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節
  第93節

  “咱們這位聖上, 當初若非被逼到走投無路, 大抵不會離開太原府, 去搶那把龍椅。老大人去太原府見聖上之事,也就戚皇後知曉。這世間之人自也不知,聖上會揮兵北上,還是聽了老大人一勸。如今聖上膝下隻有二子,這兩位皇子老大人與本官都曾在文華殿授業過,想來老大人也知曉,二人皆是庸碌之才。大皇子占了個長字,得刑首輔一眾文臣支持,勉強稱得上是知書守禮,隻他行事太過溫吞,也太過聽話,連身邊幾位大監的話都不敢反駁,便是登基為帝,也不過一傀儡爾。”

  孟宗說到此便微微一頓,顧自從一邊的茶壺斟了杯冷茶,呷一口,繼續道:“至於二皇子便更糟糕了。作為戚皇後唯一的兒子,二皇子有整個戚家與上京的武將為底氣,倒是比大皇子勇武許多。隻可惜此子太過剛愎自用,也太過急切,所做之事亦是惹人詬病,實非良君之選。”

  孟宗這樣一番話,可謂是大逆不道,也可謂是推心置腹。

  範值抬眼看他,不置一詞。

  “本官與老大人能看見的,皇上自然也看得見。當初老大人請纓做懷安世子的啟蒙老師,想來便是猜到了日後這一困境。聽聞老大人曾與翰林院的林大人道,懷安世子博聞強識,聰慧異常,頗有皇上幼時之風。皇上許老大人秘密教導懷安世子多年,又遲遲不肯立儲,老大人大抵也知曉是為何。”

  範值漸漸斂去麵上的笑意。

  良久,輕歎一聲:“可惜皇上到了最後終究是心軟了。不,老夫最可惜的是,老夫這具身子撐不了多久了,便是皇上也……”

  嘉佑帝在養心殿咳血的事,不管是內廷後宮,還是朝堂民間,知道之人寥寥。

  範值與孟宗便是少數的知情人之一。

  孟宗明白老尚書在可惜什麽。

  若是他能再活幾年,若是皇上的身體這兩年不曾衰敗得如此厲害,到得懷安世子及冠之時,莫說老尚書了,便是他孟宗大抵也會支持懷安世子坐上那位置。

  隻如今懷安世子不過將將十一歲,朝中諸位臣公又分為幾派,麵和心不和,鎮日裏想的是如何削弱敵派的勢力。

  懷安世子一總角小兒便是能坐上那位置,也決計坐不穩那龍座,甚至還會招來殺身之禍。

  嘉佑帝的身子每況愈下,他猶豫了,也心軟了。

  而老尚書兩權相害取其輕,選擇了大皇子,並以己身入局,想在臨死前將戚家與二皇子的路徹底堵死。

  刑首輔正是看明白了老尚書的抉擇,這才盡全力相助老尚書,又派人秘密護著柳元與顧長晉前往揚州府。

  範值對孟宗的來意愈加琢磨不透,“老夫今日是愈發看不懂孟大人了。”

  孟宗淺笑道:“老大人從來不曾放鬆過對本官的提防,本官一直知柳元乃老大人的人,也知他向本官投誠是得了老大人之命。”

  範值不否認,隻淡淡道:“那孩子是個好的。”

  “柳公公是不是個好的,本官不在乎。本官今日來,便是想問問老大人,若有一人,比懷安世子更適合那位置,老大人可願助他一臂之力,就像老大人曾不遺餘力地助懷安世子一般?”

  範值定定看著孟宗,似是在分辨著孟宗此話是真是假,半晌,他道:“何人?”

  “啟元太子之子,蕭硯。”

  “蕭硯?”範值花白的眉毛高高揚起,腦中浮現出一張稚氣的圓胖的小嬰孩臉,“那孩子分明已——”

  一個“死”字尚未出口,範值的聲音驀然一頓。

  二十一年前,嘉佑帝登基前兩個月,領兵去東宮圍剿啟元太子餘黨的朝臣便是孟宗。

  “你放走了蕭硯?”

  “是。”孟宗將手中空了的茶杯隨意擱在一邊小幾,道:“東宮的侍衛長倪煥與蕭硯皆是本官放走的。”

  範值沉默了半晌,道:“老夫倒是不知曉孟大人有一副菩薩心腸,其實當初你便是不放走蕭硯,皇上也不會殺他。”

  “老大人高看本官了。”孟宗坦誠道:“本官去東宮之時,倪煥已經殺了自己的兒子燒成焦屍,假裝成是蕭硯。隻倪煥狠得下心,首尾卻辦得不幹淨,不過兩日便被本官追上。”

  那位忠心耿耿的東宮侍衛長將那孩子護在身後,跪下來問他:“孟大人如何篤定七皇子會是個好皇帝?若他是個昏君、暴君,小世子活著,便是一個撥亂反正、恢複正統的機會。”

  孟宗說到此,便笑了笑道:“正是倪煥這句話讓本官手下留了情,還替他將首尾收拾幹淨了。隻本官不及老尚書多矣,不能慧眼識珠,一眼便能斷定皇上會是個聖明之君。”

  嘉佑帝還是七皇子蕭衍時,在宮裏一直默默無聞,幾個皇子裏,就數他名聲最不顯。

  在先帝眼中,正是因著這兒子身子骨弱且庸碌無用,這才將戚家的大姑娘指給了七皇子,為的便是打消戚家想出一個太子妃、一個未來皇後的野心。

  啟元太子監國那幾年,幾乎殺盡了蕭皇室所有成年男子。

  唯有七皇子蕭衍與剛滿十二歲的九皇子蕭引活了下來。

  啟元太子死後,七皇子蕭衍登基是眾望所歸,也是時也命也。

  君弱臣強。

  孟宗本以為孱弱如蕭衍會成為戚家或刑家爭權奪勢的傀儡,卻不想,蕭衍竟能坐穩龍座,用二十年的時間,將曾經千瘡百孔、外敵環伺的大胤治理至今日的局麵。

  孟宗放走蕭硯後,倪煥改名換姓,帶著剛滿兩歲的蕭硯去浮玉山投靠了一位早已解甲歸林的軍中故友,顧鈞。

  孟宗也曾想過要不要派人去浮玉山將倪煥與蕭硯殺了,殊料浮玉山一把山火已將那顧鈞及一雙兒女燒成了灰燼,而蕭硯與倪煥也徹底失去了蹤跡。

  不僅蕭硯與倪煥失去了消息,就連顧鈞的妻子與小兒子也沒了蹤影,聽說是投靠親戚去了。

  再次得到蕭硯的消息是在嘉佑一十八年的會試,那一年的會元乃濟南府舉子顧長晉。

  顧長晉。

  孟宗一眼便認出了,這是獵戶顧鈞小兒子的名字。

  那場會試的主考官是刑部大司寇陸拙,陸拙對顧長晉頗為賞識,不止一次在同僚麵前稱讚此子胸有溝壑、腹有錦繡之才。

  會試張榜那日,孟宗收到一封密信以及一個玉佩。

  那玉佩孟宗識得,乃啟元太子慣用的舊物。

  將此物送來之人便是梧桐巷顧府那位纏綿病榻、常年不能見客的夫人徐氏。

  隻此徐氏卻非彼徐氏。

  顧鈞之妻名喚徐蔚,而住在梧桐巷的徐氏實乃雲華郡主蕭馥。

  雲華郡主生父是先帝堂弟,也就是嘉佑帝的堂叔信王。信王年輕時在上京是出了名的風流浪蕩子,還非要迎娶一西域來的女子做王妃,這事當年鬧得滿城皆知。

  信王成親後便帶著那西域女子跑去涼州就藩,夫妻二人恩愛了沒幾年,雙雙病死在涼州,唯一的女兒便是雲華郡主蕭馥。

  不得不說,雲華郡主與顧長晉出現的時機正正好。

  孟宗將顧長晉在濟南府的過往查了個透徹,也認真讀過他開蒙以來做過的每一篇文章。而他不得不承認,這孩子的確是擔得起陸拙的評價。

  這幾年他一直觀察著顧長晉。

  他經手過的案子,寫過的呈文,乃至他平日裏的接觸過的人,孟宗比陸拙那暴脾氣還要清楚。

  孟宗也終於明白,為何蕭馥敢如此堂而皇之地將啟元太子的玉佩送到孟府。

  有顧長晉珠玉在側,大皇子還有二皇子一時被襯成了魚目。

  牢房靜了片刻。

  範值正色道:“那孩子如今可是在上京?”

  孟宗頷首笑道:“那孩子老大人也見過。幾個月之前,他離開上京之時,還曾與老大人在這牢房裏手談過一局。”

  在這牢房裏與範值手談過的便隻有兩人。

  範值麵色一變。

  從大理寺獄出來,孟宗沒再回都察院,徑直回了孟府。

  進書房之時,嚴青忍不住問道:“大人就不怕老尚書知曉了顧大人的身份後,會斬草除根?”

  孟宗道:“範值不會,等柳元從揚州回來後,他大抵便能下定決心。就儲君人選來說,那孩子比懷安世子更合他心意。”

  嚴青笑著接話:“能讓大人如此不顧一切地為他鋪路,顧大人也是獨一份了。”

  作為孟宗的心腹,嚴青自然知曉為何孟宗要將老尚書拉攏過來。

  上京文臣有兩派,一派以刑首輔為首,另一派便是以老尚書為首。隻不過老尚書這些年纏綿病榻,時常避居家中,這才弄得好似刑首輔成了文臣之首。

  也就漸漸忘了,老尚書身後站著的可是一整個翰林院與國子監。

  大人今兒走的這一趟,為的便是給顧長晉鋪一條名正言順之路!

  嚴青想起什麽,忽又道:“還有一事,方才胡副都禦使差人遞來消息,說二皇子今日去了趟戚家後,便急匆匆地進宮麵見戚皇後去了。”

  坤寧宮。

  戚皇後慢慢撥弄著茶盞上的茶沫子,從薄薄的水汽裏抬起眼,盯著二皇子道:“廖繞幾時成了你的人?”

  “兒臣幾年前去江南賑災之時曾見過廖繞,便是那時,廖繞向兒臣投了誠。”二皇子略不耐煩道:“母後,廖繞幾時成了兒臣的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與水龍王勾結這事怕是他死了也不能善了。他手裏還有兒臣的信物,當務之急是要將那信物拿到手!”

  戚皇後冷冷一笑:“你去江南賑災乃是你舅舅派人送你去的,你與廖繞見麵可是遵你舅舅之命?”

  “是又如何?父皇這些年一直不立儲,上京裏說什麽的都有,竟還有人說父皇屬意蕭熠那木頭!”二皇子接過朱嬤嬤遞來的茶,漫不經心道:“廖繞手裏的兵權可堪大用,每年還能源源不斷地為兒臣送來數萬兩白銀,兒臣自然是要搶在蕭熠之前將這人收入麾下。”

  戚皇後也漫不經心道:“捅了簍子,倒是懂得同本宮坦誠了?即是聽你舅舅的話,那便尋你舅舅替你兜底去。”

  “母後!”二皇子放下茶盞,不滿道:“您今兒大人有大量,莫要同兒臣計較了成嗎!舅舅已經派人在路上埋伏柳元與顧長晉一行人,若是事敗,這事還得請您到父皇麵前解釋一二。”

  所謂解釋,便是明知他做了蠢事,也要將他從廖繞貪墨通敵的事裏摘出去。

  戚甄定定看著二皇子。

  也不知從何時開始,他這兒子變得隻聽兄長的話,張嘴閉嘴皆是“戚家”。

  戚甄眼眸微微眯起,繼續撥著茶蓋,不動聲色道:“小五是不是回戚家了?聽說你前兩日派人接她回京了?”

  二皇子道是,“母後一貫來喜歡小五,馬上便是重陽節了,待得廖繞的事解決了,小五正好能陪陪母後賞菊吃蟹過重陽。”

  聞言,戚皇後“哐”地一下將茶盞丟到桌案,對身邊幾位心腹宮人道:“都出去,把門闔起!”

  朱嬤嬤見戚皇後麵沉如水,心裏“咯噔”一跳,忙領著人出了內殿。

  不消片刻,這內殿便隻剩戚皇後與二皇子二人。

  戚皇後走向二皇子,居高臨下地望著他,道:“你十五歲那年,曾跟著你舅舅去京郊狩獵。回來後,你病了兩日,醒來後便杖殺了那些跟你一同去狩獵的內侍。煜兒,你同母後開誠布公地說說,狩獵那日,你舅舅與你說什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