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節
  第156節

  她曾經垂著淚同他道,說她不等他了,也再會不喜歡他了。

  那時他叫她等等他,等等顧允直。可後來她死在他懷裏,再等不了了。

  這一世,他也曾叫她等他,她卻幹淨利落地拒了他。

  顧長晉記得十分清楚,在揚州城牆根下的酒窖裏,她說她不喜歡他了,說隻想與他一別兩寬。

  甚至一個月前,在驛站的客舍裏,他叫她等他,她依舊沒應。

  她說她不能應。

  其實顧長晉都明白,她那時大抵也不知未來的她會不會願意為了他而舍棄她想要的生活。

  他在青岩觀醒來的那一刹那,他就決定了,再不要她等他了。

  那三年之約,那道將她鎖在他身邊的賜婚聖旨,他都會不再提。

  愛她是他的事,不該成為束縛她、逼迫她的理由。

  可此時此刻,她說她等他。

  等顧允直。

  顧長晉如何不明白她說的“等”,不僅僅是指今夜在營帳等他。

  喉結來回滾動,想說些什麽,又覺得什麽都不必說。

  男人黑沉的眸子漸漸溢出了笑意,隻要她願意朝他走這麽一小步,他這一輩子都再不會放開她了。

  “好。”

  營帳外的穆融久久不得回複,卻又隱約聽見裏頭有人在說話,一時不知該繼續等還是稍等片刻再回來。

  踟躕間,前頭的門簾忽地一動,一道頎長的人影走了出來。

  穆融忙垂首行了個禮,道:“殿下,下官安排在韃靼的探子傳來一份密報,道韃靼皇庭有變。”

  說著從袖子裏取出一封已經拆過的信件。

  顧長晉上前接過那信,道:“換個地方說。”

  穆融麵色一頓。

  往常他有事要稟,太子都是將他叫入營帳內說話的。

  他不著痕跡地往營帳看了眼。

  營帳裏有人,而太子卻不想他進去那營帳裏。

  護得這樣緊,裏頭的人還能是誰?

  穆融掩下眼底的晦澀,道:“殿下隨下官來。”

  聽著二人離去的腳步聲,容舒悄悄鬆了口氣,她這會這模樣的確不能見人。

  想起方才二人的親密,她耳廓漸有熱意,下意識便摸了摸微微紅腫的唇。

  與除夕那夜,他落在她唇上的不帶任何欲望的吻完全不一樣。

  那人叼著她唇的模樣簡直就像是狗兒叼著肉一樣,恨不能將她生吞活剝了,哪兒還有一貫來的冷靜自持?

  不僅僅是唇,她身上還有旁的地方也遭殃了呢。

  容舒揉了揉胸口,環顧四周,在角落一張小幾上瞧見一個銅鏡,忙過去取下銅鏡,往脖頸處照了下,見上麵沒落下甚印記,這才放下心來。

  可不能叫阿娘還有盈月、盈雀她們瞧見了。

  容舒放下銅鏡,又慢慢打量起這營帳裏,旋即目光一頓,落在掉在書案腳邊的狼毫。

  她挑了挑眉,上前撿起那支狼毫。

  這狼毫還沾著墨,大抵是剛從書案上掉落不久的,黏糊糊的墨汁星星點點地散落在地麵。

  容舒將筆放回書案,一垂眼便看見了鋪陳在上頭的信紙。

  紙上隻寫了六個字——

  昭昭見字如晤。

  容舒一下子便想明白了,方才她端著湯盅離去後,他本是要給她寫信的,這信若無意外,應當會在他明兒離開時給她。

  隻他後來發現了她在營帳外站著沒離去,這才匆匆撂下筆,出去尋她。

  他人走得匆忙,連筆掉落在地上了也不知。

  隻他想與她說什麽呢?

  叫她再等等他,還是叫她不必等了?

  多半是後者罷。

  他怕他為她做的一切,會成為她的負擔,是以才要她不必等。

  真傻。

  等不等是她的事,何須他替她做決定?

  容舒咬了咬唇,撿起那支筆,在那信紙上添了個“傻”字。

  那“傻”字上頭的墨才幹了沒多久,顧長晉就回來了。

  容舒正拿著輿圖看,見他回來得這樣快,微微一訝,道:“都忙完了?穆大哥尋你何事?”

  顧長晉“嗯”了聲,“是探子的一封密報,穆將軍不確定裏頭所說之事的真假,這才來尋我商榷定奪。”

  軍機要務容舒不想打聽,聞言便輕輕頷首,說起旁的事。

  “明兒你先別走,給我一日時間,後日我與你一起回京。”她接下了腰間的一個香囊,拉過顧長晉的手,道:“這是你等我一日的獎勵。”

  這香囊是盈月給她做的,按說該拿她親手做的東西送他的,隻她身上也沒甚東西可以給他,隻好隨便拿這個香囊充數。

  顧長晉垂眸看她。

  從她哭著罵他“可惡”時,顧長晉便猜到她已是下定了決心要陪他回京。

  “昭昭,若你想,你不必陪我回京。”他溫聲道:“我會將上京的事解決好,接著會親自來接你。你可以一邊等我,一邊在大同打理你的牧馬場。”

  “我之所以要開牧馬場,不過是為了未雨綢繆,想著一旦明年那場馬瘟避不過了,還能用牧馬場裏的馬救急。隻你說了明年的那場馬瘟不會再發生,那牧馬場的事兒便也不急了。”

  他說過的話從來就沒有失言的時候。

  說了不會叫明年的馬瘟發生,那便不會發生。

  容舒掀眸看他,“再說,這裏有阿娘呢。”

  顧長晉沉默了片刻,“你可知回京後你要麵對什麽?”

  “自是知曉。”容舒笑了笑,“可錯的人從來不是我,我不怕麵對他們。顧允直,我不會覺得難過的。”

  這天底下最尊貴的人生了她,卻也棄了她,想叫她以另一個的身份活著。既如此,容舒便一輩子都以沈舒的身份活著。

  總歸旁人眼中金尊玉貴的郡主身份,在她看來,絲毫比不得做阿娘的女兒。

  容舒先前猜到了自己的身份,從來不曾想過要去相認,也不曾想過要從帝後身上得到些什麽。

  她有娘了,這些年都是阿娘陪著她、護著她,給她一隅安穩的天地的。

  她不想叫旁的人打攪她與阿娘的生活。

  他其實一直都知曉她不願意卷入生父生母的事裏,那是一個極大的漩渦,一旦卷入其中,生活又如何能恢複從前的平靜。

  容舒不問,他便不說,還順水推舟地讓旁的人拿走那個身份,好叫她安安生生地從這場風波裏離開。

  隻現如今,她不能再沉默,也不能甩甩衣袖就離開了。

  為了保她平安,顧長晉回京後,定會說出他真實的身份。

  欺君之罪不是兒戲,皇帝雷霆之怒也等閑不是一個尋常人能承受的。

  她不要他再受傷,也不要讓他一個人麵對這些。

  “顧允直,我想與你一起去麵對。”她坦坦蕩蕩地望著他,眸光清澈,“你不是叫我隻做自己想做的事麽?這就是我現下最想做的事。”

  她,也想要護他。

  眼前的姑娘目光十分堅定,沒有任何一點畏懼與猶豫。

  顧長晉定定看著她,良久,提唇應了聲“好”。

  他接過她手裏繡著“昭”字的香囊,珍而重之地係在了腰間。

  容舒待他係好,便道:“你這兩日可有好好上藥?”

  頓了頓,她道:“清邈道人的藥,你可有一日塗兩遍,一次都沒少。”

  常吉說他這兩日眼皮子幾乎沒闔過,想也知道清邈道人的藥他定是沒敷。

  果然,顧長晉聽罷這話,沉默了。

  “把衣裳脫了,我要看看你的傷口。”

  容舒說著看了他一眼,轉身去取藥,再回來時,男人已經脫下了上裳。

  他底子好,那樣深的一道口子,不過十來日的功夫,竟然已經開始結痂了。

  隻那道薄薄的血痂眼下卻裂開了,正往外冒著血點。

  容舒麵色一白,“這是剛才弄的?”

  顧長晉道不是。

  容舒才不信他!

  她抿了下唇,拔開藥瓶上的木塞,給他仔仔細細地上好了藥。

  正要將藥放回去,顧長晉卻握住了她的手,不肯鬆手。

  容舒抬起眼,很快又別開眼,輕聲道:“我該回去了,再不回去,阿娘怕是要出來尋我的。”

  他身上這傷都沒好呢,她可不能任他胡來。

  顧長晉看了她好半晌,才鬆開手,轉身去取了件大氅披在她身上。

  “我送你回去。”

  沈一珍正提著燈在院子裏等著自家閨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