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第3節

  紅玉怕她忌憚,忙道:“奴婢去瞧過了,小門小戶出來的,帶著的丫鬟也是個膽小怕事的,這樣的人哪裏比得過您?您……”還想再說卻被白竹拉了下胳膊,後知後覺想到她先前說的“小門小戶”是姑娘原本的家,一時臉色蒼白,聲音也變得磕巴起來:“姑娘,我不是……”

  阮妤搖了搖頭,啞聲吩咐,“替我布置早膳吧。”

  這事太過荒謬,她還得一個人好好捋捋,兩個丫鬟卻不疑有他,輕輕應了一聲就出去了,等她們走後,阮妤抬頭看向四周,這的確是她閨時的屋子。

  手中茶盞擱於一側,她抬手捏了下自己的胳膊。

  疼。

  她皺起眉。

  眼前的一切是那樣的真實。

  難不成是上天憐她,給了她一個從頭再來的機會?阮妤想到這,眉目便斂了下來,上一世她所有的禍根都來源於今日的選擇,以至於後來一步錯,步步錯。

  ……

  東院來人的時候,阮妤已經洗漱完,也吃過早膳了,這會正坐在椅子上喝茶,看到來人,神色淡淡又語氣從容地喊人一聲,“盛嬤嬤。”

  來人是她“母親”的奶娘。

  似乎沒想到這個時候她居然還會這麽從容,盛嬤嬤稍稍一錯神才彎腰喊,“大姑娘。”又恭聲說道,“夫人請您過去。”

  阮妤抿唇,又喝了口茶,才說:“走吧。”

  紅玉、白竹要跟著,被她留了下來,另做吩咐,而她也不等人開路,自行往外走去,十多年沒回來的地,如今再看竟也如昨日一般,她一路穿花拂柳,碰上不少人,且不論那些奴仆心底是怎麽想的,麵上都是一派恭恭敬敬的模樣。

  仍如往常一般,喊她“大小姐”。

  快到東院的時候。

  錯後一步的盛嬤嬤看著眼前這個身線挺直的女子,到底沒忍住,低聲說了一句,“大姑娘,昨夜夫人和老奴說了一句話。”

  “嗯?”

  阮妤側眸。

  盛嬤嬤看著她這張明豔的麵容,想到昨兒夜裏她屋中一夜不曾熄燈的情形,心又軟了半截,柔聲把後頭的話補全了,“夫人說,您永遠是咱們府裏的大小姐,誰來了都不會變。”

  這話倒是耳熟。

  前世也有許多人和她說過。

  盛嬤嬤說過,徐氏說過,祖母也說過……事實也的確是這樣的,阮雲舒剛進府的這一天,徐氏就表了態,她那會滿心錯亂,又不知道自己的親生父母是什麽模樣,他們這麽一說,她自然就留了下來。

  後來呢?

  後來她滿心感激,盡職盡責做好阮家大小姐該做的事,把自己會的全交給阮雲舒,帶著阮雲舒打進江陵府貴女們的圈子,讓她從一個市井之女成為人人稱頌的阮家二小姐。

  然後……

  阮雲舒就伸出她的利爪,把她一步步拖入無間深淵。

  那個時候她恨過、怨過,怪責過許多人,可這些怨恨的情緒早在前世就被她忘得一幹二淨,更遑論現在了。阮妤笑笑,輕輕應了一聲,也沒說旁的,繼續往前走。

  盛嬤嬤總覺得今日大小姐看著與往日不同。

  可還不等她細想就聽到屋子裏傳來一陣哭聲,那是夫人抱著回家的二小姐在哭,從簾子裏傳來的迭聲“我兒受苦了”讓她臉色微變,忍不住朝阮妤的方向看過去。

  府中誰不知道夫人和大小姐的感情很淡?

  當初大小姐剛出生的時候,正好趕上夫人知曉老爺外頭有人,她九死一生才把大小姐生下來,還來不及感受夫妻濃情蜜意就聽說了這樁事,一夕間,十月懷胎生下的大小姐成了她這樁感情中的恥辱見證,她不肯抱大小姐也不肯見她,老夫人看不過去索性把大小姐抱到了膝下養著。

  直到小少爺出生,夫人終於察覺出自己的不對。

  可那個時候,大小姐已經通事曉理了,雖然還是每日會來夫人跟前請安,奶聲奶氣喊“母親”,但無論夫人怎麽彌補,母女間的情分還是回不去了。

  剛剛才拿話安慰大小姐,如今卻讓人撞見這麽一幕,也不知道大小姐會怎麽想?她有心想勸一勸,但身邊的阮妤卻好似沒聽到一般,仍是那副從容淡定,甚至有些漠不關心的模樣。

  “傳話吧。”她看著門前兩個也一樣麵露尷尬的丫鬟說。

  丫鬟輕輕“啊”了一聲,等反應過來,瞧見阮妤寡淡的眉眼朝她們看過來才回過神,忙應了一聲,打了簾子往裏頭傳話。

  等阮妤進去的時候,徐氏已經沒再哭了,甚至不知道出於什麽緣故,沒抱著阮雲舒,但還是把人留在了身邊,握著一方帕子擦著眼角的淚,見人進來就說,“你來了,先坐吧。”

  阮妤點點頭。

  她剛坐下就瞧見一道目光,不用想也知道是誰的,但她還是抬起眼簾看了過去,坐在徐氏身邊的那個女子一身素白的衣裳,打扮得很是樸素,全身上下隻有一支銀釵,模樣清秀,眉眼與徐氏生得有幾分相像,很久沒有瞧見這樣怯弱可憐的阮雲舒了,阮妤一時竟覺得有些有趣,索性便這樣看著人。

  倒是阮雲舒似乎沒想到她會發覺,立刻低下了頭,手不自覺抓住了徐氏的袖子,瑟縮著肩膀,看著有些不安。

  “怎麽了?”徐氏冷不丁被人抓住,看了眼阮雲舒,又朝底下的阮妤看過去,見她神色淡然,甚至還因為阮雲舒的這番動作挑了挑眉,一副好笑的模樣……想過許多她會流露的表情,卻怎麽也沒想到會是這幅樣子。

  徐氏看著她這樣的表情,心裏就有些不大舒服。

  她最不喜歡的就是阮妤這幅模樣,永遠都是這樣!就算喊著母親也沒有一點母女之情,其他人家的女兒對母親哪個不是百般依纏,就算她從前有不對的地方,但這些年她也在盡力改了!

  難不成還得要她跪下跟她認錯不成!

  徐氏的胸口就像是被什麽東西堵著,連帶著看阮妤的目光也變得複雜起來,倘若阮妤對誰都是這幅模樣也就罷了,可她明明見過她跟她祖母親昵賣乖的模樣!想到每次去榮壽堂,她都會歪在老夫人的懷裏笑著喊祖母,可每當她進去,她就會規規矩矩站起來低著頭喊“母親”,她這心裏就難受極了。

  阮雲舒遲遲不見身邊人說話,抬頭瞧見徐氏這幅表情,心底突然一陣恐慌。

  來前她就打聽過了,知道阮妤在阮家的地位很高,一向嚴苛的老夫人隻對她溫聲細語,底下的奴仆對她又敬又怕,十三歲就開始管家,這些年從來不曾有過一樁差錯,江陵府的小姐們都以她為尊……她想到那個來接她的婦人溫聲和她說“小姐別怕,咱們家的大姑娘最是溫和好說話不過,等您進了府就讓她帶著您。”

  她又想到徐氏先前抱著她說,“小舒乖,你大姐雖然不愛說話,但對弟弟妹妹一向是最好的,有她教你,你很快就能打入她們的圈子。”

  她那個時候雖然覺得不舒服,但也沒別的表示。

  可現在——

  她卻覺得害怕!

  這個女人的氣勢太過強烈。

  明明也沒怎麽打扮,隻是很簡單的一身衣裳,可她坐在那,抬著雲淡風輕的臉,就給人一種九天神女的感覺,她在她的麵前連塵埃都算不上,隻想彎腰低頭,把自己都藏起來。如果讓阮妤留在府中,誰都不會注意到她!

  抓著徐氏袖子的手又用了些力,她不敢去看阮妤,隻能怯生生地喊“阿娘……”

  徐氏終於回過神,看著身邊怯弱的女子,到底是血脈相連,又憐她遭遇,她彎了眼眸,一邊輕拍她的手安撫她的不安,一邊和阮妤說道:“今天讓你過來是有兩樁事要說。”

  “當初故意把你們抱換的奴仆已經被我遣送進大牢。”

  “嗯。”

  阮妤點頭,沒其他表示。

  那故意抱換的奴仆也是徐氏的丫鬟,當初徐氏孕期脾氣大,少不得發作下人,有次徐氏去鄉下保胎,回程的時候不巧碰上下雨便在破廟避雨,偏她親生母親也在那躲雨,兩人都懷著孕又都在那夜發作,那丫鬟恨徐氏欺她打她就想了這麽個法子……也是她如今年邁多病,又總被噩夢纏身,這才在不久前道出這樁事。

  “還有一件事——”

  徐氏看了眼阮妤,又握住阮雲舒的手,說,“這是雲舒,以後她會是府裏的二小姐,你爹娘那邊我也會著人送些東西過去,以後你們姐妹倆守望相助,好好照顧彼此。”

  阮妤想起前世這日的情形。

  那次她是怎麽回答的呢?她在一陣兵荒馬亂後被阮雲舒握著手,她喊她“阿姐”,她說“阿妤姐姐,以後我們就是姐妹了,我們一起好好照顧爹娘,照顧祖母,好不好?”

  她看著她如秋水剪瞳般的眼睛,一陣失神後,輕輕應了好。

  可如今——

  她抬眼看向阮雲舒,不知道出於什麽緣故,今日她低著頭,似乎是怕她爭搶一般,正死死握著徐氏的手,她突然覺得挺沒意思的,笑了笑,她看著徐氏說,“不用了。”

  徐氏不解,皺起眉,聲音也低了下去,“什麽意思?”

  “沒什麽意思。”阮妤抬手撫了下裙擺,臉上依舊掛著恰到好處的笑,慢條斯理道:“她回了家,我自然也該回我的家。”

  話音剛落,徐氏突然就變了臉色,她猛地抽出被阮雲舒握著的手,重重拍了下桌子,指著阮妤說,“阮妤,你到底想怎麽樣!你要回家,你回哪個家!你知道你親生爹娘是做什麽的嗎?知道他們什麽脾性嗎?鄉野匹夫,無知婦人,你一個知府小姐錦衣玉食長大,你回去,你待得慣嗎?!”

  到底顧念著事發突然,她又軟了語氣,“好了,別再鬧脾氣了,你和雲舒都是我的孩子,我不會厚此薄彼。”

  “你隻要……”

  “夫人。”阮妤打斷她的話。

  徐氏愣愣看著她,聲音錯愕,“你喊我什麽?”

  阮妤卻沒答,隻是在她的注視下站了起來,她眉目平靜,聲音卻有些沉,“我從不鬧脾氣,先前與您說的話便是我的心裏話,您的孩子有爹娘,我也有,無論他們什麽樣,都是我的親生爹娘。”

  阮妤看著徐氏熟悉的臉……

  她從前恨過她,起初恨她為什麽同為兒女,她要這樣待她,後來恨她為什麽相伴十多年,她卻不信她,可歲月翩躚,恨意消散,如今她對她既無愛也無恨。阮妤垂下眼簾,朝人盈盈一福,語氣溫和,“多謝您這些年的教養,望您此後福體安康、長壽延綿。”

  屋中一陣靜默,就連阮雲舒也抬了頭,錯愕地看著阮妤……阮妤卻沒理會她的意思,她說完便想走了,隻是想到先前在門外聽到的那番話,駐足腳步看著阮雲舒問了一句,“阮雲舒,你這些年過得如何?”

  阮雲舒一怔,似是沒想到會被人點名,迎著她清明的目光張口想答,但想到剛才和徐氏的那番哭訴突然又卡了殼。

  阮妤笑笑,似是猜到她不會作答,自顧自說道:“應該挺不錯的吧。”

  她看著阮雲舒白淨到沒有一絲痕跡的手指,見她蒼白著臉把手往身後藏,又見徐氏擰著眉低頭看向阮雲舒,便不再多言,轉身往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