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節
  第53節

  而後目送挺拔清俊的少年從來時的路離開。

  黑夜寂寂,烏鴉啼啼,男人站在原地,目光一眨不眨地看著霍青行離開的身影,他忽然想起幼時的霍青行,其實沉默寡言的少年也不是一直都這樣,他小的時候也有活潑的一麵,小小的包子臉,因為握筆時間太長手酸了還會撒嬌說能不能休息一會,也會睜著圓滾滾的眼睛驚訝地問他怎麽什麽都會。

  是什麽時候起,他變成了這樣呢?

  大概是那次雨夜,他哭著跑到他別居的小屋,仰著蒼白的小臉問他,“你是不是我的爹爹?我聽到爹爹和娘親的對話,我不是他們的孩子是不是?你才是我的爹爹是不是?”

  那個時候,他隻是無聲沉默地看著他,最終還是在小孩希冀的目光下搖了搖頭。

  自此之後——

  霍青行還是會跟著他學習,但就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他變得沉默寡言,不再玩鬧,很多時候都是一個人握著本書靜靜地坐著,後來就一點點變成了如今這副樣子。

  黑衣男人想到剛才那個沉默的少年,喉間有些苦澀,夜裏風大,他手抵在唇邊輕輕咳起來,牽到右肩的傷處又皺了皺眉,直到瞧不見那個少年的身影,男人這才翻身上馬,寂靜的青山鎮遠離長安的硝煙,有著他從未體驗過的太平安樂。

  就留在這吧。

  永遠都不要去踏足那個地方。

  男人握著韁繩,目光注視著少年離開的方向,風起,他收回眼簾,輕輕踢了踢馬肚,策馬朝荊州的方向駛去。

  *

  譚善一覺醒來看著還空蕩蕩的半邊床,猶豫了下還是趿了鞋子披了件衣裳往外跑,夜裏風大,廊下的燈籠被風吹得一晃一晃的,投射出來外頭院子裏的樹影就跟姐姐從前給他講的故事裏的妖魔鬼怪似的,一個個張牙舞爪,要抓小孩去吃了。

  他低著頭不敢往旁邊看,緊握著胸前的衣裳一路往前跑。

  本來想跑到姐姐那和她說一聲,卻撞到一個溫暖的身體,譚善被撞得一時沒站穩,差點就要往後摔去,好在阮妤眼疾手快抓住他的胳膊,“沒事吧?”

  “沒,沒事。”譚善站穩後搖搖頭。

  阮妤見他的確沒有大礙,這才鬆開手,蹲在他身前問他,“這麽晚,怎麽還沒睡?”

  譚善沒瞞她,急道:“阮姐姐,阮哥哥還沒回來,我怕他出事。”

  阮妤聞言也有些驚訝,她今天回房後就一直在看賬本,以及想後續的新菜,這會還是渴了想去後廚看看有沒有熱水泡杯潤喉的蜂蜜水喝。看了眼隔壁,見還有光亮,便放下心,和譚善說,“我知道了,我去隔壁看下,你先回房睡吧。”

  又看了一眼他的腳。

  許是出來的急,連襪子都沒穿,可這冬日的風就跟刀子似的,阮妤見他雙腳都被凍紅了,怕他回頭得了風寒,忙牽著他的手回屋,又給他找出來一個湯婆子灌了水,讓他抱著睡,這才往外走。

  剛走到隔壁,還沒敲門,門就開了。

  霍青行站在門後,看到站在外頭的阮妤,顯然也有些驚訝,他對她有見不得人的心思,前頭又讓她誤會了那麽一場,此時自然不敢直視她,別過頭,低聲問,“你怎麽來了?”

  阮妤原本想問哥哥的事,見他這副模樣又有些被氣笑了。

  昨天聽到她院子出事,翻,牆的事都做得出來,如今又在這跟她裝什麽?她索性收回要敲門的手,抱胸站著,挑眉問,“那你又是做什麽開門?”

  “我……”

  霍青行仍不敢看她,“阮庭之喝醉了,我想去同你們說一聲,免得你們擔心。”

  阮妤沒想到哥哥居然喝醉了,倒也沒了逗他的心思,擰眉道:“我去看看。”說著就直接提步走了進去,堂間燭火還亮著,不過燃了一晚上也不算明亮了。

  阮庭之就靠著桌子睡著。

  他現在是真的睡著了,阮妤站在他身邊輕輕推了下他的胳膊,低聲喊他,“哥哥,醒醒,回家了。”

  但無論她怎麽喊,阮庭之都沒有要醒來的跡象,還因為被吵得不舒服轉了個頭,嘟囔道:“別吵我,我馬上就要當將軍了。”

  阮妤聽著他這一番話,又好笑又無奈。

  離她稍稍有些距離的霍青行見她柳眉微蹙,低聲說道:“現在送他回去估計會驚醒先生和阮嬸,”看著阮妤望過來的目光,他抿著唇垂下眼簾,輕聲說,“今天就讓他在這歇息吧。”

  也隻能這樣了。

  不然就算扶回去,小善一個小孩也照顧不好。

  “走吧,我和你一起扶過去。”阮妤提議。

  霍青行原本想說不用,可看著阮妤的臉,沉默一瞬還是點了點頭,兩個人一起合力把阮庭之搬到了他的屋子,這還是阮妤第一次踏足霍青行的房間,和她想象中一樣,齊整幹淨,還有淡淡的茶葉香。

  趁著霍青行把阮庭之放到床上,她走到一旁想絞一塊帕子給哥哥擦擦臉,記起霍青行不喜歡和人共用東西,她回頭問他,“有其他麵巾嗎?”

  “稍等。”

  霍青行替阮庭之蓋好被子,又去後邊的櫥櫃裏找了一塊幹淨的麵巾遞給她。

  阮妤接過後同他道了一聲謝,儲水罐裏的水還熱著,她把麵巾弄濕又絞幹,而後走到床邊給阮庭之擦了一回臉跟手,看著阮庭之不省人事的模樣又皺眉,“你們到底喝了多少?怎麽醉得這麽厲害。”

  “一小壇子。”霍青行站在她身旁,低聲說,“我喝了一盞。”

  “那你也不知道勸著一些?”阮妤皺著眉,側頭看他,見少年微抿薄唇低著頭,背著光的身影被燭火拉得很長,原本還有些怪責的話就吐不出了,她抬手按了按眉心,把阮庭之的手放回到被子裏,看著霍青行說,“今天就拜托你照顧了。”

  霍青行輕輕嗯了一聲,看著她又添了一句,“你放心。”

  夜深了,阮妤也不好在這久待,把帕子重新洗幹淨放到架子上,和人說,“我先走了。”

  霍青行說,“我送你出去。”

  阮妤點頭,要出去的時候,目光掃見桌子上一隻黃花梨木的盒子,腳步一頓。

  “怎麽了?”霍青行站在門外,回頭問她。

  “沒事。”阮妤搖搖頭,真是糊塗了,以霍青行現在這個情況,怎麽可能會是黃花梨木?估計是燈火昏暗,瞧錯了吧。她沒多想,更不會多問,走到外頭,原本還想同人說幾句,但見男人始終與她保持一定的距離,頭也一直低著沒看她,心裏的那股子不高興就又泛了起來,這個小古板真是氣人!她心裏氣,臉上卻冷,嗓音淡淡說了句“走了”就直接進了隔壁屋子。

  霍青行察覺到她生氣,原本就微抿的薄唇又抿緊一些,聽到隔壁的關門聲,他抬頭看著這空蕩蕩的巷子,又站了許久才關門回屋。

  阮庭之睡得很沉。

  他看了一眼,見他睡得還算安穩,便隻是在床邊放了一隻臉盆,免得他夜裏想吐找不到東西,而後又去櫥櫃裏抱了兩條被子,鋪在臨窗的軟榻上,打算今天就在這將就一晚。

  一切弄完後,他才有心思去看那人給他的生辰禮。

  黃花梨木的錦盒中放得是一張房契,位置處於江陵府的梨花巷,那邊住著的人非富即貴,宅子自然也是寸土寸金……霍青行從前也猜測過男人的身份,如今卻懶得猜了。

  他每年送過來的東西,還有身上流露出來的氣質又豈會是普通人?

  隻是男人不願說,他也懶得問。

  他早就過了非要一個答案的年紀了,不過他好像……也從來沒有擁有過這樣的時候。

  打開臨桌的一隻木箱子,裏麵有許多東西,小孩愛玩的木劍,寫的第一張字,還有用過的第一支筆,以及名貴的玉佩……好似隨著他年紀的增長,那個男人給他的生辰禮也就越來越貴重了,似乎是在為他的以後做安排。

  霍青行把手中的盒子一並放了進去,而後就倚著木箱垂著眼簾,目光似乎在看木箱裏的東西,又似乎什麽都沒看。

  月色下那張清貴俊美的臉沒有一點表情,依舊沉寂淡漠。

  直到目光掃見桌子暗處的一個荷包,他的神情才變得柔和一些,當初阮妤給他的那個橘子早在先前就已經被他吃掉了,剩下的橘子皮倒是日複一日經風吹日曬保存了下來。

  他抬手握過那隻荷包,打開後,指腹輕柔地撫著那些粗糙的橘子皮。

  淡淡的橘子香在鼻間縈繞。

  他柔和的眼中仿佛盛著滿天星子,璀璨耀眼,隻是想起什麽,眼中的那些星星又一點點消失。

  很久很久以前,他就知道自己不是爹娘的孩子。

  起初他隻是覺得奇怪,爹娘雖然疼愛他卻總是對他有超乎尋常的恭敬,雖親近卻不親密,不似隔壁阮庭之和阮先生的相處,也不似其餘人家的相處。

  隻是那個時候,他也隻是天真地以為爹娘不擅長表達。

  直到如想出生。

  他才發現原來爹娘也是能和其他孩子的爹娘一樣的,隻是那樣的親密從來沒有給予過他。後來他聽到爹娘的對話才知道自己並不是他們的孩子,他以為那個男人會是他的爹爹,可他也說不是。

  霍青行似乎想起從前一個人抱著膝蓋躲在無人地方哭泣的模樣。

  可這些對小青行而言天大的事,對如今的他而言隻是非常普通尋常的一件小事,和吃飯讀書一樣小。他不怪爹娘,他們是這個世上對他最好的人,是他們讓他平安健康地活了下來,他也不怪那個男人,無論他是不是他的親生父親,他都不怪。

  他也沒有要去探尋自己身世的想法。

  他活在這個世上,他是霍青行,他有爹娘有妹妹有朋友有同窗也有教他讀書寫字的先生,如今……他心裏還偷偷藏了一個人,一個讓他會控製不了心跳的人。

  這樣就夠了。

  至於他的爹娘是誰,他又為何會被拋棄,這對他而言,並不重要。

  就算這世上所有東西所有人都不屬於他,那也沒關係,就如對阮妤的心意,既然見不得光,那就偷偷藏著,不去打擾,即使她怪他討厭他也沒事,他隻要靜靜地望著她就好了,眼中重新泛起一點笑意,雖淺卻明媚。他就在這所有人都睡下的夜色中,握著那隻荷包,不知道過了多久,才小心翼翼地把手中的橘子皮放進荷包中,然後一並把它放進了那隻塵封他十六年歲月的珍貴盒子中。

  45, 第 45 章(二更)  兩個阮家。……

  阮妤回到房間才發覺自己竟又被霍青行惹得起了脾氣, 她自問擔了上一世的經曆,行事做派都算得上是沉穩,平時也很少能被什麽激出性子, 偏偏每次碰上霍青行都跟變了個人似的, 總能莫名其妙被他惹出一頓脾氣。

  上次是這樣,這次還是這樣。

  抬手揉了揉眉心,她十分無奈地歎了口氣,又坐了一會才洗漱睡覺。

  等到第二天清晨, 她看著灰蒙蒙的窗外, 捏了捏還有些疲乏的眉心,披著衣裳坐了起來。她是打算早起給哥哥開門,省得回頭爹娘看見他從外頭出來多問, 穿好衣裳往外走, 就看見從外頭走來的兩個人,正是譚柔和哥哥, 瞧見她, 兩人停下步子,譚柔神色自若地和她打招呼, “阮姐姐早。”

  又說,“我去準備早膳。”

  說完就朝他們點了點頭往後廚走。

  阮庭之卻一臉不好意思地站在原地,看著阮妤撓了撓頭,好一會才結結巴巴喊道:“妹妹早。”

  “哥哥早。”

  阮妤朝人點頭,神色如常,“哥哥昨晚睡得如何?”

  阮庭之輕輕啊一聲,一時分不清阮妤是真的關懷還是話裏有話,瞅了瞅她的臉也分辨不出,隻好小心翼翼道:“還, 還好?”說著又忍不住嘟囔道,“就是霍啞巴的床板太硬了,屋子也冷,這人真不是人,大冷天的也不知道點個炭火,我早上在被窩裏凍得牙齒都在打顫。”

  阮妤倒是不知道霍青行沒有點炭火的習慣,她自己是很怕冷的,冬日必須要點炭火,到了長安,那邊有地龍便要好些,他們住在一起的那段日子,霍青行也從來沒有因此發表過什麽意見。

  或許隻是舍不得花錢買炭?畢竟好的銀絲炭也挺貴的。

  阮妤覺得這個倒是挺有可能,便又問,“昨天他跟你一道睡的?”

  “當然不是,妹妹是不知道那個霍啞巴有多潔癖,別說跟別人睡一張床,就算跟別人碰下都要去洗手,”阮庭之邊說邊朝阮妤湊過去,嘴裏繼續說,“我都懷疑他以後娶妻,是不是都不……”

  後知後覺反應過來這話不好跟女孩子說,他忙住嘴,說起別的,“他昨天睡在軟榻上。”

  阮妤原本還在想阮庭之前麵那半句話,聽到後話又皺了眉,霍青行屋子裏那張軟榻小的不行,他人又高,估計昨天晚上隻能蜷著腿睡,昨天還對他氣惱得不行,今日卻又忍不住擔心他這樣睡一晚上不舒服了。

  直到阮庭之往她眼前晃了晃手,她才回過神。

  “妹妹在想什麽?”阮庭之詫異問。

  “沒什麽。”阮妤收回目光,聞見他身上的淡淡酒香氣又擰眉道,“哥哥日後不可再像昨日那般喝得不省人事了,你是要去戰場的人,絕對不能喝酒誤事。”

  她知道忠義王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喝酒誤事的人。

  阮庭之也沒想到自己的酒量那麽差,這會不免有些羞赧,“知道了,我也隻在熟人麵前喝酒,若是生人麵前,我絕對不會多喝的。”

  “熟人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