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節
  第174節

  這一茬過去。

  眾人繼續朝宮外走去。

  此時日暮將落,天上的雲彩從最初的深紅色變成深紫,紅日也在慢慢下沉,夾道兩側是鮮血一般的紅牆,給人一種深深的壓抑感,這座安靜的宮牆內,隻有鳥兒越過琉璃瓦片發出吱吱的響聲。

  馮賓見身邊人搭著眼皮,似在想事,便輕聲詢問,“在想什麽?”

  霍青行沒有立刻說話。

  早間的事,殿中其餘人低著頭都沒有察覺到,可他卻是看到那人玉旒晃動的情形,那明顯是震驚之下才有的模樣,還有考試時分那時不時落在身上的目光也讓他覺得怪異。

  可他沒有說起此事。

  隻是沉吟一瞬後,問他,“今日左下首那位便是忠義王嗎?”

  “是啊。”馮賓笑道,“那就是我們大魏赫赫有名的忠義王。”想了想,又問霍青行,“你應該是第一次見王爺吧?”

  霍青行抿唇,許久才應,“……是。”

  袖下的手指卻輕輕握了起來,腦中也閃過一個熟悉的身影。

  走出午門。

  霍青行和其餘學子告別,和馮賓繼續向前。

  馮賓今日是坐馬車過來的,剛要和霍青行告辭就瞧見徐之恒站在不遠處,他和徐之恒的關係雖不算至交好友卻也不算差,若沒瞧見也就罷了,瞧見了卻沒有直接就走的道理。

  “徐將軍。”他拉著霍青行上前。

  霍青行見徐之恒目光看過來也朝人拱了拱手,他的目光落在那張臉上停了一瞬,但也就一會兒的光景,他便又若無其事地垂下了眼。

  這一瞬太短暫。

  即使是徐之恒也沒有察覺到,他朝兩人頜首,問,“考得如何?”

  馮賓笑道:“我怕是不行,不過明光肯定名列前茅。”他對自己還是有自知之明的,能來殿試已然不易,想要名列前茅卻是很難,不過也不必擔心,如今有了進士身份,他幾個兄長和父親在朝中又都有任職。

  早在殿試前,他爹就已經為他找好了門路,即使沒辦法進翰林,他也能去別的地方。

  徐之恒不置可否,朝霍青行的方向看了一眼,前世因為阮妤和他成婚的原因,他私下也曾調查過他,知道他前世不能參加科舉是因為受人連累,這輩子沒有那樣的事,會有這樣的成就本也是意料之中。

  三個人,兩個都是沉默寡言的人,而且還有那樣的關係,馮賓一個局外人都替他們覺得尷尬,這會也不知道該說什麽,隻能拉著霍青行拱手告辭。

  徐之恒目送兩人離開,餘光瞥見馮賓上了馬車正要收回目光,卻瞧見一個穿著白衣束著馬尾手持佩劍的青年正牽馬朝霍青行的方向而去。

  那人麵容俊秀,嘴角輕挑,手中閑握一柄佩劍,正和霍青行說笑著。

  兩人不知說了什麽,而後一道驅馬離開了,而他看著那道白色身影,想到軍營中一道不羈的身影,神情卻慢慢變了。

  “世子,怎麽了?”柳風站在他身旁,見他目光一直看著霍青行的方向,目光突然變得怪異起來。

  難不成世子心裏還有阮小姐?

  也是,畢竟是心心念念了十多年以為要成為自己妻子的人,沒想到中途被人截胡,這擱誰誰受得了?柳風心裏猶豫著要不要開解世子一會,就聽男人問道:“你覺不覺得他有些眼熟?”

  柳風一愣,回過神,看著遠去的兩個男人,目光變得更為怪異起來。

  這……能不眼熟嗎?又不是第一次見麵。

  “世子……”柳風苦哈哈開口,語重心長地勸道:“您要是真過不去,就去找阮小姐說說?畢竟他們也還沒成婚。”

  徐之恒皺眉看他,沉聲,“我是說那個白衣男子。”

  柳風傻眼,等反應過來才知道自己搞了個烏龍,忙回頭去看,可那兩人的身影早就竄入黑夜之中,哪裏還瞧得見?隻能轉頭問徐之恒,“世子認識他?”

  “不知道。”

  徐之恒抿唇,隻是覺得有些熟悉罷了。

  想起上次問父親那人去了哪裏,父親隻說那人有自己的去處,他那會未放在心上,如今……他沉吟一瞬,吩咐柳風,“你跟上去看看,順便,試一試他的功夫。”

  柳風有些詫異,不過他一貫聽徐之恒的話,應是之後便驅馬跟了上去。

  *

  此時的保和殿。

  禮部幾位大人已經把試卷批改好了,商議一番後挑出十份最佳的試卷呈遞上去。

  “你們先出去。”不辨喜怒的聲音在殿中響起,李紹沒看元德呈過來的試卷,讓禮部那些官員先行離開。等他們躬身告退,李紹長指輕點卷子,單薄的眼皮微合,看著最上麵那個名字,半晌,他開口,“讓莊黎來見我。”

  元德正要答應去吩咐,忽然聽到左下首傳來一道聲音,“不用去了。”

  李紹抬起眼簾,狹長的丹鳳眼不帶一點情緒地掃了一眼徐長咎,並未開口,隻是原本輕點卷子的動作停了下來。他讓元德退下,而後看著徐長咎,慢慢道:“看來你早就知道了。”

  “是。”

  元德低著頭出去,剛走到門外還未合上宮門就聽到裏頭傳來一道刺耳的響聲。

  “砰!”

  茶盞擲向地麵,上好的官窯茶盞立時被砸得四分五裂,緊隨破碎聲的還有李紹不掩怒火的一句,“徐長咎,你好大的膽子!”

  元德心跳如擂,他不敢耽擱,甚至不敢抬頭,連忙關上門,瞧見殿門前幾個小太監還在左右四顧,蒼白的臉上隱有驚駭之色,他連忙揮手讓他們退下,自己守在宮門口站著,心跳還是很快,撲通撲通,仿佛要從喉嚨口跳出來……他抬手捂在心口處,壓抑著那股因心驚而帶起的戰栗。

  太久沒見陛下發這麽大的火了。

  即使是郡主的祭日和生忌,他讓人鞭打冷宮那位的時候也從來都是冷眼看著,並不動怒。

  知道是因為什麽緣故。

  但那個年輕人,究竟隻是長得像還是?

  若隻是長得像也就罷了。

  若不是——

  他抬頭看了一眼天空,輕輕一歎,那……可真是要變天了。

  ……

  徐長咎屈膝跪在殿中。

  旁邊是破碎的茶盞,滾燙的茶水順著地麵浸濕了他膝蓋處的衣裳,然後一點點滲進他的皮膚和骨髓裏,雖是快至初夏的季節,卻也有些濕冷。

  他自年少開始征戰,身上毛病不少,這副膝蓋當初就被人用長,□□過,李紹早年免了他的下跪,可此時,君臣二人卻都沒有提起這早年的恩赦。

  “你很好,如今都敢和莊黎一起欺朕了。”依舊是不辨喜怒的聲音,卻有風雨欲來之勢。

  徐長咎跪在地上,還是從前那副沉默寡言的樣子,直到聽到上首問他,“他是誰?”他才抬起眼簾,平靜如幽潭的雙目看著李紹,平靜反問,“您心裏不是已經有答案了嗎?”

  “朕要你親自說!”

  看著冕旒下那張鮮少動怒的麵容,徐長咎沉默一會,垂下眼,“當初丹陽離世前,托我帶走了那個孩子,我瞞了所有人,隻想讓那個孩子好好活著。”

  他說完,又沉默了良久,抬頭,目光重新落到李紹身上,問他,“如今您都知道了,想做什麽?”

  李紹一語不發,唯有握在扶手上的手緊緊攥著,他看著那一張寫著霍青行名字的卷子,瘦金字體,一板一眼,嶙峋刻骨,是頂好的書法,和他年輕時竟有幾分相似。

  他就這樣看著那張卷子靜坐在龍椅上,不知過去多久,他突然握著那張卷子起身。

  “您想認回他?”徐長咎追問。

  李紹腳步不停,頭也不回,“他若真是朕的孩子,朕為何不能認回他?”他的語氣理所當然,狂熱和激動全部隱藏在那張平靜的麵具下,心中卻迫切地想要知道他所有的消息。

  想要知道他究竟是不是……

  “四郎!”

  久違的稱呼喊住了他的腳步。

  李紹腳步一停,他偏頭看向底下,長長的冕旒遮掩了他的麵容,卻藏不住他的驚訝。他和徐長咎從小一起長大,天下人都說徐長咎是他的左膀,但其實,在很久以前,他們情同手足。

  隻是這些年發生了太多的事,他也很久不曾聽他這樣稱呼他了。

  他沉默了一會,“你想說什麽?”

  徐長咎看著他,語氣透著疲憊,“他不會接受你給予的那些東西,他根本不適合這個地方,她……也不會喜歡。”不等李紹發怒,他問他,“你知道他的名字是什麽意思嗎?”

  青行。

  清醒……

  李紹長指一顫,呼吸變得急促了一些,他陰沉又平靜的臉上也終於有了一絲龜裂,他想讓他住口,卻聽到徐長咎低沉的聲音如影隨形,“她死之前,和我說,她這輩子活得太糊塗,若有來世,她要活得清醒一些。”

  “住口!”玉旒晃動的更加厲害了。

  徐長咎看著那個憤怒的男人卻沒有一絲畏懼,他神色平靜看著他,看著這個從前的手足兄弟,如今的大魏天子,冷靜質問,“您已經錯了一回,難道還想再錯一回嗎?”

  “朕讓你住口,你沒聽到嗎!”

  李紹突然從高處大步走了下來,寬大的衣擺拂落一地物什,長長的玉旒不住晃動,發出珠玉撞擊的沉悶聲,他一路走到徐長咎的麵前,青筋暴起的手緊攥著他的衣領,指節咯咯作響,有種要把他挫骨揚灰的衝動,那張俊美的臉更是陰沉得可怕,下頜處筋肉微微跳動,像是在極力壓抑著自己的脾氣。

  “徐長咎,你真當朕不敢動你?”他俯身低頭,一點點收緊自己的五指,看著徐長咎的目光凜冽,聲音鋒銳如刀。

  窒息讓徐長咎的臉迅速漲紅,可他跪在地上,脊背依舊挺直,雙手垂落,沒有掙紮,也沒有求饒,就連看向李紹的目光也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

  時間一點點過去。

  徐長咎的呼吸變得越來越困難,他的手向上伸了一些,似乎是想反抗,最後卻又垂落下來,原本平靜的雙目終是充了血,布滿紅血絲的眼球微微凸起,眼中光芒一點點散去,他目光渙散地看著幾近癲狂的李紹,慢慢合上了自己的眼睛。

  偌大的殿宇,心跳和呼吸變得格外清晰。

  就在徐長咎以為必死無疑的時候,李紹看著雙目緊閉的徐長咎,長睫猛地一顫,他忽然鬆開了手。

  李紹看著倒在地上痛苦喘息的徐長咎,又看向自己的五指,像是不敢置信輕輕皺了下眉,手中那張早就褶皺不堪的卷子掉在地上,他低頭,看著腳邊那張紙上寫的那個名字,仿佛從徐長咎的話語看到一個女人的麵容,她姣美的臉上滿是淚水,全是悔恨。

  李紹緊繃的身形忽然微微顫抖,他合上眼睛,努力壓製著,手指卻控製不住發抖,“……滾。”

  “李紹,不要讓我恨你。”眼前倒映出那人的麵貌和近乎絕望的哭聲,他的怒吼夾雜著顫音,仿佛苦苦營造十多年的美夢被人揭露真相,道出不堪的現實,“給朕滾出去!”

  164, 第 164 章  地下宮殿昏睡的女人。……

  徐長咎還倒在地上。

  李紹剛才是真的想讓他死, 用的力道不輕,這會他都還有種瀕臨死亡的感覺,臉還很燙, 脖子也很粗, 他手捂在那處,喉結因為剛才的窒息感還在不住上下滑動,他從下而上看著眼前這個冕服加身的男人,男人低著頭, 墨發披散在身後, 沒了平日的冷靜,此時的他像一隻失去一切惶惶無依的幼獸。

  徐長咎和他一起長大,曾不止一次看到這樣的李紹。

  從前, 他會安慰他。

  如今, 他的心中卻一片荒蕪。

  他依舊把李紹當做他誓死效忠的君王,但這一切已與他們的情分無關, 隻因他還是大魏的天子, 是如今最能守護大魏的那個人。

  菱花窗外的天一下子黑了,最後一道逶迤的胭脂色也消失不見, 徐長咎掙紮著起來,他彎腰,俯身,貼地,大拜,然後起身,一步步向宮門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