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節
  第103節

  顧長晉接過玉佩,指腹緩緩摩挲著上頭的“硯”字,眼前又出現浮玉山那片綠水青山。他生於斯,長於斯,對那裏的每一縷風、每一片葉都是熟悉的。

  父親常說,他們兄妹三人孕育自這片山林,他們就是這裏的“樹”,將根深埋在土地裏,便能無懼風雨,巋然不動而向陽而生。

  即便有朝一日,落入了懸崖峭壁抑或是無盡深淵,隻要紮住了根,便能蓬勃地向上而生。

  做一個像樹一樣的人,是父親對他們的期盼。

  “還記得我說過的一個秘密嗎?那秘密與這玉佩息息相關。”顧長晉望著容舒,緩緩地一字一句道:“顧長晉,一直是顧長晉。”

  顧長晉一直是顧長晉。

  雨打簷牙的春夜。

  鬆思院的拔步床裏,這是顧允直曾經與她過說的話——

  “顧允直,我同你說個秘密。”

  “容昭昭,我也與你說個秘密。”

  “什麽秘密?”

  “我是顧長晉,一直是顧長晉”

  容舒記得,一直記得。

  那一夜的顧允直,不僅與她說了這話,還輕輕地啄了下她的耳垂。

  那些醉酒後模糊朦朧的記憶一時變得清晰。

  容舒半落下眸光,轉過身,岔開了話題,道:“大人快換回你的衣裳吧,我先將這裏收拾收拾。”

  她說著便滅了火,拖過那油氈布覆在稻草堆上,撿起地上的矮幾放回原處,待得屋子幾乎恢複最初的模樣後,便從腰間取出一個裝了碎銀的荷包,放在那竹簍裏。

  顧長晉已經換好衣裳。

  他知曉她這一刻的忙碌不過是想避開那些關於從前的話題。

  他也不逼她,將手上的舊衣疊好,放置在床頭,便望著她的背影,道:“若是今日來接我的是宮裏的人,那我大抵不能陪你去宛平縣。”

  容舒將那竹簍推入床底,應聲道:“大人自顧忙去,侯府的事,我自個兒能處理。”

  頓了頓,到底是又添了一句:“我有落煙姐與柳萍陪著,不會出事的。”

  顧長晉“嗯”了聲,“我讓常吉藏在暗處跟著你,昨日埋伏我們的人很有可能會繼續在上京設伏,我在上京有暗樁,萬一你出事了,常吉和他們能及時保護你,也能及時同我傳消息。”

  容舒身形一頓,回身望著他。

  “你知曉的,徐馥不是我母親。張媽媽與你舅舅很有可能是她的人,若張媽媽當真是她的人,她將張媽媽放在你身邊那麽多年,必定是有她的圖謀。是以,你在上京不安全。”

  徐馥?

  他的養母?

  容舒愣在原地。

  她知曉顧長晉不是徐馥的兒子,隻徐馥是濟南府一獵戶之妻,怎會有那般大的能耐能叫舅舅和張媽媽為她所用?

  除非……

  “徐馥究竟是何人?”容舒道:“她是不是…從來就不是真正的徐馥?”

  顧長晉微微點頭:“她姓蕭,是當今聖上的堂姐,雲華郡主。”

  “雲華郡主?”容舒蹙眉,她從不曾聽說過此人。

  “雲華郡主因八字與先帝相衝,自幼便被送往了大慈恩山,她的事,民間少有人知。”

  容舒心口一跳,下意識看向那道木門。

  顧長晉知她在擔憂什麽,溫聲道:“無妨,常吉在外頭守著。”

  容舒的心卻依舊懸著。

  徐馥若不是真正的徐馥,而是雲華郡主,她帶著顧長晉隱姓埋名定然所謀甚大。他們在謀劃的事,容舒不想卷入,她隻想知道舅舅背後的人究竟是誰。

  舅舅去了趟上京走商後,回來便與阿娘解除了婚約,理由是他有了心上人。而他愛若珍寶的一幅畫,畫的便是大慈恩寺的後山梅林。

  雲華郡主自幼長於大慈恩寺。

  這是巧合嗎?

  容舒連忙道:“我歸寧那日,大人曾經送來一卷春山先生的畫作,舅舅最喜歡的便是這位先生的畫,大人可知這位丹青聖手與雲華郡主有何關係?”

  顧長晉掀眸看了看她,道:“便是如你所猜的,春山先生便是雲華郡主。”

  容舒咬了咬唇,“如此說來,舅舅的確是雲華郡主的人。”

  說罷這話,她忽又想起一事。

  前世容家出事之時,林清月曾跑到鬆思院譏諷她,不想被張媽媽狠狠掌摑了一耳光。

  那時林清月望著張媽媽的目光十分奇怪,詫異有之,怨恨有之,還有淡淡的不舍。

  林清月曾說她過搶走了旁人的東西,容舒原以為她說的是顧長晉,如今想來,她說的分明就是張媽媽。

  “張媽媽很可能是林清月的母親,”容舒麵上帶了點兒苦澀的笑意,“我離開鬆思院時,林清月曾說過我搶走了她的東西。”

  顧長晉安撫她,“張媽媽出現在你身邊本就是別有用心,你沒有搶走任何人的東西。”

  “我知曉的,我隻是不明白,”容舒不解道:“為什麽會有母親選擇放棄自己的孩子,選擇去照顧另一個孩子?”

  她說到這倏地一笑,道:“你可知張媽媽在三省堂的暗盒裏放的是何物?她放了一張寫著‘嘉佑二年四月初六’的紙,想來這便是林清月的生辰了。”

  顧長晉雖與林清月、聞溪自小便認識,但鮮有交集,她們二人過生辰,他更是不曾關注過。

  隱約記得林清月的確是出生在四月。

  “在顧大人的夢裏,容家那些與沈治勾結的人裏,除了張媽媽、二伯父和大伯母,可還有旁的人?”

  “我的夢都隻與你有關,最後的夢便是止於嘉佑二十三年九月八日那一日。那場夢裏,我查到的便隻有你二伯父與大伯母。”顧長晉停頓了幾息,斟酌道:“容家大房與二房犯下大錯,但最後卻是你父親認了罪,想來是與容家的一些舊事有關。”

  “舊事?”

  容舒咀嚼著兩個字,眉心微微蹙起,下意識便道:“大房、二房還有三房的舊事,莫不是與祖父和大伯父的死又或者容家的爵位有關?”

  顧長晉看著她緩緩一笑,頷首道:“我亦是這般想。”

  他的聲音有些虛弱,麵色亦不好,可此時他對著她的這一笑,不知為何,竟讓容舒驀然間有種二人心意相通的錯覺。

  她輕輕別開了視線,道:“大人將柳萍送到我身邊,又讓常吉護著我,容舒感激不盡,日後定銜草結環以報之。”

  她這是接受他的安排,允許他將常吉安插在她身邊了。

  隻他不需要她銜草結環報恩,他隻要她平安。

  “容舒,你想知道我是誰嗎?”顧長晉問。

  容舒搖了搖頭:“大人,我不想知道。”

  他今日與她說這些,大抵是準備要將他所有的秘密都告訴她的。

  譬如他真正的身份,又譬如徐馥為何要偽裝成他的母親,而他為何又要處處提防著徐馥。

  他想將他所有的一切和盤托出,可她卻不想知曉。

  概因這些秘密對於她來說,隻是負擔。人一旦有了負擔,那腳下的步子便不再輕鬆,也不再自由了。

  為一人而畫地為牢的事,她不願再做。

  她的不願顧長晉自然看在眼裏,也明白,她為何不願意知曉。

  她記得前世的事,但也將前世他與她的種種都放下了。

  可他放不下,不可能放下。

  顧長晉捏著手裏的玉佩,嘴唇翕動,正要說話,忽然外頭一陣響動。

  常吉輕輕叩門,道:“主子,有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