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節
  第74節

  祖母前世在她還未嫁給霍青行的時候就去世了,若算起時間,她們竟有十多年未見了,也不知道如今的祖母怎麽樣……她心緒複雜,一路沉默,直到馬車停下到家的時候,已是落日餘暉之際。

  紅日掛在天邊,正要下山。

  她看著家門前停著的馬車和規規矩矩站著的仆從們,一路沒什麽起伏的心髒突然砰砰跳動起來,馬車還沒停穩,她就已經跳了下去。

  “小心!”

  霍青行看著她這般行徑,心髒頓時提到喉嚨口,怕她摔倒,他立刻彎腰去扶,可阮妤在跳到地麵的時候隻是停頓了一瞬,而後看也沒看他就跨步往裏頭走去。

  他隻來得及握住一片衣角,卻也很快從他指間滑過,看著她頭也不回離去的身影,霍青行濃密的眼睫微微顫動,薄唇也微微抿了起來。

  阮靖馳下來的時候正好瞧見這副畫麵,他腳步一頓,很快揚起眉梢重重哼了一聲,心情倒是好了很多,而後在一聲又一聲的少爺中仰著頭,跟在阮妤後麵大步跨進了院子。

  院子裏倒是沒外頭那麽多人,隻站著一個婆子。

  看到阮妤進來,她立刻迎了過來,“我的好小姐,你可算是回來了!”

  阮妤腳步一頓,怔怔看著眼前的老婦人,啞聲喊人,“嬤嬤?”

  言嬤嬤忙哎了一聲,又挽著她的胳膊說,“老夫人知道家裏的事後急得不行,趕忙回來還是沒來得及,知道您回家了,她連家都沒回就立刻過來了……”說完又不禁嗔怪起,“您說說您,為何不等老夫人回來再決定?”

  阮妤正要說話,屋子裏傳來一道略顯蒼老的聲音,“是阿妤回來了嗎?”

  刹那間——

  心跳和呼吸都在此時停住。

  阮妤僵硬著脖子循聲看去,因為不曾點燈而顯得有些昏暗的堂間內有個穿著紫衣華服頭戴抹額的老婦人被阮母扶著走了出來,老婦人即使不曾簪金戴玉也能看出她出自詩禮簪纓之族。

  眉眼平和,目光悠長。

  臉上掛著平易近人的笑,眉眼之間卻自有一份威嚴在。

  看著這個熟悉的身影,阮妤的眼前如走馬觀花一般閃過許多畫麵,從小教導她長大的祖母,親手教她寫字的祖母,抱著她叫她囡囡的祖母,在她生病時守在她身邊的祖母。

  眼淚突然就跟止不住似的一串串往下掉。

  阮妤已經很久不曾哭過了,久到她都有些忘記眼淚是什麽滋味了,可此時看著那個熟悉的身影,她卻哭著呢喃道:“祖母……”

  阮老夫人也看見了她,剛剛還笑著和阮母聊天說話的老婦人此時眼眶也微微泛起紅暈。

  她朝阮妤伸出手,啞聲喊她,“阿妤,到祖母這邊來。”

  “祖母!”阮妤聽到她的聲音,再也繃不住了,她哭著高喊一聲,突然提起裙子往她那邊跑,就如倦鳥歸巢,她也向她的巢穴義無反顧地奔去。

  63, 第 63 章(一更)  祖孫夜談。……

  院子裏的那聲哭喊隨風傳到霍青行的耳中, 他已下馬,手裏握著馬鞭,身邊馬兒正閑來無事仰著頭微微嘶鳴著, 偏頭能瞧見一幹垂目疊手而立的仆從, 從骨子裏透出來的規矩儼然可見家風森嚴。

  有小廝上前,躬首問好,問他要馬鞭。

  霍青行這才回過神,把手中馬鞭遞給小廝, 而後掀起眼睫朝那門戶大開的院子看去, 可此時院子裏哪還有人?別說阮妤了,就連之前站著的老仆也已不見,倒是能夠瞧見阮靖馳的身影, 不過也隻是轉瞬的功夫, 他就已經邁步進了堂間。

  很快。

  堂間亮起暖光。

  在這逐漸暗下去的夜裏,能瞧見那雕花木窗裏透出來的幾個身影。

  “這位公子還有事嗎?”有上了年紀的仆從見他依舊站在這處, 不由出聲詢問。

  “……沒。”

  霍青行啞聲答了。

  他又看了一眼那亮著燭火的堂間, 這才垂下眼簾轉步往隔壁走,還未到家, 就被躲在一旁圍觀的幾個婦人喊住,“小行,阮小姐是不是要回那個家去了。”

  婦人們的聲音很低,似乎是在畏懼著什麽。

  腳步一頓。

  但也就一個呼吸的光景,他就又重新邁起步子,嘴裏跟著落下兩個字,“不知。”

  他雖性子冷淡疏離,但對這些長輩一貫是態度溫和有禮的,若是從前, 他必定會留步回話,可今日說完這兩字,他就推開家門走了進去。

  那些婦人這會正猜度著阮妤的去留,自然不曾注意到他的異樣,門被合上還能聽到外頭壓低的議論聲,全都是在討論阮妤的去留。

  霍如想就坐在堂間門前的小椅子上,肉眼可見的神不守舍,自打入了十二月,她就很少在外頭等霍青行回來了,風太大,她的身子又不好,今日卻是在裏頭待不住,隻有在外頭等著才能讓心安一些。

  聽到腳步聲,她立刻抬起眼,待看到霍青行的身影,立刻放下手中東西站了起來,“哥哥!”說著朝人迎過去,清秀的小臉上寫滿了擔憂和緊迫,“哥哥,你知道阮姐姐的家人來了嗎?”

  霍青行垂著眼,聲音很淡:“嗯。”

  “那……”霍如想偏頭朝隔壁院子看了一眼,聲音因為緊張而有些發顫,“阮姐姐會走嗎?”

  聞言。

  霍青行握著書籍的手情不自禁地收緊一些,聲音卻依舊壓著,“不知。”

  霍如想還欲再說,霍青行卻率先開了口,“我有些累了,先回房。”

  而後徑直朝自己的房間走去。

  他一路走,一路想,直到到房中,心緒也還亂著。

  她會走嗎?

  他也想知道。

  最開始阮妤來這的時候,他覺得她一定會走,城裏來的金貴姑娘哪裏會待得慣這樣的地方?是什麽時候起,他轉變了自己的這個想法呢?

  霍青行忘了。

  在和她逐漸相熟的日子裏,他早就忘了這事,甚至本能地覺得她就應該在這個地方。

  這就是她的家。

  可如今想想,她似乎從始至終都未曾明確說過會留下,以前沒有人找上門也就罷了,可如今她的祖母和弟弟都過來了……而且顯然,她很敬愛她的祖母。

  剛剛那一聲哭音……

  霍青行回憶起那聲哭音,下垂的眼睫輕微抖了一下,他還是第一次見她哭。

  雕花木窗外的天早就黑了,未曾點燈的霍家,霍青行獨自一個人站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房中,他的手按在圓桌上,呼吸一聲一聲,餘光瞥見胸口微微凸起之處,眼神微閃,從懷中取出來。

  卻是一支簪子。

  先前他買完書路過一間首飾鋪子,不由自主就走了進去,而後他就瞧見了這枚簪子,簪身為金,頂端是四顆明珠,第二顆明珠有五朵金片環繞。

  他看到的第一眼就覺得十分適合阮妤。

  本是想著回來路上尋個由頭給她,可回來的一路她都在睡,下了馬車又迎來了她的家人。

  如今——

  他指腹輕輕撫著頂端的明珠,薄唇微抿,也不知還送不送得出去?

  ……

  而此時的阮家。

  阮妤還蹲在阮老夫人的身邊,就像小孩似的,她雙手緊緊抱著阮老夫人的腿不肯鬆開,臉埋在她的膝上,正無聲地流著眼淚。

  阮老夫人一看她這副模樣就心疼得不行,自小養大的孩子,生性堅韌又驕傲,打記事起就沒再掉過一滴眼淚,有次被人推到地上,膝蓋手肘都被石子磨出了血也硬是一滴眼淚都沒掉,她一直以為她的囡囡是不會掉眼淚的,可如今她卻把臉埋在自己膝上不住哭著,偏偏哭也沒有聲音,似是怕人聽見瞧見,可這股子硬撐起來的堅韌,卻越發讓人眼眶酸澀。

  她平日寶華肅穆的臉上也不忍流露出一抹悲拗,放在阮妤頭頂的手微微發顫,剛才和阮母交談時還笑著的兩片嘴唇此時也微微顫抖著,想合也合不上。

  站在一旁的阮母和言嬤嬤看著這副畫麵也不由紅了眼眶。

  阮靖馳倒是沒哭,可他緊握雙拳,看著阮妤的目光微微發沉,咬著牙,似是在極力壓抑著什麽。

  “阮夫人。”

  是阮老夫人開了口。

  她的嗓音喑啞,手覆在阮妤的頭頂輕輕安撫著,神情卻依舊和藹,“能否讓我和阿妤單獨說會話。”

  阮家人剛來的那會,阮母心裏把他們想得凶神惡煞,滿心不情願,可和這位老夫人聊了一下午卻覺得她不同一般的官家夫人,可親可敬,此時聽到這席話自是忙道:“當然可以。”

  原本想退出去,卻見阮妤從阮老夫人的膝蓋上抬起了臉。

  平日含笑清麗的一張臉此時布滿著幹濕的淚痕,倒是顯出幾分從前沒有的羸弱和嬌態,她抬手抹掉臉上的眼淚,和阮母說,“娘,我帶祖母去我房間。”

  她說著就站了起來,和言嬤嬤一左一右扶著阮老夫人往外頭走。

  阮靖馳自然也想跟上,可剛邁了兩步就停了下來,目視著前方依舊脊背挺直的少女頭也不回地離開,他緊咬著唇留在原地。

  阮母也看著阮妤等人離開,等她們進了房間才收回目光,拿帕子抹淚痕的時候,瞥見還留在屋子裏的阮靖馳,手上動作一頓,她猶豫了下才小聲問,“這位小少爺,你要喝茶嗎?”

  阮靖馳並不是多好的脾性,平日家裏都慣著他縱著他,除了在阮老夫人麵前規矩些,一向是飛揚跋扈、無所畏懼的。

  這會他心情不好,自是冷臉想發作,可看著身邊這張與阮妤有幾分相像的臉又忍了下來,“不用。”想到阮妤對她的敬重,猶豫下,又說了句,“我叫阮靖馳。”

  “啊?”

  阮母一怔,等反應過來就笑了起來,“哎,靖馳少爺。”

  她笑著喊了人一聲,又說,“那你先坐,我去準備晚膳,回頭等阿妤她們出來就能吃了。”

  阮靖馳皺眉,想說不必,等阮妤出來,他們就該回家了,可婦人已經轉身離開,他也隻好把這句話吞了回去。屋子裏沒了其他人,他自己也待不住,索性走到了外頭,就在院子裏蹲著,目視著那間亮著燭火的屋子。

  ……

  進了房間。

  言嬤嬤就去打了一盆熱水,阮老夫人親自接過絞幹的帕子擦拭著阮妤臉上的淚痕,見身邊少女一眨不眨望著自己看,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怎麽幾個月不見,這麽粘人了,不怕眼睛瞧酸了?”

  “不怕。”

  阮妤搖搖頭,仍抱著她的胳膊看著她,聲音很輕,“我怕眨了眼,您又要不見了。”

  “什麽?”阮老夫人沒聽清。

  阮妤又笑了起來,“沒什麽。”她任祖母給自己擦著臉,擦完後就往她的肩上靠過去,像小獸依偎著母獸一般,聞到那股子熟悉的沉香味,心情才終於平靜了下來。

  祖母還活著,好生生的活著,什麽事都沒有。

  真好。

  可阮老夫人看到她這副模樣卻不由皺起了眉,從前阿妤雖然也粘她,到底還忌憚著大家閨秀的名聲,行坐都不敢太沒規矩,如今……她跟言嬤嬤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擔憂。

  她臉上笑意全斂了起來,不複麵對阮母時的溫和,把帕子遞給言嬤嬤後就握著阮妤的手沉聲問,“這幾個月是不是有人欺負你了?徐氏?還是她那個姑娘?”

  “還是你這邊的家人?”

  越往後,聲音越沉,臉色也越發難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