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惻隱
  第八十三章 惻隱

    向長輩請過安,吃罷早飯,葉南枝收拾妥當正要出門,大姐厲學敏便尋上門來。

    “弟妹,這是要出去?”

    葉南枝看到厲學敏,不禁怔愣了一下。

    厲學敏今日一身日本傳統的和服打扮,要不是她先開了口,葉南枝都要以為這是打哪兒冒出來的一個日本女人。

    不過,盡管厲學敏穿著寬大的和服,梳著高高的發髻,走路也似日本女人那般踩著木屐邁著小碎步,渾身上下都散發著東洋女性的溫婉與柔順,但在她那張本就生得皙白的臉上,卻並沒有塗抹太多的白粉,這讓她看起來比那些純正的日本女人,多了不少鮮活的氣息,以及她身上那種任什麽都難以掩藏的堅忍的個性,是不能用裝束或者其他東西可以輕易改變的。葉南枝以為,在厲家這幾個兄弟姐妹之間,她身上的這點倒是與厲北山有些相像。

    厲學敏見葉南枝盯著自己盯得愣了神,便拉住她的手,對她笑道:“今日是中澤君的生辰,他叫了幾個日本朋友一起吃飯,所以,我便隻能‘入鄉隨俗 ’了。”

    葉南枝頷首微笑,“大姐可比真的日本女人好看。”

    她的這番話,確是發自肺腑的。

    厲學敏笑著搖了搖頭,臉上的表情有種認命的無奈,“我既嫁給了日本人,也當算作是日本女人了。”

    她的語氣很淡,但葉南枝聽著總覺得有些悲傷。

    厲學敏見她那雙清澈無邪的眼睛裏,忽而流露出了一絲哀婉,忙笑著將話題轉移開,“弟妹,我有一件事想請你幫個忙,不知你能不能答應?”

    她這一提“幫忙”,葉南枝便想起了厲驍驍,想起了譚如海,於是,腦中那根弦兒旋即繃了起來。

    厲學敏察覺出她的心緒,不禁感到,老二這個媳婦兒年紀雖然不大,倒很是一個謹慎的性子。

    她拍了拍葉南枝的手,想叫她安心,“別怕,這件事,並不為難你。你就算幫了,老二也不會埋怨你。”

    厲學敏說著,便從自己的包裏,取了一封信封交到她手中,“這裏頭裝的,還是原先那些支票。既然老二不收,那你就幫我把錢交給另一個人吧。”

    “大姐,這錢……”葉南枝滿肚子的疑問,剛要張口追問,隻見中澤一郎已經走了過來。

    厲學敏趁著中澤一郎還未走近,連忙壓低聲音,在葉南枝的耳邊叮囑道:“信封裏有地址。裏頭的錢,你就說是你和老二給的,別提我,切記。”

    葉南枝點頭,應下,中澤一郎已經走近。

    “學敏,原來你在這裏。”這位厲家的日本女婿,今日也是一身和服打扮。一雙木屐踩在他腳下,居然走得比跑得還快,好似一副要拿人的模樣。

    “姐夫。”葉南枝禮貌地與他打了個招呼。在這日本人麵前,她可不想被說是沒了規矩,她將手裏的信封藏到袖筒裏後,便很恭謹地向他行了個蹲安禮。

    “二弟妹,你好。”中澤一郎快步上前,倒是沒忘了他們日本人在大麵兒上的謙遜,對著葉南枝便是一個 90 度的鞠躬。

    “姐夫來得可真是時候呀。”葉南枝一改剛才有些凝重的表情,臉上已經重新掛上了和悅的微笑,“我聽北山說,今日是姐夫的生辰,所以我們夫妻倆就想著給姐夫備一份生辰禮。這不,我才把大姐叫來,本是想著托她給您帶回去做個驚喜呢,沒成想,壽星佬就親自上門來啦!”

    厲學敏正在心中感歎這女子的聰慧,便見葉南枝已經轉身進屋,取了一件精致的小錦盒出來。

    “姐夫,您可別嫌棄,這樣東西雖然不值幾個錢,但是勝在它精巧雅致,且獨一無二。我敢說,在歐洲或日本是沒有這東西的。”

    中澤一郎聽她這麽一說,在好奇心的驅使下,便迫不及待地打開了錦盒。

    “這是……是鼻煙壺?”中澤一郎拿起那個僅有兩指大小的小玻璃瓶,對著陽光照了又照,發出一陣感慨:“好漂亮的小玩意兒啊!來中國後,我也收藏過一些鼻煙壺,現在看來,卻都沒有二弟妹這個來得精致呢!”

    葉南枝暗暗鬆了一口氣,笑著答道:“姐夫喜歡就好。”

    這還真是誤打誤撞讓她給撞著了。隻不過,還是有些可惜了那個她二師哥親手給她畫的鼻煙壺了。

    中澤一郎很歡喜,對著葉南枝又是一番鞠躬和道謝,並說等她生辰時,也要回送一樣日本特有的禮物給她,還窮追不舍地將她生辰幾時問了去。

    兩個原本八竿子打不著的人,忽然成了親戚,免不了假熱情地寒暄幾番。好不容易將人送走,葉南枝緊繃的神經便放鬆下來。應付日本人,可真是一件要命的事兒。不說別的,光是要不停地點頭哈腰回禮,她就有些招架不住了。

    剛送走了厲學敏夫婦,葉南枝逃也似的爬上了趙小川的汽車。要是再晚一步,還不知道這帥府又得有什麽人來找她幫忙,能逃則逃吧!

    趙小川發動了汽車,等車駛出帥府的大門,他才回頭問道:“二少奶奶,您這是要上哪兒去?”

    葉南枝想了想,從厲學敏給她的那封信封裏,找出一張寫有地址的字條,遞給前頭的趙小川,“你照著字條上的地址把車開過去,就行了。”

    “是。”趙小川像平日回複厲北山那樣,幹脆利落地應下。但當他看了一眼字條上的地址時,心中不由得顫了一下……

    字條上的那個地址在城南,倒是離厲北山的那間別院不遠。但隻是兩條街的距離,便能清晰地看出富人區與貧民窟的差距。

    厲北山的這間別院,是當初他跟著少爺幫的那群發小們一塊兒置下的。那條街雖說不是奉天城最熱鬧的地方,但勝在環境清幽,不遠處便有山有溪,無論是狩獵跑馬,還是垂釣野遊都是很便利的。所以,奉天城裏有不少的富家子弟都愛在這兒置別院。

    然而,在另一條街上,那就是截然相反的另一番景象。譚如海的家,就處在這條街上。一排破落不堪的矮房就是這兒的民居,譚如海作為從這條街上走出去的唯一一個有出息的孩子,縱使老母親已臥病在床,但心中那份驕傲始終是不曾褪下的。

    當葉南枝在趙小川的引領下,走進譚家時,手上攥著的那封信封,變得莫名沉甸了起來。

    強撐著起來開門的譚母,見到趙小川身邊站著的那位麵容清麗的貴小姐,還未曾開口問,便已經知理地對著葉南枝行了個禮。

    葉南枝與趙小川一起,忙上前將她攙起。

    譚母唯恐自己這副病懨懨的模樣嚇著了貴小姐,隻是伸手去扶趙小川的胳膊。

    “嬸兒,這是我們二少奶奶,今日得了空特地來看看您。”趙小川對譚家顯然是要熟悉很多,他一麵攙著譚母,一麵就用手引著葉南枝往屋裏去。

    譚母的一雙眼晦暗著,聽到趙小川說到“二少奶奶”幾個字時,那張憔悴的病容上,忽而顯出了一種複雜的表情。像是受寵若驚,又像是不可思議,但更多的,卻是一種確鑿無疑的哀傷。

    屋內陳設簡陋,廳堂內除了兩條上了年頭的凳子和一張桌子外,並無其他。而臥房與廳堂之間,也隻是用一塊老布頭做成的門簾子簡單地分隔出來。暗藍色的門簾子,薄薄的一片,風刮過來,裏頭隻砌了一張炕床的臥房一覽無餘。

    趙小川轉到後麵的小廚房裏去沏茶了,廳堂裏隻剩葉南枝與譚母兩個人。

    葉南枝收回自己環顧的目光,在譚母的招呼下,坐到一條木凳子上。

    “先前就聽海兒說了,說二爺娶親了,二少奶奶是如何的平易近人,今日見了,才知這孩子一點也沒誑我。我們孤兒寡母的一直蒙二爺照顧,早就該去給二少奶奶請安的,偏我這身子不爭氣,入了冬,就連炕都難下了……”譚母說著,便拿帕子捂著嘴,劇烈地咳了起來。

    葉南枝見狀,便想伸手替老人家撫背,可譚母卻有意躲開,並強忍下咳意,喘著氣,斷斷續續地繼續說道:“二少奶奶與二爺,都是大善人……前後腳地屈尊來看我這個老婆子……實在是……實在是讓人過意不去……”

    葉南枝聽到這話,微微愣了一下——他,來過了?

    譚母的臉上露出一點微笑來,“二爺方才特地來,與我說我們家海兒在陣前立了功,大帥已經派他去吉林那邊當官兒了呢!我說怎麽打贏了仗也不回來,原是去幹更要緊的事兒了。這樣好,這樣好……”

    這話說得葉南枝心裏一酸,厲北山編了這麽個謊來安譚母的心,可見他也是費了一番苦心。可自己又要以什麽借口把大姐的錢送出去呢?這叫她又為難起來。

    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這錢無論如何她也得送出去,於是也隻能硬著頭皮順水推舟了。

    “譚嬸兒,今日我來,也是我們家二爺讓我來的。”葉南枝說著,便把那信封遞於譚母,“這裏頭有些錢,是譚副官這次在戰場上立功應得的,二爺方才忘了拿了,我便特地替他來送一趟。您且收好吧,想吃什麽就拿著買。”

    譚母拿著那個信封,手卻不聽使喚地微微顫抖。

    “二少奶奶啊……”譚母將信封又塞回葉南枝的手裏,“封賞的錢,二爺剛剛已經給過了……”

    葉南枝聽到這話,驀地怔住了。這大概就是聰明反被聰明誤吧,她垂下長睫,一時啞口無言。

    譚母見這心善的少奶奶麵露愧色,心裏的難過便又多了幾分,可她還是依舊裝作和樂的樣子,對葉南枝說道:“二少奶奶心善,我雖不知您這份錢的用意,但我是絕不肯收的。海兒若是知曉,一定也不肯收。您別看我們現在住得簡陋,可自從海兒跟了二爺以後,他已經攢下了不少的錢。出征以前,他就同我說,等他回來,就能用那些錢換個寬敞一點的房子了。海兒是個老實的孩子,那錢都是他清清白白掙來的,不帶一點兒假。所以,您也不用再給我們多餘的,我們娘兒倆苦日子過慣了,如今夠吃夠喝了,便是很好。”

    見老人家如此說,葉南枝便更不好受了,這謊能瞞住一輩子嗎?她看著手中的信封,一時也沒了主意。可她的惻隱之心,卻堅定了她想試著救救譚如海的念頭。

    “譚嬸兒,您放心。譚副官會回來給您換個大房子的,您放心……”葉南枝也不顧譚母的刻意躲閃,已經拉住了她的手,輕聲撫慰。

    譚母那對灰蒙蒙的瞳眸,聽了這話,忽而泛起了水光,像是見到了希望那般,有了些光亮投在了裏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