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節
  第172節

  落日餘暉照在他的身上,霍青行一身青衣,布帶束腰,腰上掛著的玉佩和香囊都是她送給他的,自送給他的那日起,便未再見他摘下,始終被他小心翼翼地守護著。

  阮妤後來想送他更好的,都被他拒絕了。

  他走得不疾不徐,眉眼依舊是從前的平和,即使在得知自己高中的消息也隻是起伏了一下。手中始終牢牢握著那包油餅,仿佛於他而言,給她送吃的才是天大的要事。

  身後初初長開的紫藤花正隨風飄蕩,兩旁桃樹依舊開的明媚,阮妤就這樣看著他一步步朝她走來,看著他籠罩在日頭底下的身影是那樣的清雋挺拔,如青竹如鬆樹,她心中一歎,終是把思緒全都收起,換上一副如常的容顏。

  罷了。

  且行一步看一步吧。

  無外乎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

  沒幾日。

  杏榜就被人貼了出來。

  霍青行毫無疑問是第一,馮賓也在榜上,竇文卻不在。

  阮妤怕他吃心還特地在酒樓開了一張宴席做了不少他喜歡吃的東西,本以為他會因此頹廢,沒想到卻是自己多心了,來的那日,他容光依舊,不僅不顯半點頹廢,還一邊抓著阮妤讓人炙烤的豬蹄一邊說,“我最近可別提多快活了,我阿娘和兄長知道你們高中我沒有,怕我難過,每日讓人給我做好吃的不止,還給我貼補了不少銀錢。”

  “對了,我娘還把京郊的一個莊子給我了,什麽時候你們有空,我們一起去。”

  “我爹雖然沒給我錢但也沒罵我,就讓我下次再努力。”

  ……

  他家中和睦,又有兄長支撐門楣,並不需要他做什麽,這會是真的不嫉妒,也是真的為兩位好友高興。阮妤不記得他上輩子做了什麽,但想來有這樣開闊的胸襟,無論做什麽都能笑意人生。

  *

  四月有兩件大事。

  一則,高中的三百名貢士要進宮參加殿試,等殿試之後再由陛下欽點分派名次,之後才能正式入朝為官,當然,也不是每個人都能立刻為官,不過總歸比起以前苦讀功名要好上不少。

  二則,去年攻打大秦的忠義王已班師回朝。

  阮妤知道這則消息的時候,也算是鬆了口氣,上輩子雖然大魏最後還是降了大秦,卻折損了不少名將,以至於大魏邊境之後有很長一段時間重新進入不安之中。

  如今忠義王沒出事,大秦又已遞上降書,大魏聲名再次鵲起,敵人又少了一個。

  是大好事。

  也是巧。

  恰是殿試這一日,忠義王的大軍到了長安,要進宮謝天恩。

  ……

  這天。

  四月十四,恰是一個晴光瀲灩的日子,萬裏無雲,碧空如洗,長安的杏花也都開了……阮妤家中前陣子剛種了一些杏樹,這會與桃樹交映在一道,白紅交加,煞是好看。

  霍青行已和阮父阮母問過好,又聽阮父叮囑幾句。

  等二老說完,阮庭之和霍如想也說了不少話,就連一向柔弱羞怯的譚柔也破天荒開了口,祈願霍青行能高中。

  霍青行一一謝過後便看向阮妤。

  阮妤如從前那般隻是看著他,並沒有說什麽勉勵的話,她隻是依舊用她那雙明媚的杏眼看著他,卻仿佛把什麽話都說了。

  霍青行看著她笑:“等我回來。”

  等阮妤頜首,他便和眾人告別,與蕭常一道出去。

  兩人翻身上馬。

  不算寬闊的巷子,兩個一樣俊美的青年高坐馬背,周遭鄰舍早在前幾日就得知他們這裏出了名會元,這陣子拜帖和邀貼跟雪花似的不斷,而他們這些人,從前有過走動的近來走動的更加頻繁了,便是沒有走動的這陣子也是想法子套近乎。

  這會看著霍青行騎著馬。

  他今日穿著一身正式的青色深衣,是阮妤親自給他做的,衣袖、下擺處用金銀雙線繡出的雲紋壓著,給人一種莊嚴貴重的感覺,從前清貧的少年早就褪去青澀,雖依舊內斂沉默,卻已讓人再也無法忽視。

  更不會有人覺得他出身低微。

  他是大魏朝最年輕的解元、會元,若今日殿試高中,入朝為官,還不知會有怎樣的好前程呢?思及此,眾人看著那被晴光籠罩的青年,心中更是澎湃。

  霍青行與他們一一頜首,依舊謙遜溫和,直到要離開的時候,他偏頭看向院中的人,忽而抿唇一笑,頓時,容光四射,竟把這昏暗的巷子也照出幾分明媚晴光。

  他看著阮妤笑著,無聲道兩字,“等我。”

  而後。

  馬蹄揚起。

  他信手握僵,驅馬向前,青色衣袍如仙人之袂揚起。

  蕭常催馬跟上,小小的巷子很快就沒了兩人的身影,左鄰右舍仍舊不曾離開,阮妤也走出幾步,看著那空蕩蕩的巷子,目光深沉悠遠。

  這一去,會發生什麽?

  她不知道。

  她隻知道她的明光是朝他向往多年的路而去,隻為這個,她就不該攔他。

  162, 第 162 章  李紹。

  莊府。

  今日殿試無需上早朝, 但莊黎作為內閣首輔,這樣的場合自然也需在場。

  可如今天光早過,他卻依舊沒有動身的意思。

  管家推門進來, 見他朝服早已換好, 一身緋色圓領長袍,從腰腹那處延伸一隻引頸向天的仙鶴,旁邊雲霧鬆芝環繞,正是大魏一品文官才能穿的服飾。身形卻未動, 依舊坐在床沿上, 低著頭不知道再想什麽,他看了眼外頭的天光,又看了眼擰眉不語的莊黎, 低聲詢問, “您今日還去嗎?”

  莊黎沒有出聲。

  他低著頭,修長的手指微微曲起, 虛搭在膝蓋上。

  低垂的眉眼不知是在看手還是看衣擺上的紋路, 亦或是什麽都沒看。

  外頭小廝又來催了一遍,管家讓人先行退下, 正準備再問莊黎一遍,忽聽他說,“你知道杏榜出來那日,明光和我說了什麽嗎?”

  管家一怔。

  他搖了搖頭,“老奴不知。”

  隻記得那日小公子走後,老爺去了一趟書房,半天都沒出來。

  莊黎抬起頭,看著虛掩軒窗外的大好春光,他起身, 踱步至窗前,就這樣負手看著外頭,慢慢說,“他問我,是不是給我添麻煩了?”

  管家一震。

  莊黎偏頭看他,笑著,“你也沒想到吧。”

  他很久沒有露出這樣明媚的笑容了,像是所有的塵埃一掃而盡,隻是笑完之後又開始心疼起來,“那孩子看著冷清,其實心腸很暖,誰對他好一點,都會被他牢牢記在心中。”

  “但其實——”

  “我根本沒他想的那麽好。”莊黎的聲音很輕,尾音甚至還帶有一些顫抖,他對他好,一來是因為明月,二來是想報複李紹。

  從來不是因為他。

  甚至因為李紹的原因,他心中時常抱有陰暗的想法。

  他想讓李紹也嚐嚐那些他曾經受過的屈辱,他要讓李紹眼睜睜看著他的兒子和他親近,卻視他如猛獸,他要讓李紹一輩子都沒有辦法真正親近他的親生兒子。

  所以明知道豫王出現在禮部是曹任設的局,他也放縱他去找了李紹。

  那會他在想什麽?他在想,如果李紹真的認同禮部那幾個老頑固說的話,把那孩子的名次壓低,那麽日後他發現他的身份時會是什麽樣的反應?

  親手把本該屬於自己兒子的榮耀給了旁人,李紹那樣的人是不是也會後悔?

  就算李紹沒有如他設想的那般,認同了那個孩子的成績,他也依舊期待著,期待著這一天,期待著他在大殿之中看到那個孩子時會露出怎樣驚駭的麵容。

  早在縱容豫王去找李紹的時候,他就知道自己終究還是變成了和李紹一樣的人。

  拿著那孩子的信任卻做著辜負那孩子的事。

  不是沒有後悔,隻是這十多年來壓抑著的陰暗和瘋狂像燎原的火燒得他麵目全非。

  直到前陣子,霍青行來找他。

  他站在他的麵前,微微擰眉,似有歉意,“大人,我是不是給您添麻煩了?”

  即使過去這麽久,莊黎想到那日的情形,心尖還是忍不住一顫。

  那個孩子究竟知不知道如果沒有他的話,根本不會有人去改變他的成績,是因為他,曹任才會把他視為眼中釘,恨不得讓李紹就此忌憚他,讓他一輩子都無法出頭。

  春光明媚。

  過完冬的燕子已經回來了,早早地就在屋簷底下築起暖巢,許是這陣子孵了小鳥,這會莊黎便聽到廊下傳來細弱的叫聲,他閉上眼,聽著那嘰嘰喳喳的叫聲,半天才說,“……不去了。”

  他是想看李紹的笑話。

  甚至都想好李紹質問他的時候說什麽了。

  即使李紹因此要了他的命,他亦無懼,生死於他而言早就算不了什麽了,這個世上,他放不下的東西和人已經很少,他的養女聰慧乖巧,即使他不在了,也能好好活下去。

  至於那個孩子——

  即使沒有他,想必也能活得很好。

  可如今,他忽然不想就這樣死去,他想看那個孩子成家立業,看那個孩子一點點越來越好,看他和他喜歡的人生兒育女。

  最重要的是,他突然……不希望他恨他,不希望他知道他曾經是真正利用過他。

  “不去了。”

  莊黎睜開眼,看著窗外的春光又重複了一遍。

  他的聲音很輕,帶著一些大恨之後的惘然,卻又含著一些難得的久違的輕鬆,以及一點憧憬的希冀。

  *

  宮門口。

  這次榜上有名的三百名學子大多都已經到齊了,雖不至於按名次排列,但顯然大家都習慣性的把前三名放到了最前,這是自古以來就有的習慣。

  霍青行和蕭常到那邊的時候,高中的學子已經到的差不多了。

  不知是誰說了一句,眾人紛紛把目光遞了過來,幾百雙眼睛這樣看著,即使是行軍打仗慣了的蕭常都不由覺得有些不自在,反倒是霍青行麵不改色,下馬之後同他交待幾句就朝那些看向他的學子拱了拱手,語氣謙遜溫和,“霍某來遲了。”

  本以為這位年輕的會元郎少年得誌必定驕傲自滿,沒想到竟這樣溫潤謙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