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
  第33節

  常安剛出院子的時候還微微弓著身,露出一副謙卑模樣,但到了外頭,身形一下子就站得筆直了,幾個衙役看到他忙拱手喊道:“常師爺。”

  “嗯。”常安目不斜視,語氣淡淡,看到站在外頭的李邱,臉上也沒露出什麽表情,就站在台階上,居高臨下看著男人。

  “常安?”李邱看著來人一怔。

  常安家境一般,以前一直跟在他家少爺身邊被他驅使,也是後來科考得名才被他家老爺看中,所以在常安沒進林泰然那邊的衙門時,老爺又是花錢又是請客,把人送進了這邊的縣衙。

  這會看到他,李邱也沒發覺他今日的不同,隻當是碰到自己人,更方便做事了,急道:“你來得正好,快帶我去見大人,少爺出事了!”

  說著就要往裏。

  但還沒向上走一步就被常安攔住了,李邱皺眉,抬頭,“你什麽意思?”

  常安仍舊垂著一雙不鹹不淡的眼看著他,“大人有事,讓我來通知你,杜輝現在在林知縣那,他管不了,你們要找人就去找林知縣。”

  李邱聽著這冷冰冰的聲,看著眼前這張一點表情都沒有的臉,終於察覺出這個從前在他們麵前卑躬屈膝,被他家少爺當做狗一樣的人不一樣了!他心裏又氣又急,咬著牙,“常安,你別忘記,你這位置還是老爺保的呢!”

  “所以?”常安挑眉。

  看著李邱臉一陣白一陣紅,常安笑出聲,“看在從前你們多加照顧我的份上,我就賣你們一個消息,別去找那位阮家女的麻煩,你們啊,可得罪不起她。”

  說完也不管李邱是何反應,徑直走了進去。

  李邱站在原地看了他半天,最終還是咬著牙離開了。

  “師爺。”衙役和常安稟道,“人已經走了。”

  “嗯。”

  常安回頭看著李邱在黑夜中快馬加鞭離開的身影,輕嗤一聲,他的師爺位置是杜家保的,那又如何?他可沒忘記自己以前是怎麽被杜輝當成狗一樣驅使!

  杜輝出事,他可再高興不過了。

  而且能給阮妤賣一個臉麵,等日後她當上世子妃……什麽杜家,什麽邢鴻運都得跪在他麵前!

  常安越想,臉上的笑就越發猖狂,轉身進屋的時候才收斂起來。

  ……

  青山鎮,阮家。

  阮妤一行人早就已經到了,阮父、阮母知曉這樁事自是氣得破口大罵,阮母更是抱著譚柔大哭了一場。

  這會夜幕高升,阮妤站在門外,袖手看著頭頂的天空,星子與月亮把這漆黑的夜照出一片清明,晚風有些大,吹得她衣袖和青絲不住飛舞,可她卻沒有進屋的意思。

  聽到身後的腳步聲,她回頭,看著阮母抹著眼淚從譚柔姐弟的屋子裏出來,抽手走了過去。

  “睡了?”阮妤看了一眼身後燭火明顯暗下去的屋子,扶著阮母的胳膊,壓低聲音詢問。

  阮母點點頭,她剛才陪著譚柔大哭了一場,現在眼睛紅腫,聲音也啞,“剛剛睡著。這個苦命孩子剛剛還在安慰我……”越想越難過,她紅著眼哭道,“她打小就是個苦命孩子,她娘身體就不好,生了小善後就沒了,你譚叔叔又為了咱們家的事整日早出晚歸。”

  “我原本還想著她那表哥是個良善不錯的,哪想到——”

  想到剛才阿妤說的事,她又氣得渾身顫抖起來,又怕吵醒譚柔,隻能壓著嗓音罵道:“這個畜生,老天爺怎麽不劈死他!”說著又忍不住握著阮妤的手,慶幸道:“幸好你今天去了,要不然,我跟你爹哪來的臉以後去見你譚叔叔。”

  阮母說著又忍不住掉起眼淚。

  阮妤一邊握著帕子替人擦掉臉上的淚,一邊扶著人回屋,柔聲說,“譚妹妹吉人天相,必有後福,以後就讓她住咱們家,您和爹多照顧一些,也算對得起譚叔叔這些年替咱們家忙前忙後了。”

  阮母點頭應好,又說,“幸虧先前聽你的話沒買丫鬟。”

  要不然家裏住的屋子也不夠。

  阮妤笑笑,把人送回屋,讓人早些睡,自己卻沒有立刻回屋睡覺……經曆了這樣一天,其實她的內心遠沒有表現得這麽平靜,或許是又想起了前世那些被她遺忘在歲月中的事。

  她沉默地走在院子裏。

  這會已經很晚了,周遭的鄰居幾乎都已經睡了,阮家也就她一個人還醒著,她就這樣沿著牆一步步走著,直到聽到隔壁傳來的腳步聲,一頓,出聲,“還沒睡?”

  霍青行早在她出現的時候就聽到她的腳步聲了。

  如今再聽到她如家常一般的詢問,他已經沒有那麽不習慣了,聞言也隻是輕輕“嗯”了一聲,聽著她沉重的腳步聲,他抿了抿唇,猶豫了會才低聲問,“你怎麽了?”

  “嗯?”

  阮妤沒想到他會主動開口,詫異之餘又有些好笑,“什麽怎麽了?”

  霍青行駐足又沉默了一會,“你的腳步聲聽起來很沉重。”上次夜裏她剛出現的時候也是這樣,後來問了他酒樓的事,那麽今天是因為譚柔嗎?

  可他總覺得不止。

  她拿著鞭子在抽打杜輝二人的時候,眼中那濃濃的厭惡和冰冷,並不像是隻為了譚柔。

  難道……

  他心下驟然一緊,但很快他又把這個荒謬的念頭趕走了,怎麽可能呢?以她從前的地位和手段,怎麽會讓自己處於那樣的危險之境?

  阮妤驚訝他的細心,半晌又笑了起來,“沒事。”

  好似每次和霍青行聊一會,她的心情就會變得平靜許多,剛剛還戾氣橫生,煩躁不已,現在居然又變得心如止水起來,她停下腳步沒再亂走,坐到了那石凳上。

  她娘知道她夜裏有散步的習慣,前些日子已經給每張石凳包了厚實的軟墊。

  “就是在想那兩個畜生。”阮妤靠著石桌,側著頭去看那頭頂的月亮,“你說他們能得到應有的懲罰嗎?”她似乎已經習慣了霍青行的沉默,這會便自說自話,“許巍無親無故應該可以,至於杜輝……”

  她眼中生出一抹暗色,聲音也跟著沉了下去,“不知道會不會被他逃脫。”

  她從小就看得多,太知道背後有人是什麽滋味了。

  可要是讓杜輝逃脫——

  以他的性子,隻怕不僅會找譚柔的麻煩,還會找上金香樓,金香樓那邊由她把控著,倒也無需怕這個混賬,可譚柔……想到今日她麵無人色的模樣,她很擔心碰到杜輝,譚柔會再度崩潰。

  “剛剛我娘說,為什麽老天不劈死他們。”

  阮妤笑笑,臉上卻冷冰冰的,一絲笑意都沒有,扯唇譏道:“要是真這麽簡單,這世道也就不會這麽艱辛了。”她說完就站起身,是打算回屋睡覺了。

  隔壁卻傳來一道很輕的聲音,“不會。”

  “什麽?”阮妤腳步停下。

  霍青行負手看著那扇牆壁,“林知縣是個好官,他不會讓杜輝逃脫的。”

  “林知縣?”

  阮妤想了下,“林泰然嗎?”

  聽人應了是,她沉吟,“如果是他的話,倒是能夠讓人放心一些了。”畢竟前世這位林知縣就一直是個清廉的好官。她心中稍安,瞥見自己手上的傷,又說,“今天多謝你了。”

  如果不是霍青行,事情恐怕不會進展得那麽順利。

  她笑著彎起杏眼,“想要我怎麽謝你?”

  可隔壁的小古板還是那副一本正經的模樣,“不用。”

  阮妤早知道他的脾性了,撇撇嘴,打算還是回頭自己看中東西買給他好了,這次事出有因,他也沒法拒絕了,不過……好像今日他一直也沒怎麽拒絕?

  不知道小古板是怎麽了,不過她也懶得去想,忙碌了一天,又因為和霍青行說了一會話,倒是覺得有些困了,掩唇打了個嗬欠,淚花都迸出來了,“困了,去睡了,你也早點睡。”

  說完,她就提步離開了。

  “好。”霍青行的聲音飄散在夜空裏,他聽著阮妤的腳步聲越走越遠,又站了一會,他轉身回屋。

  他沒有立刻入睡,而是坐到了書桌前。

  霍青行從小就喜歡自己收拾,每件東西該怎麽擺放都不能有一絲錯亂,就像現在,他的書桌,書必定是擺在右邊,隨手可以拿到之處,幾遝書看過去必定是一樣的高度,不能一邊高一邊低,筆架上懸著的筆都得仔細清潔幹淨,連一絲浮毛都瞧不見,洗筆缸裏的水用完必定要更換成新的……可在這樣分門別類十分整齊的書桌上卻有一個表皮開始發皺的橘子。

  這個橘子本不該出現在這,卻已被人放在這許多天了。

  甚至一直沒有丟棄的念頭。

  霍青行垂眸看著那個橘子,屋中燭火並不算明亮,卻能照清他鮮少露於人前的柔和臉龐,他就這樣看著,指腹輕輕在那表皮都發皺了的橘子上繞了一圈,然後收回目光,提筆鋪紙,斂下神情用左手寫字。

  ……

  翌日清晨。

  天還蒙蒙亮的時候,杜家卻已經鬧起來了。

  昨天李邱帶來了常安的消息把杜老爺杜夫人氣得不行,杜夫人哭了一夜,杜老爺卻是沉默了一夜……到底是自己的兒子,杜老爺就算再氣也不能不管,便想著第二天收拾錢財去隔壁縣衙。

  還沒動身,外頭就有人拿進來一封信。

  杜老爺接過後在一旁看起來,杜夫人卻在旁邊嚷道:“都什麽時候了,你還有心情看信!”說著又忍不住哭起來,“輝兒在牢裏待了一晚上肯定又冷又怕,我可憐的兒啊!”

  說了半天也未聽到回音,轉頭去看杜老爺,卻瞧見一張慘白到沒有血色的臉。

  杜夫人嚇了一跳,連哭聲都戛然而止了。

  她跟杜老爺幾十年夫妻,還是頭一次看見杜老爺這樣,“你,你怎麽了?”

  杜老爺卻沒理他,而是緊緊握著那張紙,半晌,沉聲吩咐,“去把容四叫過來。”

  下人應聲去做事。

  很快,容四就被叫了過來。

  “老爺,夫人。”容四一晚上沒睡,這會小臉也沒什麽血色,尤其是看到陰沉著一張臉的杜老爺更是嚇得身子都打起顫,“老,老爺,怎麽了?”

  “這張紙上的話是不是你家少爺說過的?”杜老爺把手中的紙扔給容四。

  容四呆呆接過,待看到上麵的話,臉色驟然也是一變。

  “是不是!”杜老爺沉聲喝道。

  “是,是……”容四嚇得額頭都冒起汗了,結結巴巴說道:“少爺的確說過,但,但少爺說這話的時候是喝醉的時候,做不得真的啊!”

  “而且,而且那個時候也沒其他人聽到。”

  “沒有其他人聽到,我怎麽會收到這封信!”杜老爺氣得胸腔不住起伏,最後咬牙閉目,擺手,“你先下去。”

  容四忙放下紙,跌跌撞撞跑出去。

  杜夫人還是不清楚發生了什麽,“到底怎麽了?”她彎腰撿起那張紙,待看到上麵的內容時也立刻變了臉,剛要回頭就被杜老爺拿茶盞狠狠砸了下額頭。

  他力道大得很,杜夫人被砸得眼冒金星,不住倒退,最後摔倒在地。

  “你教出來的好兒子!”杜老爺看著額頭已經冒出鮮血的老妻,仍陰沉著一張臉,起身喝罵道:“平時風花雪月也就算了,現在居然連天家的事都敢妄論!混賬東西,我沒他這樣的兒子!”

  他雖然兒子少但也不是沒兒子,好生培養阿宗或者再生幾個兒子,也比被這個小畜生牽連,最後落到一個全家獲罪來得好!

  他說著就提步往外走。

  杜夫人剛才兩耳嗡嗡,此時見杜老爺要走,立刻爬過去,抓著他的腿哭道:“老爺,你不能這樣啊,輝兒是我們的親生兒子,我們要是不幫他,他就真的完了!”

  “流放還是掉頭。”杜老爺冷眼看著她,“你想要哪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