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節
  第152節

  隻這一次,容舒倒是比從前敏感了。

  察覺到他的目光,她放下藥瓶,轉眸與他對視。

  “從前你給我敷藥時,總喜歡垂下眼掩住你眼裏的淚。” 顧長晉唇角噙了點淡淡的笑意。

  那是前世的事了,容舒前世不知給他敷過多少次藥。

  她等閑不是個容易落淚的人,隻每次見到他身上的傷,她都要紅眼眶,敷藥時更是要拚命忍著,方能不掉淚。

  待得敷好藥了,也不敢看他,扭過身便去放藥,生怕他瞧見她眼睛裏的淚花。

  “你如何知曉的?”容舒忍不住道:“我每回都掩飾得很好。”

  顧長晉笑了,她這人最是藏不住心事。

  放好藥回來後,眼睛裏是沒淚意了,可嘴唇卻抿得緊緊的,若是細瞧,還能看見她唇上那淺淺的牙印。

  “你給我敷藥時,我一直看著,舍不得挪開目光。”顧長晉道:“那時你隻要將眼睫往上一抬,倉促垂眼需要掩埋心事的人便成了我,而不是你了。”

  容舒看他。

  男人敞著衣裳,鎖骨似連綿的山脈,又似狹長的淺泊。烏黑的發淩亂地搭在肩側,將他身上的皮膚襯得愈發白,也將他胸膛那條猙獰的疤襯得愈發觸目驚心。

  可這傷疤同時也將他此時此刻那種羸弱的美感烘托到了極致。

  容舒目光落在他精瘦的腰上,上麵鬆鬆的搭著一條腰帶。

  她伸手摸上那條腰帶,將他身上的衣裳緩緩收攏,道:“我從前給你給你敷藥,你最初不管傷得多重,都要自個兒脫衣裳穿衣裳。但到了後來……”

  她頓了下,將掌心下的腰帶係好,掀眸睇他,道:“就算是小傷,你都要我給你穿衣裳。”

  顧長晉“嗯”了聲:“我故意的。”

  果然是故意的呢。

  她就曾納罕過,明明那些傷不重,傷的地方也不是手臂,偏他就躺著榻上,一動不動地等著她給他擦身,給他穿衣裳。

  容舒記得有一回她無意間抬眼,便撞見他黑沉沉的眸子正盯著自己看。

  她也沒多想,還當是她弄疼他了,忙問他是不是哪裏疼,他卻微微側過頭,道了聲“無妨”。

  容舒自複生以來,便鮮少再去回想從前在梧桐巷的那三年。

  此時再度回想,卻發覺了許多蛛絲馬跡。

  那碗難吃的長壽麵,那些掛在支摘窗外的小冰雕,還有那個會哄她吃酒、哄她揪他泄氣叫她再等等的顧允直。

  在那三年裏,他將對她的喜歡藏得那麽深,深到她以為一直是她在一廂情願。

  偶爾察覺到他異乎尋常的舉措,她也不會去深思。

  可明明,在她喜歡他時,他也在用他的方式,小心地不著痕跡地回應著她。

  那些藏在腦海深處的仿佛落了塵的朦朧記憶,在散去罩在上頭的迷霧後,忽然就有窗明幾淨般的通透。

  她從始至終都不是在一廂情願的。

  他留下的那些蛛絲馬跡,若她用心琢磨,細細地去瞧,是能瞧見他深藏在裏頭的心意的。

  容舒眼眶又熱了,她知她這會不能再留在茅舍了,他總是能捕捉到她的情緒。

  於是起身道:“我去廚房拿些吃的來。”

  顧長晉沒攔她,望著她離去,又望著門慢慢合攏。

  待她再回來時,他已經疲憊地睡去。

  容舒站在竹榻邊,看了他許久。

  龍陰山第二日便來了一場倒春寒,茅舍簷下的冰棱足有半丈長,寶山往這裏送了好些炭盆。

  往後幾日,顧長晉的傷一日日見好。

  醒來後的第三日便能下榻了,到得第六日,清邈道人進來同他們道:“有人在闖迷蹤陣,其中一人老道認得,是那日給沈姑娘駕馬的車夫。”

  容舒望向顧長晉,“是常吉。”

  來人除了常吉,還有橫平。二人風塵仆仆,身上的衣裳綴滿了雪沫。

  常吉一雙眼紅得都要成兔子了。

  雪崩發生時,他怕雪潮透過車牖傷到容舒,幾乎是不假思索地擋在了車牖前。雪潮自然是首當其中地衝向他,裏頭的碎石細枝在他臉上、脖頸上劃拉出無數細小的傷,到這會,上頭的血痂都還不曾脫落。

  他醒來後,見盈月、盈雀都在,還以為容舒也沒事。

  殊料沒一會兒,這倆丫頭就哭著同他道,斷崖下發現了她們乘坐的馬車,馬車裏頭有一具摔得麵目全非的女屍,穿著姑娘的衣裳,戴著姑娘的首飾。

  “可我們不信那是姑娘!我們都活著,姑娘怎麽可能會出事?”盈雀哽咽道:“我要去找她!”

  三人發了瘋似地在山崖底下找容舒,直到橫平來了,尋著顧長晉留下的記號,這才找到青岩觀外頭的雪林。

  常吉一見著容舒便忍不住偏過頭去抹眼睛,肩膀微微一聳。

  少夫人差點兒在他手裏出事。

  主子那麽喜歡少夫人,若是因著他保護不力,叫少夫人出事了,他如何同主子交待,如何有顏麵繼續活下去。

  橫平十分嫌棄地看了眼哭哭啼啼的常吉。

  上前同顧長晉道:“屬下查過,龍陰山的山頂並沒有火藥。那場雪崩應當是意外,但是山道上有馬車被拖拽的痕跡,屬下猜測在雪崩發生後不久,便有人救了少夫人與常吉他們。然後將馬車推向斷崖,做出少夫人隨著馬車墜崖的假象。”

  “那些人做事十分利落果決,若不是地上殘留的炭跡,屬下絲毫看不出那輛馬車墜崖乃是人為。”

  能在那麽短的時間,如此迅速地救人,又將容舒假死的現場布置好,那些人定然不是泛泛之輩。

  顧長晉與容舒都知道那些人是何人,也知曉是誰派來的。

  二人對視一眼,便聽顧長晉道:“不必擔心,那些人便是尋到這裏,也不會傷害我們。橫平,你到外頭獵幾隻雪兔,一會烤一隻給常吉吃罷。”

  這話一出,常吉與橫平齊齊愣了下。

  常吉還當是自個人聽錯了呢,一時間也顧不及擦麵上的涕淚了,訝聲道:“橫……橫平給我烤?”

  橫平這人就愛睡覺,壓根兒沒甚口腹之欲,往日裏出任務,都是糊弄著吃,甚至還能麵不改色地拿野草充饑。偏偏這人,仿佛無師自通一般,竟有一手好廚藝,叫常吉又妒又羨。

  常吉都多少年沒吃過橫平烤的肉了,再加上這幾日為了找容舒,就沒好好吃過一頓飯,立時拍了橫平的肩膀,道:“這是主子的命令!快去快去!”

  橫平下意識望了顧長晉一眼,卻見顧長晉笑了笑,道:“如此,你便不欠他了。”

  前世二人中了暗算,常吉將逃命的機會讓給橫平,要他去救容舒的。

  可惜橫平剛從四時苑的偏房出去,便被張媽媽抓破了手,中了毒,若不是林清月悄悄救下他,將他藏起來,他也會跟著常吉一同死在四時苑。

  橫平往後餘生都活在了自責裏。

  如今常吉還在,叫他給常吉烤一頓肉,也算是抵消了前世他覺得的虧欠了。

  橫平雖有些不明所以,但他知曉主子這般說,定然是對的。

  略一頷首便道:“屬下遵命。”

  旋即十分嫌棄地拍走常吉搭在他肩上的手,道:“走!”

  二人正要離去,常吉想到什麽,忽然喚了聲:“少夫人。”

  容舒下意識看他。

  “盈月、盈雀正在山腳的客舍裏,她們二人本要跟來的,但我與橫平怕出意外護不住她們,便叫她們在客舍裏等著。”

  這滿臉細痕像隻花貓似的男子說到這便頓了頓,對容舒笑道:“您放心,她們都好好的呢!”

  容舒也笑:“辛苦你了。”

  常吉知主子能得少夫人照料的機會千載難逢呢,說完這話便麻溜地跟著橫平出了屋。

  容舒待得聽不見他們的聲音,方看向顧長晉,道:“常吉……是不是在四時苑出事了?”

  旁人興許琢磨不透顧長晉的用意,但是容舒懂他,從他與橫平說的話,便隱約猜到了前世常吉大抵是出事了,而橫平是活下來的那人。

  顧長晉頷首:“你出事的前一晚,蕭馥的人暗算了他們。當時你與盈雀她們被張媽媽下了藥,人事不省,並不知發生在院子裏的事。”

  容舒沉默。

  顧長晉看著她,柔聲道:“容昭昭,現在那些事都已經是不曾發生過的事了。所以別難過。”

  時間既然回溯了,那些曾經發生過的事,自然也湮滅無痕。

  常吉沒死,她也沒死。

  容舒自來也是豁達的性子,聞言便笑了笑,道:“等到了大同,我叫霓旌給他備上一席全羊席。”

  她說到這,話音驀地一頓。

  大同,她還要去嗎?

  顧長晉卻接過了她的話茬,“嗯”了聲。

  “聽說那裏的羊乳酥茶亦是十分美味,想來常吉也會喜歡。”他唇角噙著一枚笑,“明日我便親自送你去大同。”

  容舒沒應話,隻定定看著他。

  她的眼睛會說話,不必言語,顧長晉也知曉她心裏在想什麽,想說什麽。

  “龍陰山離大同隻有幾日的路程,你娘應是抵達大同了,約莫四五日,你就能見到她。”

  “我說過,你不必給自己負擔。”

  “你喜歡看遊記,喜歡看這世間的風土人情,想親自去驗證這世界是否當真如同他們筆下所寫的那樣,也想在有生之年給大胤的百姓們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如此方不覺遺憾。”

  男人低沉的聲嗓浸潤著早春獨有的冷與暖,他看著她,眉眼是那麽的溫柔。

  他道:“容昭昭,你想去做的,都去做,不必有所顧及。”

  他用盡所有才換來她的複生,不是要將她困在自己身邊,鬱鬱而不得歡。

  他不能再如從前那般貪心。

  他隻想叫她快活。

  概因她活著,自在快活地活著,對他來說,已然是一件值得滿足也值得感恩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