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喬氏給雲黛安排的清夏軒,是座種了許多花草的清新小院,離歸德院很近。

  “我特地選了這處,你若有什麽事,幾步路就能來尋我。”喬氏期待的看向雲黛,溫柔問道,“怎麽樣,這院子你可喜歡?”

  雲黛打量著這雅致幽靜的院落,不論是院外的花草和秋千,還是屋內的桌椅板凳、幔帳紗籠,亦或是窗口那盆粉白嫩黃的碗蓮和裏頭幾尾靈動遊曳的小魚,無不透露出主人家的用心。

  “喜歡,很喜歡。”雲黛望向喬氏,白嫩的臉頰露出真誠的笑,軟聲道,“多謝夫人,讓夫人費心了。”

  “你喜歡便好。”喬氏緩緩走到她身旁,彎下腰,美眸真切地望著她,語氣充滿憐愛,“雲黛,以後別喚我夫人了。你既入了府,我與國公爺是真心想拿你當女兒待的,你日後便與阿縉他們一樣,喚我母親便是。”

  雲黛微愣。

  喚她母親……

  她雖然明白這是夫人待她親近,真心喜歡她,可是——

  雲黛兩片嫣紅的唇瓣動了動,“母”那個音在嗓子眼卡著,卻是無論如何都喚不出來。

  有些挫敗,又有些難為情,她低下頭,躲開喬氏溫柔鼓勵的眼眸,“夫人,對不住……我……我……”

  “無妨。”喬氏抬起手,溫熱的手掌撫摸著雲黛的小腦袋,眸光愈發溫和,“你是個有情有義的好孩子,叫不出口也沒關係,你隻要知道,以後這裏就是你的家,我是你三位兄長的母親,也是你的母親。”

  雲黛也不知道是夫人嗓音太溫柔,還是夫人撫摸的手掌太讓人心安,她的眼眶驀得一熱,有種想哭的衝動。

  喬氏看著她紅紅的眼圈,怔了一怔,似是想到了什麽,也不再說這些,隻拉著雲黛的手,輕鬆的笑道,“乖孩子,來,看看我給你準備的梳妝台和新衣裳。”

  雲黛緩了緩情緒,乖乖跟著去了。

  等看過喬氏給她準備的衣裳用品,大丫鬟玄琴那邊也領著兩大兩小、四個丫鬟走進屋來。

  “夫人,奴婢將人帶來了。”玄琴畢恭畢敬的喚道。

  喬氏應了一聲,領著雲黛走到明間,“這是我給你安排的幾個丫鬟,原先還安排了個婆子,但你身邊既有了個熟悉的奶娘,我便沒再給你安排婆子。”

  她又伸手點了點其中一個身著藕色襖子,瞧著約莫十五歲的丫鬟,“這是琥珀,先前是在我院裏當差的,做事一向麻利,人也聰慧,你初來乍到,有她在你房裏照料,我也放心。”

  被點名的琥珀站了出來,感激涕零的謝過喬氏的賞識,又恭敬的給雲黛請安,“奴婢拜見姑娘,姑娘萬福金安。”

  雲黛忙抬了下手,“姐姐請起。”

  “日後奴婢在清夏軒當差,姑娘有什麽事盡管吩咐奴婢,奴婢一定盡力替姑娘解憂。”琥珀這般說完,低眉順眼的退到一旁。

  接下來,喬氏敲打了幾個丫鬟一番,又與雲黛叮囑幾句,這才起了身,“你先歇息一會兒,等晚些我再派人叫你過去用晚飯。”

  “是。”雲黛也跟著起身,一直送喬氏到院門口。直到看不見喬氏的身影來,這才轉身回屋。

  一邁進屋內,她就瞧見奶娘站在幾個箱籠前,四顧茫然。

  雲黛眨了眨眼,有些不解,“奶娘,你怎麽了?”

  奶娘回過神,朝雲黛笑得一臉無奈,“國公夫人布置的太周到了,院子裏啥也不缺,衣裳被褥、鞋襪巾帕、珠寶首飾、筆墨紙硯、一應具有。老奴在想,咱帶來的這些東西,拿出來該擺哪裏。”

  雲黛抿了下唇,輕聲道,“您看著辦吧,我平日用慣的東西還是擺出來,那些不常用的就放箱子裏。”

  奶娘“欸”了一聲,彎腰動手,屋內幾個丫鬟見狀,也很是乖覺的上前幫忙。

  看著她們歸置東西,雲黛忽然記起一事。

  她將琥珀叫到身前,神色為難道,“琥珀姐姐,我隨行的行李裏,有兩個箱籠是之前國公爺送來府上的謝禮。我想著如今國公爺收留了我,已是報恩。這兩箱厚禮,我不好再收了……方才我就該跟夫人說的,可事兒一多,一下子給忘了……”

  琥珀見她眸中一片澄澈,沒有半點貪戀,心中不由高看這小姑娘兩眼,麵上的態度也越發恭敬,“姑娘莫急,您今日才入府,瑣事繁多,忘了也正常。等晚些用飯,或是明早給夫人請安時,你再與夫人說這事也不遲。”

  雲黛放下心來,與琥珀道了聲謝,又真切道了句,“日後怕是要多麻煩姐姐了。”

  琥珀連道不敢,彎著腰道,“夫人將奴婢派來伺候姑娘,是奴婢天大的福分,姑娘這話可就折煞奴婢了。”

  雲黛便不再多說,心裏對琥珀添了幾分好感。

  *

  冬日白晝苦短,等行李都收拾好,窗外的天色也暗了下來。歸德院裏的丫鬟來到清夏軒,請雲黛過去用晚膳。

  雲黛洗了把臉,換了件素淨的淺青色細緞暗紋襖子,便帶著琥珀出了門。

  她到的不算早,二郎謝仲宣和三郎謝叔南已經到了,但也不算晚,晉國公和世子爺還沒到。

  雲黛老老實實的坐在軟榻邊,不敢說話,也不敢亂動。

  謝仲宣見她拘謹的模樣,指了指檀木桌案上的白玉碟子,溫文爾雅微笑道,“還得等人齊了才能吃飯,雲妹妹先吃塊糕點墊墊肚子吧。”

  雲黛垂了垂眸,輕輕說了句“謝謝二哥哥”,拿了塊紅豆糕慢慢吃著。

  謝叔南聽她叫了謝仲宣哥哥,又見她捧著糕點小口小口吃東西的模樣怪有趣的,眼珠子滴溜溜一轉,伸手拿了碟茯苓餅遞到雲黛麵前,“喏,你嚐嚐這個,這個也挺好吃的。”

  雲黛手中的紅豆糕還剩半塊,見著那碟茯苓餅,愣了片刻。

  她的飯量一向很小,這會兒又吃紅豆糕又吃茯苓餅的,待會兒晚飯怕是要吃不下了……可是三哥哥都端到自己麵前了,自己若是不拿,他會不會覺得自己不識好歹,心生不滿?

  思忖過後,雲黛還是伸手拿了一塊,細細說了聲,“多謝三哥哥。”

  “跟我客氣什麽。”謝叔南挑了挑眉,扭過頭與謝仲宣嘀咕著,“二哥,你說同樣是叫哥哥,怎麽喬玉珠每次叫我,都咬牙切齒,凶神惡煞,聽她一聲哥哥我能連做好幾宿噩夢。可雲妹妹叫我哥哥,我聽著卻順耳極了,真是奇怪了哈?”

  謝仲宣淺啜一口茶水,慢悠悠道,“這有什麽奇怪的,你和玉珠倆人烏眼雞似的,一見麵就掐,從小為了爭論誰年歲更大,不知道打過多少回……”

  謝叔南“嘁”了一聲,“誰稀罕跟她掐架,是她先挑事的。”

  “你們在聊什麽呢?”喬氏張羅好飯菜,掀簾進來,“我怎麽聽到你們在說玉珠?”

  謝叔南立馬否認,“誰提她啊。”

  謝仲宣聳肩攤手,事不關己。

  喬氏嗔怪的看了小兒子一眼,又對一臉懵懂的雲黛解釋道,“玉珠是我娘家外甥女,她與你三哥哥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今年也十一歲。那小丫頭性情很是開朗,等什麽時候她來府上玩,你們倆見上一見,保管能玩到一塊兒。”

  雲黛微微張大了嘴巴,“同年同月同日生?”

  喬氏彎眸笑道,“很巧是吧。當年我與你喬家舅母同時有孕,孩子還沒出生時,我們就打賭猜長幼。你喬家舅母好強,說她肚子裏的一定比我的先出來。不曾想我倆竟同一日發動,先後生下孩子。玉珠隻比三郎晚了半個時辰出來,那孩子隨了她母親,也是個好強的性子,一直不服氣三郎當她兄長,逼著三郎叫她姐姐,倆人小時候沒少為這事打架。”

  雲黛聽得津津有味,再看謝叔南時,不由好奇起他和喬家表姐掐架的場景。

  謝叔南仿佛看懂了雲黛的眼神,麵上發燙,嚷嚷道,“母親,那都是小時候的事了,現在我才不跟姑娘打架!”

  喬氏掩唇笑道,“是,現在不打了,改鬥嘴了。”

  謝叔南噎住,隻覺得自家母親也太不給麵子了,新妹妹才入府呢,怎麽把他過去那點糗事都抖落出來了?這讓他以後還如何立起哥哥的威嚴!

  就在他準備說點什麽挽回一下形象,外頭傳來晉國公和世子爺來到的通報聲。

  “這下人齊了,你們快起身,去外間用膳。”喬氏說著,扭身就往外去了。

  謝叔南正羞窘著,也麻溜的從榻上騰起,快步跟了出去。

  謝仲宣起身走了兩步,見身後沒動靜,回頭多看了一眼。

  當見到雲黛一手拿著紅豆糕,一手拿著茯苓餅,一臉為難的模樣,他不由失笑,“怎麽,舍不得糕餅?外頭還有更多好吃的,手上的先擱下吧。”

  雲黛搖搖頭,“取了食物就得吃掉,我爹說的,糧食來之不易,不能糟蹋。”

  謝仲宣臉上笑意稍斂,顯然沒想到她是為著這個緣由。一開始他還以為這小門戶出生的妹妹沒吃過這般精細的點心,貪多又吃不下。現在看來,倒是他狹隘了。

  略作思索,謝仲宣道,“那你先拿帕子包起來吧,等夜裏餓了再吃。你有帕子嗎?”

  雲黛頷首,“有。”

  謝仲宣就在一旁等她,等她將兩塊糕餅包好揣進袖裏,跟著她一道往外間去。

  晉國公和喬氏他們早已在桌前入座,見著倆人慢了一步才過來,隨口問道,“在裏頭作甚,快坐下罷。”

  “我與小妹聊了兩句閑話。”謝仲宣挨著謝叔南坐下。

  且說這飯桌上的位置次序,晉國公夫婦居上座,原本三兄弟該按長幼入座,但謝叔南想挨著母親坐,喬氏疼愛幼子,也由著他。而對於謝仲宣來說,與寡言少語的大哥坐在一塊,遠沒有跟話多外向的三弟坐在一塊舒坦,飯都能多吃兩碗,所以他就挨著謝叔南坐。這麽一來,謝伯縉的身邊,常年就空出一塊來。

  現在好了,雲黛一來,這空出的一塊總算有人坐了。

  雲黛入座時也奇怪為何是自己坐在大哥和二哥中間,想了一會兒想不明白,她也不再去想,反正坐哪都是端碗吃飯。

  倒是謝伯縉已經習慣了右手邊沒人,現在突然多出個嬌嬌弱弱的妹妹,還有些不適應。

  “今日是個好日子,咱們府中又添了個人口。”晉國公笑容滿臉,舉起手中的芙蓉白玉杯,“來,酒杯都斟滿,咱們舉杯歡迎雲丫頭。”

  “是得好好歡迎。”喬氏笑著應下,轉臉吩咐玄琴,“阿縉和二郎可以喝點,三郎和雲黛年紀還小,倒些烏梅飲喝便是。”

  玄琴應下,執起烏銀梅花酒壺斟滿杯盞,另有丫鬟給雲黛和謝叔南倒了烏梅飲子。

  晉國公和藹的看向雲黛,“孩子,日後便將晉國公府當成你自己的家,莫要拘謹。”

  望著桌上陌生又熟悉的臉龐,雲黛心間微暖,他們雖表情各異,但看向她的目光都是友善的。

  她,好像真的又有一個家了。有一雙溫柔寬和的長輩,還有了三個哥哥。

  可惜她嘴太笨,不知該說什麽,隻端起酒杯,將杯中的烏梅飲一飲而盡,舔了舔唇,又肯定的點了下頭,神色誠摯道,“好喝,酸酸甜甜的。”

  晉國公他們一愣,旋即笑道,“喜歡喝就多喝些。”

  雲黛應下,卻是不敢貪杯。

  一桌人一道喝過酒,晉國公先動了筷子,其餘人才隨後拿起筷子。

  雲黛仔細觀察著,有樣學樣。

  黃花梨嵌螺鈿牙石長桌上大大小小的金杯銀盞足有三十六碟,珍饈美味擺滿精致,色澤誘人,卻不見大魚大肉,而是以各種素菜為主。

  “你還在孝期,所以並未準備那些重油葷腥。不過廚房的素齋做得也不錯,你嚐嚐這道豆腐做的八寶素雞。”喬氏拿起一雙雕花象牙筷子往雲黛的碗中添了菜,再看小姑娘消瘦稚嫩的臉頰,心疼道,“等出了百日,我再讓廚房給你做好吃的,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光吃素可不長個。”

  雲黛乖巧的“嗯”了一聲,吃了一口菜,細嚼慢咽。

  國公府的規矩,食不言寢不語,是以飯桌上很安靜,隻偶爾晉國公與喬氏說上兩句。

  雲黛謹言慎行,舉筷之前先觀察,還要控製著伸筷子的頻率,夾菜也隻夾跟前的幾道——雖然她有些眼饞謝叔南麵前那碟素蒸鵝的味道。

  他吃得那樣津津有味,是有多好吃呢?

  眼饞歸眼饞,夾是斷然不會去夾的,那未免太失禮。

  雲黛收回視線,默默低頭扒拉著碗中的飯菜。忽的,身旁的謝伯縉出聲,“許久沒嚐過素蒸鵝了,去,拿碟子分些過來。”

  雲黛心頭一驚,悄悄看了他一眼。

  少年麵色清冷,從容自若,壓根就沒往她這看。

  一旁伺候的丫鬟捧著白瓷圓碟,快步走到對麵,夾了些菜送來。

  謝伯縉接過那碟子,隨意放在了右手邊。

  那碟淋了香油的素鵝在暖色燈光下色澤鮮亮,很是誘人。他拿筷子夾了一片嚐,淡淡道,“味道還行。”

  又放不下筷子,看向雲黛,“你也嚐嚐看?”

  雲黛眨了下眼,訥訥說了句“好”,也夾了一塊嚐。

  味道跟她想象中一樣美味,她眉眼緩緩地舒展,真心誇道,“好吃的。”

  謝伯縉將她這副心滿意足的歡喜模樣收入眼底,唇角翹了翹,不過又很快的恢複平淡,“我就嚐個味,你既覺得好吃,便多吃些,別浪費了。”

  “好。”雲黛頷首,到底是孩子心性,能吃到喜歡的菜,高興極了。

  這頓飯的氣氛很是融洽。

  用過晚飯後,晉國公留在喬氏院裏,小輩們皆告退散了。

  ***

  夜涼如水,冷月無聲。

  回了清夏軒,琥珀伺候雲黛沐浴,又扶她到鏡前梳頭。

  “琥珀姐姐,我今日沒喚夫人母親,夫人心裏會不會不高興?”才沐浴完,雲黛的肌膚泛著淡淡的粉紅,那雙大眼睛仿佛也被霧氣浸潤般,霧蒙蒙的。

  “姑娘多慮了,您才入府,難免認生,夫人怎會因著這事而不悅。咱們夫人啊,是最心慈不過的。”琥珀柔聲哄著雲黛,拿帕子絞幹她濕漉漉的發,又從妝台後拿出一罐巴掌大的瓷瓶,往牙篦上倒了些。

  雲黛好奇,“這是何物?”

  琥珀答道,“這是抿頭水,宮裏傳出的養發方子。姑娘的頭發有些枯黃,用這抿頭水梳頭,假以時日,保管姑娘您的頭發養得又黑又亮。”

  雲黛嗅到那沁涼的香氣,心情也變得愉悅,“這個可真好聞。”

  琥珀笑道,“可不是,這抿頭方子裏可擱了不少香料,有菊花、薄荷、香白芷、藿香葉、零陵香……不然宮裏的娘娘怎麽都用這個呢?”[1]

  “這個肯定不便宜吧?”雲黛才問完,就覺得自己問了句傻話,國公府上下哪樣物件是尋常人家用得起的?

  “姑娘您用著便是。您是國公爺和夫人親自領進來的女兒,日後可有享不完的福氣,一瓶抿頭水算什麽。”

  聽到這話,雲黛有些恍惚,再看這金彩珠光、錦繡華美的閨房,更有種置身夢中的錯覺。

  等到晚些躺在舒適的繡帳中,四下燈光黯淡,萬籟俱寂時,她又想起父兄。

  國公府的錦衣玉食雖好,可她還是更想念從前在昌寧坊小院的日子。

  傍晚她會與父兄圍坐在桌前,吃著燒雞,喝著漿飲,聽父親講著百年前長公主身懷六甲鎮守肅州城,趕走戎狄兵的傳奇故事。

  那會兒時光悠長又愜意,好似永不會結束。

  淚水無聲浸濕錦繡綢麵,入府第一天,寄人籬下的小姑娘枕著淚水,在對父兄的緬懷中昏沉沉睡了過去。

  作者有話要說:

  [1]參考慈禧抿頭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