妹和謝家伯母回來了,快來見見吧,你們兄妹倆也有許久沒見麵了。”

    又喚那坐在阮氏身邊坐著的少女:“樂安,還不快拜見你皇兄,他可是一直念叨著你呢。”

    少女生得清麗,杏眼盈盈,櫻唇瑩潤,身著淡淡青裙,更襯得有如姑射仙子的清豔。

    許是中和了她父親的俊秀,這孤女生得並不似賀蘭氏一般,有著張揚而令人厭惡的美豔。反倒是有種脫離人間的清冷出塵。

    二人方才說話的時候,少女便低眉看著水泥金磚上春陽自菱花窗間投下的朵朵暗影,一雙春水含情的眼,不知因何露了微微的笑意。

    清絕豔絕,冷浸溶溶月。

    聞見太後的聲音,她起身上前,婉婉向桓羨一福:“樂安見過皇兄。”

    這聲音與方才幻夢間的嬌柔女聲並無什麽不同。桓羨眉頭已經皺了起來,似隨意地道:“免禮。”

    他拂簾而入,適逢宮人打起了簾子,四目相對,短暫一瞬,流盼清波若天風海雨般闖進,他猛烈一怔。

    仿佛一隻輕盈玉蝶自心上掠過,於一瞬間,響起屈子的詩篇:

    ——滿堂兮美人。

    ——忽獨與餘兮目成。

    作者有話說:

    薛稚[zhì],桓[huán]羨,千萬不要讀成橫線了 (=^▽^=)

    這次是江南背景都城定在建康,架空大雜燴。如文案所見,男主很狗,所以,可以罵男主但不能罵作者!人身公雞我會刪的哦!希望評論區能和和諧諧的!

    下一本:《禁庭春晝(君妻)》、《玉軟花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