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我再不想跟你分開了……
  第96章 我再不想跟你分開了……

  鼓樂喧鬧, 迎親儀仗從烏孫王庭魚貫而出,百姓們從各家氈房出來,夾道佇立, 沒人歡呼,沒人祝福,有的隻是神色凝重的長久凝視, 他們的公主被迫出嫁,無聲的屈辱在每個人的心頭彌漫。

  雪還在不停的下, 那迎親隊伍漸漸在呼嘯的風雪裏消失不見。

  這樣的天氣並不適合嫁娶, 大風大雪仿佛能將馬車都給掀翻, 可突厥人急切著將人娶回去, 壓根不遠等到明年春暖花開時。

  這樣惡劣的天氣叫路途變得愈發艱辛, 雲黛心疼紗君在外風吹雪凍,將人叫進馬車裏坐著。

  古麗留在了烏孫, 雲黛本來也想將紗君留在烏孫,此去突厥凶多吉少, 她不想連累旁人,可紗君執意要陪著她, 怎麽勸都不聽。雲黛無法, 隻好將人給帶上了。

  “姑娘待奴婢可真好。”這會兒小丫頭傻嗬嗬的捧著一杯熱奶茶,邊喝邊道, “還是車裏暖和,外頭吹得一臉冰渣子, 眼睛都要睜不開。那些突厥人真是有腦疾,大冷天的接親,哼,也不嫌折騰!”

  雲黛雙手也攏著葡萄紋銀杯, 淺啜一口熱奶茶,並沒說話。

  紗君知曉自家姑娘心裏難受,緩了緩,小聲問道,“姑娘,您說我們到了突厥,要怎麽辦呢?”

  雲黛垂了垂眼,“能怎麽辦,走一步看一步吧……”

  沉吟片刻,她抬頭盯著紗君,“到了突厥,你就跟薩裏拉一起回烏孫。”

  紗君驚道,“姑娘?不,奴婢不回烏孫,奴婢要與姑娘在一起。”

  雲黛眸光堅定,麵上再無平日的親近溫柔,冷聲道,“這是命令,你若還認我是你的主子,你就聽話,和薩裏拉一起回烏孫。你是我的婢子,回了烏孫,去找太後或者相大祿,他們會安排好你的。”

  “可奴婢不在您的身邊,您身邊就沒人照顧了。”

  “我嫁的是突厥汗王,他們總不會連個奴婢都不撥給我。你放心吧,好好跟薩裏拉回去。”

  “姑娘……”

  雲黛將杯中奶茶飲盡,杯盞置於桌幾放好,“別說了,我心意已決。”

  見她閉上眼睛,頭枕著車壁休息,紗君眼圈紅了又紅,最後還是憋住眼淚,悶悶耷拉著腦袋坐著,活像是隻被主人拋棄的小狗狗。

  隊伍在淒風冷雪中艱難前行,走了三天還沒走出烏孫的地界,雲黛悶在車窗緊閉的馬車裏每日就是醒了睡,睡了醒,渾渾噩噩,又冷又凍,臉色也變得憔悴。

  這日午後,隊伍在一處小城用過茶飯,又繼續冒著風雪往那覆滿皚皚白雪、茫茫一片仿佛看不到盡頭的草原走去。

  午飯的羊肉腥膻,雲黛隻吃了一口就沒吃,吃了兩塊葡萄幹米糕,又灌了一杯奶茶,肚子也就漲飽了。一上馬車,又揣著袖子,裹上寬大柔軟的狐皮毯子,閉著眼睛繼續睡。

  將睡未睡之際,她隱約聽到一陣噠噠亂響的馬蹄聲。薄薄的眼皮下眼珠微轉,她仔細聽著,試圖分辨是自己的錯覺,還是風雪的淒厲呼嘯聲。

  直到那馬蹄聲愈發近了,外頭也響起了一陣淩亂的尖叫呼喊聲,有突厥語,有烏孫話。

  紗君也驚醒了,小臉煞白地看向雲黛,“姑娘,外頭是怎麽了?”

  雲黛秀眉輕蹙,朝她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側身將車窗打開,掀起厚厚的氈簾一角,露出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往外看。

  原來不知不覺中外頭的天色已經偏暗了,在灰暗的天光和白茫茫大雪中,一隊黑甲鐵騎仿若天神從天而降。

  他們手握刀槍斧戟,與突厥迎親隊伍廝殺,鮮血在空氣中化作一道曲線灑在潔白的雪地,又很快被落雪給遮掩住。

  鮮血、殘肢、斷臂、可怖的死狀……

  她瞳孔睜大,沙場廝殺如一場傀儡戲,在她眼前生動而殘忍的上演,原來殺人真的不過頭點地,手臂那麽一揮,一個活人轉瞬就成了一具死屍。

  雲黛胃裏翻湧,幾欲作嘔——

  “姑娘,您怎麽了?”紗君擔憂的撲上前來。

  雲黛唰一下將氈簾放下,伸手將小丫頭推回去,眸光輕顫道,“我沒事,你別往外看,好好坐著。”

  紗君見她神色嚴肅,乖乖地坐回去,小心翼翼問道,“姑娘,外麵是打起來了嗎?是不是咱們大淵的援兵來了?”

  聞言,雲黛暗淡的黑眸驀地迸出一絲光芒。

  外頭那隊黑甲鐵騎,好似正是謝伯縉與她提過的北庭軍的裝束。

  大淵的援兵來了!?

  一時間,那殺人場麵帶來的惡心感也被喜悅給衝淡了,仿佛厚重烏雲裏總算照進了一縷明亮的陽光。

  她深吸了一口氣,打算鼓起勇氣再往外看一眼,確認一番。

  指尖才碰上氈簾,便聽到“砰”一聲,馬車猛地晃動起來,她和紗君都不受控製地往一邊倒去。

  還沒等她們反應過來,車外又傳來一陣馬的嘶鳴,馬車迅速朝前而去。

  ===第129節===

  “姑娘,姑娘!”紗君驚叫,手忙腳亂去扶雲黛。

  外頭的馬大抵是受了驚,瘋一般地亂跑,車廂劇烈晃動著,桌幾、香爐、茶盞、毛毯皆摔得一塌糊塗。

  就在主仆倆麵色煞白,驚慌不已時,又一道響亮的“轟”聲,整個車廂朝前栽去。

  “啊!!”

  雲黛因著慣性朝前撲去,她趕緊護住腦袋,身子撞向車門,還沒等她緩過神,車門不受力被撞開,她繼續朝前跌去——

  “啪”一下,頭朝地,直接撲進了雪地裏。

  冰雪緊貼著臉頰,寒意直衝腦門,雲黛整個人都摔懵了。

  等反應過來,不等她掙紮著從雪裏起身,一雙結實有力的手穿過她的胳膊,徑直將她給提了起來。

  雲黛就這般,頭發、眉毛、眼睫、臉頰上沾著潔白冰雪,狼狽又迷茫的,對上了一雙闃黑深邃的眼。

  周遭的一切仿佛都消失不見,廝殺聲、風雪聲也都變得靜謐,在這廣袤銀白的天地間,她與他久久對視著。

  仿若隔世,滄海桑田,他們在彼此的眼中看到自己的身影。

  “大哥哥……”

  雲黛呢喃著,臉頰是冰涼的,淚水是溫熱的,大顆大顆滾落下來。

  見她落淚,謝伯縉心口一陣鈍痛。

  “是我不好,叫你擔驚受怕了。”

  他低聲哄著,想伸手替她拭去眼淚,可手上還沾著突厥兵的鮮血,不幹淨。

  除了手上,他的衣袍上與長刀上也都沾滿了血,他從未想過讓她瞧見他這副模樣,怕嚇著她。

  誰知道人就從馬車裏摔了出來,埋在雪裏,像個雪團子。

  對上她迷濛的水眸,謝伯縉彎腰捧起一團雪搓了搓手,將手中血汙弄淨,這才彎腰,抬手揉了下她的發,歎道,“乖,別哭了。”

  “摔疼了的話,打我兩下出出氣?”

  雲黛聞言,撇了下嘴,鼻音很重地咕噥,“我打你作甚……”

  又抬手抹去眼淚,臉頰和鼻尖紅紅的,也不知是凍的,還是哭出來的,抽抽搭搭問他,“大哥哥,你怎麽來了?”

  “我當然要來,再不來你就要嫁去突厥了。”

  謝伯縉屈指敲了下她的額頭,語調有些低沉,“若不是相大祿派人給我送信,你還想瞞著我到幾時?還好現在來的不算晚。”

  雲黛在他略帶嚴厲的質問下垂下腦袋,小聲道,“我給你留了一封信的。”

  “信呢?”

  “我跟舅父說,等我出發七日後再送去庭州。”

  “……”

  謝伯縉隻覺一口氣湧上胸口,偏又不能拿她怎麽樣,緩了兩息,他正色道,“是我的錯,讓你等得太久了。”

  像是鼓囊囊的羊皮筏子破了道口,這段時日煎熬等待帶來的委屈和怨氣因著這句話驟然泄了氣。

  雲黛搖頭,“誰對誰錯不重要了,現下最重要的是,接下來該怎麽辦?”

  謝伯縉放眼朝前看去。

  那群突厥人已被北庭軍和烏孫護衛隊全部殲滅,視線再落到身後的馬車上,隻見那馬車前頭已經摔裂,如今天色漸晚,也沒時間去修理——

  “風雪太大,我們得在天黑之前找到落腳地。”

  “對了,我們午間在歲日城用了飯,那裏應該最近了。”

  謝伯縉看向她,“不過馬車可能坐不成了,我騎馬帶你,方便趕路。”

  雲黛應道,“好。”

  話音落下,就見騎兵副將魏文和薩裏拉一同走了過來。

  “將軍,突厥人已全部誅滅。”魏副將稟告道。

  謝伯縉點頭,吩咐著,“清點人數,原地休整,準備返回。”

  副將躬身稱是,朝雲黛一拜,轉身離開。

  薩裏拉關切地看向雲黛,“公主,您可有受傷?”

  “我沒事。”雲黛搖了搖頭,忽然想起紗君小丫頭,連忙朝後看去。

  隻見紗君正坐在車邊,一副非禮勿視非禮勿言的模樣,觸及她的目光,小丫頭連忙擺了擺手,無聲說著“奴婢沒事”。

  雲黛放下心來,對薩裏拉道,“你也清點下我們的人,準備返回歲日城,今晚現在那歇息。”

  薩裏拉應諾,再看向謝伯縉,臉上再不似從前的冷漠,多了幾分恭敬,“謝將軍,多謝你們及時趕來,不然我們公主就要被迫嫁去突厥。敢問你們此次帶了多少援軍,現在何處?”

  謝伯縉眼波微動,肅聲道,“援軍還在庭州備戰,聽聞公主要嫁突厥,我先帶了一隊精兵前來。待回了庭州,我再領兵出征。”

  薩裏拉連連點頭,又朝謝伯縉彎腰一拜,便下去清點烏孫護衛隊的傷亡。

  雲黛仰臉看向謝伯縉,“大哥哥,陛下同意出兵相助了?”

  謝伯縉頓了下,垂眸嗯了聲。

  雲黛鬆了口氣,不住點著小腦袋,放鬆道,“派兵就好,雖說遲了些時日,但現在也還來得及……”

  說到這,她往謝伯縉跟前湊近了些,壓低聲音悄悄道,“這些日子可等得我心都焦了,我還以為有丹陽公主和五皇子在陛下跟前進讒言,陛下不打算出兵了。沒想到他也不是那麽糊塗,還是出兵了。”

  謝伯縉嘴角微彎,故意逗她,“背後妄議天子,妹妹膽大包天。”

  “這四野茫茫天高皇帝遠的,也沒人聽見。除非哥哥你去陛下麵前告我的狀……”雲黛雙眸清澈又無辜的看他,“哥哥會麽?”

  “不會。因為我與你想的一樣。”

  謝伯縉抬手攏了攏她身上厚重的衣袍,見她小臉凍得紅撲撲的,擔心她身子骨虛又生病,於是揚聲吩咐著紗君,“把你家姑娘禦寒的氅衣都拿過來。”

  老老實實當著背景牆的紗君聽到吩咐,連忙脆生生“誒”了聲,又麻溜的鑽進了馬車裏。

  不一會兒,她就拿了件油光水滑的狐皮大氅出來。

  謝伯縉伸手接過那條通體雪白的氅衣,動作細致地替雲黛穿戴,“得裹嚴實些,待會兒騎馬會很冷,穿少了耳朵都能凍掉。”

  雲黛乖乖配合著他,也不忘叮囑紗君,“紗君,車裏那條毛毯你快裹在身上,待會兒讓薩裏拉騎馬帶你,你也別凍著了。”

  “啊?”紗君錯愕,“那個紅發討厭鬼帶我呀?”

  雲黛看她一眼,無奈笑道,“他身手好,若路上有突厥兵追上來,他能護著你,旁人的話我也不放心。”

  紗君也不好辜負自家姑娘的良苦用心,點頭道,“那奴婢去找他了,姑娘您這邊……”

  她機靈的眼睛直往謝伯縉身上瞟。

  謝伯縉略抬起眼,淡淡乜了這小丫頭一眼,“放心,我會照顧好她。”

  “那奴婢就放心了。”紗君咧嘴一笑,朝兩人拜了拜,趕緊從馬車裏抽出毛毯,腳步顛顛得就去找薩裏拉了。

  謝伯縉道,“你這小丫頭倒是忠心。”

  “嗯,她隻視我為唯一的主子,不像琥珀姐姐、翠柳、銀蘭她們,心裏第一位的主子是夫人或者是大哥哥你。”

  謝伯縉明白她話中的意思,溫聲道,“等你我成婚後,你身邊伺候的人,都由你自己挑。”

  聽到成婚,雲黛微赧,頭低了低,“還早呢。”

  謝伯縉扯了下嘴角,將柔軟潔白的帽子替她係好。

  沒有一絲雜色的潔白狐皮大氅將女孩兒裹成個雪球般,毛茸茸一圈,隻露出一張巴掌小臉,雪膚黛眉,嬌怯怯的,眼眸水光靈動,活像是隻剛成精的小狐狸。

  謝伯縉覺著她這般可愛極了,抬手在毛茸茸的小腦袋上擼著,愛不釋手。

  直到雲黛瞪著他表示抗議,這才收了手,心下卻是想著,以後多給她買些漂亮的大氅,各種顏色的都買齊了,冬日裏叫她一天一件換著穿。

  現場清點完畢,突厥迎親隊伍全部斃亡,烏孫和北庭軍也有一定的傷亡。

  簡單分配後,謝伯縉托著毛絨絨一團的雲黛上了馬。

  “抱緊我。”

  磁沉的嗓音在頭頂響起,雲黛下意識想去看他,卻隻看到半個線條分明的下頜,下一刻,黑色披風遮住她的臉,將寒風完全阻擋在外。

  她整個人依偎在他懷中,男人的氣息和體溫將她籠罩,好像比在馬車裏還要暖和。

  她的手也按照他的話圈住勁瘦的窄腰,臉頰慢慢貼在了他的胸膛,隔著冬衣厚厚的布料,她聽到他那強而有力的心跳,一聲又一聲,那樣的令人安心。

  “大哥哥。”她揪著他的袍帶低聲喚。

  謝伯縉低下頭,“嗯?”

  她繼續喚,“大哥哥。”

  謝伯縉語氣放柔,“嗯,我在。”

  少傾,懷中傳來輕輕軟軟又帶著些許壓抑哭腔的聲音,“我再不想跟你分開了……”

  謝伯縉俯身,隔衣輕吻了下她的發,莊重答道,“好。”

  半明半暗的天色裏,一隊人馬踏著風雪,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