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節
  第123節

  他在她身邊安排了許多人保護她,這鳴鹿院附近至少有數十名金吾衛日夜盯著,他們來了後,連山林深處裏的野獸咆哮聲都消失殆盡了。

  按說這裏應當是十分安全的。

  再者,距他求娶那日已經過去好些時日了,為何早不來晚不來,偏偏要在今日來?

  他防的人真的隻有蕭馥?

  容舒總覺得哪裏不對勁兒。

  思忖間,又聽顧長晉道:“等你娘來了,我便派人送你們去揚州或者大同。”

  容舒心中的怪異之感愈發盛,隻她知曉能叫顧長晉這般慎重以待,想來是真的形勢緊迫。

  遂也不再遲疑,爽快道:“我去收拾行囊。”

  東宮裏秘密多了個嬌客的事,這上京幾乎無人知曉。

  容舒前腳才剛離去,鳴鹿院立即便多了一名身形與容舒相似的女子,盈月、盈雀和落煙都留在了鳴鹿院,唯獨柳萍沒了蹤影。

  顧長晉將容舒安排在了紫宸殿。

  紫宸殿是顧長晉的寢殿,容舒卻不知,跟著兩名宮婢步入內殿後,腳登時就跟生了根似的,僵在原地。

  這屋子裏頭的一應擺設竟然跟鬆思院別無二樣。

  一樣的黃花梨木雕十二瑞獸拔步床,一樣的石榴花開幔帳,一樣的花楠木梳妝台,就連梳妝台上的妝奩都是一樣的。

  隻這處內殿比鬆思院委實要大許多,這些個擺設根本占不了多少空間,於是九座檀香木抱山石屏風又隔出了一個書房,這書房與梧桐巷那處書房十分相似。

  唯一的不同便是書房的牆上掛了四幅畫,畫上還掛著一幅字,上書——

  【四時有令】。

  容舒望著那四幅對應著春夏秋冬的畫,長久不語。

  這些畫都是前世她在書房裏畫過的,那時他埋首案牘她作畫,無需言語,便已覺歲月靜好。

  可惜後來他將這些畫取了下來,她也不再去書房陪他。

  她作畫慣來隨心,想到甚便畫甚,如同天馬行空般無拘無束。

  這樣的畫便是她自個兒想要再臨摹一幅都不容易,他又是如何將她曾經的畫一點一點複刻出來的?

  便連畫卷上她與他對視時,失神多落下的一滴墨都原原本本地複刻出來了。

  “這些……是誰畫的?”她怔怔地問出聲。

  伺候她的那兩名宮婢聽見此話,立馬搖頭道:“奴婢不知。”

  其實容舒不必問也知曉是誰。

  隻那人慣來不愛作畫,他是如何將她前世的畫都複原出來的?

  看過了多少遍?

  又臨摹了多少遍?

  兩名婢女見容舒不說話,年長些的婢女忖了忖,便恭敬道:“容姑娘可要奴婢去問問長史大人?”

  太子殿下的寢殿便是長史大人帶人重新裝潢休憩的,想來也會知曉這四幅畫出自何人之手。

  “不用問。”容舒笑了笑,道:“我不過是隨口一問。”

  她環顧一圈,又道:“這寢殿,平日裏可有人住?”

  年長婢女名喚竹君,乃東宮的掌事宮女,略一思忖便如實道:“此乃太子殿下的寢殿,太子殿下平日喜歡一個人在小書房辦事,在大書房議事。這屋子裏的一切,唯有他的兩名內侍能入內,奴婢二人也是頭一回進來內殿。”

  正說著,旁邊那扇三交六椀菱花窗外頭忽然一陣影影倬倬的說話聲。

  竹君忙道:“容姑娘,先讓蘭萱伺候您換衣裳罷,奴婢到外頭瞧瞧是哪些不長眼的在喧嘩。”

  今日風饕雪虐的,容舒裙擺上沾了一層雪沫子,被屋子裏的地龍一烘,全都化成了水,濕淋淋地貼著腳腕,於是點點頭道:“竹姑姑自顧忙去,我這有蘭萱在便夠了。”

  竹君恭敬退下,出了內殿,穿過遊廊,往菱花窗對麵的小花園行去。

  小花園裏種著幾株紅豆杉,此時,幾名宮婢正嬉笑著在樹下掛小木籠。

  竹君瞥了瞥那些木籠,問道:“這是甚?”

  一名小宮婢笑著道:“這是暗衛送來的,說是從鳴鹿山那片老梅林取下來的物什。”

  那小宮婢說到這,往左右一望,悄悄拉開一個柵欄狀的木籠門,同竹君獻寶似地道:“竹姑姑,您瞧瞧這裏頭的小冰獸,當真是活靈活現呢。”

  竹君一聽這些木籠子來自鳴鹿山的老梅林,便知這些都是殿下給容舒安排的,忙斥聲道:“莫要亂碰,這些都是貴人的東西,摔壞一個,仔細你的皮!”

  小宮婢被她這般一斥,忙合起那木籠門,道:“竹姑姑,我知道錯了。”

  “這些木籠子你們好生看著,這幾日風大,記得套牢固些,摸要摔了。”竹君叮囑了幾句,便回了紫宸殿。

  容舒已經換好衣裳。

  她身上那套衣裳還是竹君親自去司製房取的,上頭用大紅大紫的絲線繡著鸞鳥雛鳳,是太子妃方才有資格穿的花樣。

  內殿裏這樣的衣裳足有數十套,都是一個多月前司製房的繡娘們連夜趕製出來的。

  今晨太子差她去取這些衣裳時,竹君便猜到了,今日住進這裏的姑娘定然就是日後的太子妃,是以半點都不敢疏忽。

  “方才那陣吵雜聲是底下的婢子們聽太子之令在小花園裏掛木籠子。”她規規矩矩地稟告了一聲,便上前推開那寬大的菱花窗,“這些木籠子說來還是從姑娘您住的地方送過來的,想來是姑娘心愛之物。”

  容舒順著望去,果見幾株紅豆杉下,一排木籠子在風雪裏輕輕搖晃。

  容舒望了半晌,驀地問道:“殿下現在可在東宮?”

  方才顧長晉將她送到紫宸殿,便匆匆離去了。

  東宮乃未來儲君住的地方,儼然就是一個小皇宮,方圓極大,容舒也不知曉顧長晉在不在這裏。

  竹君恭聲笑道:“殿下在儲英殿的大書房裏見管大人,管大人今晨就來了東宮,等了好些時辰了,想來是有要事要稟告。”

  竹君卻不知,這會在儲英殿大書房裏的,不僅有管少惟,還有一名狀若老嫗的婦人。

  那婦人跪在地上,麵上布滿了縱橫交錯的傷疤,正是丁氏。

  “起來罷,都坐著說話。”顧長晉垂眸望著丁氏,“陳梅殺夫案,都察院的禦史已向孤呈交新的證據,不日大理寺便會重審此案,屆時孤也會去。”

  丁氏喜極而泣,“砰砰”磕了好幾個響頭。

  她聽說過太子殿下的事跡,當初許鸝兒的案子便是在他手裏翻了案的,丁氏相信隻要太子殿下在,梅兒便不必被斬首了。

  陳梅被抓走了大半年,丁氏這大半年亦是日日不能安眠,身體是愈發消瘦。

  管少惟上前攙扶起她,讓她在旁邊的圈椅坐下,道:“殿下愛民如子,讓你坐著回話那便坐著回話。”

  丁氏這才安心落座。

  她望了望管少惟,雖知曉陳梅的案子有轉機了,可想起先前管大人對自己說的話,一顆心又不上不下的。

  “管大人說民婦可助太子殿下破一樁懸案,不知殿下要民婦協助查的是哪一樁案子?”

  顧長晉溫聲問道:“你來上京的途中曾被人劫走,劫走你的那些人要你作甚?”

  這話一落地,丁氏差點沒從椅子裏摔下,內心驚駭到甚至不敢抬眼看顧長晉。

  她在皇後娘娘麵前說的話雖都是真的,但她很清楚,那些話是那人教她說的,為的便是誤導皇後娘娘。

  “民婦,民婦駑鈍,實在不知殿下在說什麽。”丁氏穩住聲音道:“民婦不曾被人劫走過。”

  “丁娘子不必驚慌,本官奉太子之命到太醫院請了醫正去給陳梅把脈,陳梅身上中的毒他能解。”管少惟笑笑道:“那位醫正乃太醫院院使之孫,當初太子殿下身受重傷,便是這位醫正大人治好的。”

  丁氏依舊搖頭。

  那人送她去都察院時曾說過,若她敢泄露半點秘密,梅兒立刻便會毒發,慘死獄中。

  她不敢賭。

  顧長晉見她搖頭不語,沉吟道:“孤已經派人將陳梅從大理寺獄秘密轉到旁的地方,讓孫醫正給她解毒。那人便是想去大理寺獄謀害陳梅,也尋不到人。”

  他頓了頓,又道:“你如今同孤從實招來,日後皇後娘娘便是知曉真相,也不會歸罪於你。”

  書房裏靜了良久。

  顧長晉與管少惟皆不說話。

  丁氏默了半晌,囁嚅道:“殿下當真能保證那人害不到梅兒?還有,皇後娘娘不會追究民婦的責任?”

  顧長晉知她這是願意開口了,望了管少惟一眼,道:“勞煩管大人出去替孤喚椎雲進來。”

  管少惟知曉太子這是要支開自己,忙作揖道“是”,闊步離開了書房。

  丁氏謹慎道:“敢問殿下,方才您說的那番話可是知曉了當年發生在大慈恩寺的事?”

  顧長晉端起茶盞,望著茶水,不動聲色道:“當年母後在大慈恩寺偷龍轉鳳,將孤的妹妹送走了,這些年母後一直在找她。”

  殿下果然知曉!

  丁氏很清楚,當年皇後娘娘生下的是個女兒,並不是眼前的太子殿下。至於為何太子殿下會成為皇後娘娘的兒子,她不敢多想,也不敢多問。

  丁氏咬了咬唇,終是下定了決心。

  “當年民婦是戚家秘密尋來給小公主做乳娘的,皇後娘娘生下小公主時,民婦與穩婆都在,當時便是民婦協助穩婆給小公主擦身裹上繈褓的。小公主右肩有一顆朱砂痣,那人隻要我如實說出這一點。她說,我必須要說實話,如此方才能叫人信服。”

  顧長晉輕抿了一口茶,道:“那一日可是嘉佑二年的四月初六?”

  “是。”

  顧長晉盯著茶湯又道:“除了右肩的朱砂痣,小公主身上可還有旁的特征?”

  丁氏搖頭,道:“民婦隻看到那肩上的朱砂痣。隻是——”

  “隻是什麽?”

  “皇後娘娘生產那日,手裏攥著一條玉佛珠手釧,後來那手釧斷了,玉珠撒了一地。當時小佛堂裏亂糟糟的,民婦親眼瞧見,給小公主裹繈褓的穩婆偷偷將一顆玉珠子塞入小公主手中。大抵是想著將小公主抱回戚家後,便偷偷昧下那枚珠子。”

  玉佛珠子。

  顧長晉一動不動地坐在那兒,想起了容舒脖頸處掛著的那條紅繩,那紅繩下是否也有一顆玉佛珠子?

  她不是沈一珍的女兒,她的肩上亦有一顆朱砂痣。

  張媽媽自小便伺候在她身邊,還曾在木匣子留了張“嘉佑二年四月初六”的字條。

  前世……她死在了朱嬤嬤送來的“三更天”裏。

  他的容昭昭,從一出生便被人當做一枚棄子了。

  心髒像是被人緊緊攥住了一般,顧長晉下頜逐漸繃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