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複仇
  第八十九章 複仇

    厲北山回到奉天時,秋日的殘陽正掛在天邊,疏遠得不見一絲溫度。正如他跨入楊府大門時的心境,漠然且冷淡。

    楊玉明,享年五十九。下個月的六十壽誕,提前過成了冥誕。

    白紙黑字的楹聯,從大門開始,掛滿了四進院的大宅。大紅底灑金的壽聯,早就請當今的名家擬好,現下卻隻能壓在箱底。

    來吊唁的,也沒人敢拿出早一年就備好的壽禮,隻哭喪著將那封不比壽禮輕的帛金交到賬桌,上三炷清香,慰家屬節哀,泣說奉天失了楊參謀,堪比國失良相,家失頂梁。好在辦席的規製不變,預備下的上好食材,到底還是派上了用場。山珍海味,炊金玉饌,隻是少了推杯換盞,把酒言歡。

    厲北山沒吃席,來去孤孑,匆匆地,隻在靈堂處上了香,遞了帛金,就連安慰家屬的話,他也隻是用了“節哀”二字,表達自己毫無溫度的哀悼之情。懂的人自然懂,不是一個陣營的,若是讓他假裝悲傷,恐怕更要遭人非議。

    隻是楊玉明那位吸、賭成癮的小兒子,因喪父大慟,精神有些失常。見著厲北山,恍如見了殺父的仇人,抄起手邊撥香爐的鐵釺,直剌剌(la)地便要往他的胸口上捅。

    那人的確是瘋了。

    大概連三歲的孩童都知道,一個終日混跡於煙館和賭館的廢人,如何能傷得了身經百戰的喋血將軍?

    厲北山隻側身後退一步,楊家小兒子便理所當然地撲了個空。

    回身,補刺一刀,劃破了“殺父仇人”的呢子軍裝。袖臂上立刻裂開一個食指長的破口,是叫高溫的鐵釺頂端給燙的,卻也是厲北山有意不躲,這才叫那蠢笨的瘋子得了逞。

    披麻掛孝的人全都圍了過來,一半擋在厲北山的身前,一半去擋楊家瘋兒子的路。站在人群中間的厲北山,腰板依舊挺得很直,隻是用手捂住臂膀上的傷,眯著那雙銳利的鷹眼,冷眼斜睨著那位要對自己痛下殺手的“大孝子”。

    “混賬東西!”

    楊玉明的大兒子衝進人群,手持奉天軍械廠新出的那把袖珍手槍,“砰”的一聲,往自己弟弟的胳膊上就是精準的一槍!

    人群做鳥獸狀一哄四散,楊家小兒子癱倒在地,慘絕人寰地淒叫起來……

    一場沒什麽頭腦的“複仇行動”,最終以一個自作自受的結果草草收場。沒有人會看到,在厲北山走出楊府大門時,掛在他唇邊的那抹陰鷙至極的冷笑……

    趙小川接到消息,開車趕來接他。

    楊家小兒子那一下,沒有累及他的皮肉。趙小川除了聞見他身上那股子香灰紙錢的味道,還覺出了他家二爺有種難言的暢快心緒。這便讓趙小川猶豫起來,有關二少奶奶的方才的舉動,他是說?還是不說?

    “她最近……好不好?”沒等趙小川想出一個答案,坐在他身邊的厲北山便主動開了口。

    趙小川敷衍著,“呃……好……挺好……”

    厲北山冷冷地剜了一眼吞吞吐吐的趙小川,趙小川立馬正色起來。

    “爺……我也沒搞懂,二少奶奶到底是個什麽心思……”

    “有話說,有屁放!再吐一個字的廢話,我就……”

    厲北山急了,趙小川忙搶話道:“晨起,二少奶奶聽聞楊玉明沒了,光著腳便要我帶她到楊府。可車子才開到離楊府十丈遠的地方,她就讓我停下了。我問她進去麽?她不說話,隻是搖頭。接著便要我下車。可我不放心,下了車後,偷偷往車窗那瞥了好幾次,都見二少奶奶在哭。哭得很厲害,足足哭了得有半個時辰,才叫我開車回帥府……”

    “這丫頭,原來什麽都知道吧……”厲北山低聲喃喃著,眉頭越蹙越緊。

    趙小川始終疑惑,“您說,二少奶奶與這楊玉明是什麽交情?為何不光明正大地進去吊唁,卻遠遠地躲在車裏哭?”

    厲北山抬手,重重地拍了一下趙小川頭頂的軍帽,沒好氣道:“你這鼻子好使,眼睛好使,就是腦子不好使!開車,回帥府!”

    *

    秋風乍起的夜,卷起一地的枯黃,無限淒涼。

    厲府的二少奶奶站在臥房內,看著眼前熊熊搖曳的火光,將那些曾經最珍視的記憶,一一投進了火裏。她的眼淚,似乎已經流盡了。心中那層最後的苦楚,也正隨著舊物的燃盡,而從她的身體裏漸漸剝離。

    那件赤紅的雲錦龍鳳秀禾服,此時已與耀目的火光融在了一起,上麵的縷縷金線,像被灼傷的屍體,卷曲著,畏縮著,直至消亡。

    被她曾經視若珍寶的手寫戲本,也正慢慢地幻化成灰。上麵的署名,“孟雪橋”三個字,正被火吞噬著,從她的眼底消失。

    她的手裏還緊緊地捏著最後一樣她和大師哥的東西——那張兩年前的北平晚報,在豆腐方塊大小的位置上,登著她與孟雪橋扮唱《白蛇傳》的劇照。她扮的許仙,他扮的白素貞,斷橋相會,終成絕幕。

    她的指尖細細地摩挲著那張灰蒙蒙的劇照,嘴裏輕哼道:

    “看斷橋,橋未斷,卻寸斷了柔腸。魚水情,山海誓,他全然不想,不由人咬銀牙埋怨許郎……”

    “師哥,此生算我負你,可我不能再負他……”她唱罷喃喃,將報紙的一角放在火上。許是火光刺目,煙氣太盛,她的眼裏還是忍不住落下了最後一滴眼淚……

    冷冽的秋風,因屋門被人推開,趁虛而入。

    火盆裏的灰燼,被風挾裹,散了滿地都是。

    隻穿著一件單薄裏衣的葉南枝,不由得瑟縮了一下,木訥的眼神緩緩地望向風來的方向——那顆剛才還晦暗著的心,忽然像是見到了光亮,倏地悸動了一下。

    風塵仆仆的男人,軍裝筆挺地站在門口。冷峻的臉上,眉眼舒展 ,對她微笑。

    “我回來了。”

    軍靴沉聲踏地,步子重急,也不顧身上帶著的寒氣,厲北山張開雙臂,就將她擁入懷裏。

    “我回來了,南枝,我回來了……”

    他的吻重而深地落在她的眉間,唇瓣熨帖著她的溫度,帶著一種難以言說的安心。

    葉南枝的手也緊緊地圈住他的腰,把頭埋進他劇烈起伏著的胸膛裏。

    厲北山的心頭一陣溫熱,下頜抵在她的發頂上,低啞著嗓音說道:“仇,我替你報了。現在,你能把心都騰出來,給我麽?”

    葉南枝聽到這話,先前已被抽空的心,忽而好似湧入了千百萬般的滋味。或感激,或埋怨,或甜蜜,或酸澀……種種滋味,不因別人而起,隻為了他一個。

    總之,她猜對了。他是在用楊玉明的死,來替她消除心中最後的執念。他要的是一個能全心全意待他的妻子,而他並不知道,其實她早已變成了如此。

    葉南枝從他的胸前將頭緩緩抬起,星眸中猶如盛著一汪流動的秋水,鼻音濃重得讓她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甕甕的。

    她說:“厲北山,今後,我便隻有你了。”

    驀然間,厲北山積攢了多日的疲憊與壓力,就在這一瞬,頓時消散殆盡了。

    他伸手,掌在她的腦後,用盡全情,吻住了她……

    以非常手段殺死楊玉明,這一步走的,有過猶豫,有過糾結。此事的後果很多,但無論哪一種,全都沒能壓過他對她的感情。他不得不承認,自己已經喪失了理性,不再考量對與錯,隻在乎值得還是不值得。

    很顯然,為了她,一切值得。

    PS:

    一吃醋就殺人,老二這習慣可不太好啊~

    老楊:好歹也讓我把生日過完啊……

    是加更,前頭還有一章,別漏看別漏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