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
  第24節

  尤其是鄭鬆,他昨天被阮妤親自教導做橘子茶,也不怕她了,這會笑著和她說話,“東家可來了,今天都有好幾撥人來問咱們的蟹煲了。”

  阮妤笑著點點頭,“我剛瞧見了。”

  她說著從一旁扯來一塊幹淨的布,一邊圍在腰上,一邊和鄭鬆說,“幫我去洗一盆蟹。”本來是想找屠師傅先說酒樓的事,但如今有人點菜,自然還是客人比較重要。

  屠榮見她要做菜,吩咐其餘人,“你們都出去。”

  除了還在洗大閘蟹的鄭鬆,其餘人都沒有異議往外走,就連張平也沒反對,阮妤愣了一下,反應過來倒也明白是個什麽情況了,現在的廚師分不少流派,除去對磕過頭敬過茶的徒弟,其餘人那邊那邊都是藏著私的,生怕旁人偷了自己的家學去。

  就跟她們成親嫁人一樣,有時候陪嫁幾個菜譜單子都跟寶貝似的藏在壓箱底。

  金香樓這邊的廚師也是各有分工,每個人都有自己擅長和拿手的菜,客人點單的時候,他們也都會按照擅長的做。

  昨天她和張平雖說是當眾比賽,但控製的量和火候都是有講究的,而且對金香樓的人而言,蟹煲這道菜就是她的獨創,她若不開口,就算有人瞧見了會做也不敢做。

  不過對阮妤而言,卻沒那麽多講究。

  她和老頭也沒拜師也沒敬茶,老頭照樣傾囊相授,而且阮妤一直覺得就算是一樣的菜,不同的廚師做出來也是不一樣的,要不然前世為什麽他們會被一席家常菜吸引?再說金香樓是她家的酒樓,誰做不都一樣?她自己雖說管著酒樓,但不可能什麽菜都自己做,要真這樣,她還不累死?

  她看著眾人出去,忙喊住人,“不用出去。”

  眾人止步看向她,目露疑惑,走在最後的屠榮皺著眉看著她。

  阮妤看著他們笑道:“我今天過來就是教你們做菜,要不然店裏人一多,全都由我來做,我哪裏忙得過來?”

  屠榮想了想,倒也是這個理。

  他沉吟一瞬,最後還是轉頭衝那些人說,“想留下的過去給東家磕頭敬茶。”

  這就是要讓他們認阮妤做師父了,廚師這一行看似流派多,人也散,但歸根究底,無論什麽行業都講究一個誠信,認了師父,若是回頭做出欺師的事情,那可不止是逐出師門那麽簡單!

  鄭鬆剛洗完大閘蟹回來,一聽這話,眼睛一亮,可想到屠榮,不禁又打起鼓,“師父,那我……”

  屠榮看他一眼,沒說話,隻是把目光放在其餘人身上,見他們麵露躊躇,尤其是張平更是擰著眉,他輕哼一聲,“不想學就出去。”

  他自己說完率先走過去倒茶,頭發花白的老人走起路來四平八穩,倒完茶就朝阮妤走,鄭鬆一驚,師父居然也要學?那他……?

  屠榮路過鄭鬆邊上的時候還繃著臉,冷哼道:“還不去倒茶!”

  鄭鬆聞言,頓時喜上眉梢,忙把手裏的籮筐一放,仔仔細細擦幹淨手,然後也跟屠榮一樣倒了一盞茶朝阮妤走去。

  其餘人見他們師徒都倒了茶,心裏的那些猶豫也都散了。

  就像有些人看到一些大家的墨寶移不動步子,他們看到新鮮的菜式自然也想學,生怕耽擱了學不到,紛紛跑過去倒茶,最後留下的張平咬著牙,目光微閃,似乎還在猶豫。

  阮妤被他們這個陣仗嚇了一跳。

  看著眼前這群除了鄭鬆之外普遍要比她大一輪,還有這位能當她爺爺的屠師傅,要他們給她磕頭,她哪裏受得起?而且她也不興這套。

  不等屠榮等人下跪,她連忙阻攔,“不用!”

  屠榮端著茶,皺眉看她,其餘人也都看著她,目露不解。

  阮妤躲過這一拜,鬆了口氣,說,“我不講究這個,你們想學就留下,不用給我磕頭敬茶。”見屠榮皺眉,她又放溫語調,“你們都是金香樓的老人了,這些年金香樓盈利少,你們都沒走,我心中感激你們,又豈會不信你們?”

  這話剛落,屋中的氣氛就好似變了。

  屠榮原本緊蹙的眉也鬆開一些,他看了一眼阮妤,見她仍是那副笑盈盈的樣子,又看了一眼身邊,鄭鬆等人都目露動容,就連落在後頭的張平臉上也掛著錯愕,慢慢地,他的眼中也帶了一些複雜的情緒,最後一步步走了過來。

  短暫的沉默後,屠榮收回目光,再度看向阮妤的時候,眼中也泛起一些無人察覺的柔意,聲音卻還是一如既往的刻板。

  “既然東家都這樣說了,你們就過來學吧,東家信你們才這樣照顧你們,但要是讓我知道誰吃裏扒外,學會東西就往外頭傳……”他冷哼一聲,沒說完,但也表達了他的態度。

  屠榮在金香樓聲譽高自然不僅僅是因為他年歲大,待得時間長,還有一個原因——他是如今阮家禦八寶的唯一傳人。

  禦八寶帶了一個禦字,自然是皇家的東西。

  這是當年阮家先祖得聖祖爺恩賜傳下來的,也是金香樓的招牌菜,旁人對他自然是又敬又慕。

  ……

  阮妤把步驟教完,自己先做了一遍,讓鄭鬆把這道菜給剛才那位大漢送過去,而後又親自監督他們做蟹煲。不管是恃才傲物的張平還是一向嚴肅刻板的屠榮,這會都做得十分認真……阮妤讓他們上菜前都先自己嚐一遍,覺得可以了再上。

  等店裏到了飯點,忙碌起來,阮妤就沒再做這道菜,而是估量著時間又給先前那位大漢做了一道酸湯魚。

  她做這道菜的時候也沒藏私,和給她打下手的鄭鬆說,“先把黑魚切片,等鍋熱了之後倒油,再把薑片蒜瓣這些配料扔下去,差不多了就放魚片下去,倒溫水,放酸菜,有酸蘿卜的話就再放點酸蘿卜。”

  阮妤早在昨天就發現鄭鬆這孩子挺聰明的,一直不出師的原因,大概還是因為屠師傅太嚴肅了,所以她在教他的時候特別耐心,若是發覺他擰著眉便會主動問他哪裏不清楚,這樣做了一遍,讓他上手的時候居然一點差錯都沒有,等兩鍋魚湯做出來,她笑著讓人先用陶鍋打包了一份給外頭那位大漢送出去。

  鄭鬆小心翼翼給人送出去。

  等他回來後,阮妤又朝他招了招手。

  “東家,怎麽了?”鄭鬆今天第一次上手做主菜,興奮的不行,這會眼睛都閃著光,聽阮妤壓低聲音吩咐一句卻立刻變了臉,忙蒼白著一張臉,擺手,“不,不行。”

  “什麽不行?”屠榮走過來,見他這副做派又皺眉訓斥,“站沒站相!”

  鄭鬆見到他,臉色霎時就變了,剛剛還挺活躍的人,現在連話都不敢說了,小心翼翼站在一旁。

  阮妤看著搖頭,轉過頭和屠榮說,“屠爺爺嚐嚐這兩鍋魚湯。”

  這是剛才她特地剩下來的。

  屠榮點點頭,沒說話,拿起筷子嚐了下。

  “屠爺爺覺得哪一鍋好吃?”阮妤笑著問。

  她說話的時候,鄭鬆偷偷抬起頭看著屠榮,兩側的手緊握成拳,嘴唇緊抿,一臉緊張,屠榮沒察覺到他的異樣,放下筷子,看著阮妤,言簡意賅,“都不錯。”

  阮妤笑著看了一眼身邊的鄭鬆,見他似不敢置信,眼睛都紅了一圈,便繼續轉過頭,指著那兩鍋魚湯和屠榮笑說,“這一鍋是我做的,這一鍋是鄭鬆做的,剛剛我讓鄭鬆打包了他這一鍋。”

  屠榮本來還以為都是阮妤做的,聽到這話不由怔了下,看了一眼鄭鬆,見他眼圈微紅,不由又皺起眉,想說什麽,卻聽阮妤說,“這會不忙,屠爺爺和我上去一趟?”

  這就是要說酒樓的事了,屠榮自然不會反對。

  兩人剛要出去,阿福匆匆跑了進來,看著阮妤說,“東家,剛剛鄭鬆拿出去的魚湯被人瞧見了,其他客人也要。”

  阮妤點點頭,看了眼鄭鬆,溫聲問他,“我有事,你掌廚,可以嗎?”

  鄭鬆一怔,呆呆地看著阮妤,而後又把目光看向屠榮,似乎在征詢他的意見。

  屠榮不喜歡他這小心翼翼的樣子,擰著眉,斥道:“看我做什麽?你會做就做。”見他還是一臉呆傻的樣子,又沉聲,“會不會做!”

  他聲音洪亮,嚇得鄭鬆立刻站直了身子,結巴道:“會,會做。”

  屠榮喝道:“大點聲!”

  鄭鬆到底還年輕,此時也被激出了血性,咬牙吼道:“會!”

  阮妤笑看著他們師徒,大約覺得挺有意思,站在一旁沒插話。

  倒是鄭鬆後知後覺反應過來他剛剛居然吼了自己的師父了,忙要說話,卻見屠榮已經轉頭往外走,伴隨著沉重踏實的腳步聲,是屠榮一貫的冷聲,“把臉擦幹淨,多大的人了還哭,丟人。”

  阮妤笑著拍了拍鄭鬆的肩膀,也跟了過去。

  他們走後。

  鄭鬆呆站了好一會,而後抹了一把臉,忙去做菜了。

  不遠處,張平的徒弟看著阮妤離開的方向,小聲說,“東家真好啊。”他還是第一次看見這樣不藏私的東家呢。

  張平抿著唇沒說話,目光卻也放在阮妤離開的身影上,好一會,他才收回目光,輕輕嗯了一聲。

  24, 第 24 章  給小古板做生意。

  從後廚出來, 先前被隔絕的喧鬧一下子衝入兩人的眼中,除了昨日,屠榮大部分時間都待在後廚, 乍然瞧見這幅畫麵不由有些失神。

  雖說今天後廚忙碌, 但不是真的瞧見是掀不起什麽感覺的。

  而此時——

  他看著圍坐著的人,有獨自一人來吃飯的,有結伴同行的,也有一家三口, 甚至還有不少眼熟的老主顧……久違的嬉鬧喧嘩砸入他的耳中, 讓一往無前的人也在此刻駐足下來。

  有多久沒有看到這樣的景象了?屠榮已經記不清了。

  他隻記得很多時候,後廚都是冷冷清清的樣子,他教完徒弟偶爾出來走一圈, 也隻能瞧見零零散散幾個人, 來得最多的還是金香樓一些有身份的老主顧,他們說吃來吃去還是金香樓的菜合胃口。

  可合胃口有什麽用?

  老人隻有那一些, 新人根本不知道金香樓從前的繁華。

  他有時候瞧見有人路過金香樓的時候, 看一眼外頭的招牌嗤笑著說“這家店真是好大的威風,取這樣的名字, 人倒是沒幾個,現在這些名不副實的店真是越來越多了”,他那個時候聽得火冒三丈,當場就想上前理論,最終卻隻能頹敗地停下腳步,回頭看著身後那塊從小看到大的招牌,周遭的喧鬧襯得金香樓越發寂寥,這間從前江陵府最繁華的酒樓就像一個遲暮的將軍孤獨地握著他手中的劍,牽著他的老馬坐落在一望無際的黃沙中。

  無人知曉他的輝煌, 也無人願意聽他的事跡。

  他就像是被歲月的黃沙一點點掩埋起來,直到消失於這世間。

  屠榮本以為直到他死都看不見從前那番景象了,可是……可是!他居然又看見了,即使比不過從前,但也比先前好多了,一向嚴肅刻板慣了的老人此刻竟有些抑製不住,他的手和身體都因為心中的激動在顫抖。

  阮妤好似瞧見了他的感慨。

  她沒有說話,隻是陪著他站著,陪著他看著,而後才輕輕喊他:“屠爺爺。”

  屠榮回過神,他的眼睛還泛著一些水光,低頭看了一眼身邊的少女,見她眉眼含笑,溫聲說,“上去吧。”他點點頭,啞著嗓音應了一聲好。

  ……

  上了樓。

  阮妤親自給屠榮倒了一盞茶,而後和人說,“我今天是有件事想跟屠爺爺商量下。”

  屠榮看著她,“你說。”

  阮妤就把自己的打算和人說了一遭,看著老人越擰越緊的眉,她並沒有繼續往下說,而是問他,“若是沒有昨天那場比賽,屠爺爺會讓我在菜單上加蟹煲嗎?”

  屠榮想也沒想就直接道:“不會。”

  別說不會加入菜單提供給客人,恐怕就是讓他試吃,他都不肯……他會擰著眉訓斥她,覺得她是在玩鬧,然後告訴阮父讓他重新挑選新的東家。

  阮妤似乎早就想到了,笑了下,又朝窗外看去,“屠爺爺覺得今天的酒樓如何?”

  屠榮順著她的目光往下看,即使已經過了飯點,樓下人還很多,他們點評著從昨日起就心心念念的蟹煲以及今日新出的酸湯魚,整座酒樓都彌漫著酸湯和蟹香,他抿了抿唇,“熱鬧。”

  “那屠爺爺有多久沒看到這樣的熱鬧了?”阮妤笑著回頭。

  看著老人瞪過來銳利的雙目,她卻不怕,仍笑盈盈地看著他,最後還是屠榮先敗下陣,握著茶盞抿唇,“很久。”

  “是啊,很久了。”阮妤斂起臉上的笑,聲音也變得嚴肅起來,“我看了賬本,自從張師傅來到金香樓後,金香樓的確起來過一陣子,但很快又銷聲匿跡。”

  屠榮握著茶盞的手驟然收緊,蒼老的手背上青筋直跳。

  他看著阮妤張口想辯,卻發現根本無從辯解,最後也隻能閉上眼睛,如落敗的將軍低下頭顱,喃喃,“或許……屬於金香樓的時代真的已經過去了。”就如王朝更迭,永遠會有新的事物取代舊的事物,而金香樓也注定成為過去。

  “沒有。”

  就在老人感慨的時候,耳中卻清晰地砸入兩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