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節
  第92節

  顧長晉轉身去桌案給她斟了杯溫水,道:“先喝些水。”

  容舒的確是渴了,捧著茶杯小口小口地喝,連飲了三杯方作罷,嗓子眼那灼燒般的不適感總算是消停了些。

  她看著他幹得起皮的薄唇,下意識便道:“你不喝嗎?”

  待得他也飲下兩杯水,又道:“落煙姐還有……張媽媽眼下在何處?”

  “落煙姑娘在隔壁廂房裏,她中的毒重一些,約莫再等個三五日方能醒來。至於張媽媽——”顧長晉的聲音微微一冷,“椎雲將她送到旁的地方去了。”

  容舒捏緊了手裏的杯子,“張媽媽是不是沒醒過來?”

  “嗯。她指甲裏藏了毒,抓落煙姑娘之時,指甲斷裂,她自己便也跟著中毒。她之所以昏迷不醒是因著這毒,不是因著你。” 顧長晉一字一句道。

  張媽媽連洋金花與春風散都藥不倒,怎會因著她自己研製出來的毒藥而昏迷。

  她醒不來,大抵還是因著她那一刺。

  顧長晉這般說,不過是為了讓她心安。

  容舒指腹緩緩摩挲著杯沿,笑道:“大人放心,我無事的。若我當時不阻止張媽媽,那死的便是落煙姐與我了。”

  她不是想不明白這個理。

  隻她傷害的那人是伴了她將近二十年的乳娘,她到底是難過的。

  隻這些難過不該成為她愧疚自責的原因。

  小姑娘眸光坦蕩,也非強顏歡笑,而是真的看得通透。

  尋常人頭一回傷人或者殺人,總是要沉寂一些時日方能從那陣後怕與愧疚裏緩過來,她這點做得很好。

  顧長晉提唇笑了笑,“嗯”了聲。

  “大人是用何借口將我帶離沈園的?”

  “我同貴府管事說,你們三人受傷是因著有人欲報複於我,這才潛入沈園伺機行凶。”

  那老管事見她們三人一人血流不止,兩人差點兒中毒身亡,直嚇出了一身白毛汗,哪兒會懷疑顧長晉的話?再加上顧長晉的名聲委實太好,自然是他說甚,自然就信甚。

  聽罷這話,容舒委實是鬆了口氣。

  漪瀾築裏發生的事,不能叫外頭的人知曉了,尤其是不能驚動到沈治。

  沈治很快便要從福建回來,容舒還要回去沈園尋找證據,顧長晉這借口正正好。

  似是猜到她在想什麽,顧長晉又道:“你若是要回去沈園,須得將身上的餘毒都清了。不必怕會耽誤時間,查沈治的事,我會幫你。”

  “大人不回上京了?”

  “我舊傷複發,要在揚州再養一些時日方才能回去上京複命。再者,沈治若當真做了有違禮法,損害大胤利益之事,我作為朝廷命官,自然也不能袖手旁觀。”

  他的麵色的確是不大好。

  容舒與他對望須臾,終是頷首道:“多謝大人。”

  顧長晉曾為許多陷入絕境而走投無路的百姓翻過案,容舒從不懷疑他的能力,她不會為了避嫌便拒絕他的幫助。

  從張媽媽嘴裏套出的話足以證明沈治並不清白,前世沈家通敵一事十有八九是真的。

  至於侯府在這案子裏究竟扮演了何種角色,隻能從沈治這裏下手查探。

  沈治此人戒心重,若當真與承安侯府裏的人一同密謀通敵叛國之事,他手裏定會留下些侯府的罪證,免得日後侯府過河拆橋。

  顧長晉見這姑娘垂著眼思忖,一雙柳眉越皺越緊,便道:“自從轉做鹽商後,沈治時常去山東府提鹽,每次去都會繞道青州。新近十年,他倒是不再去山東府,而是改道福建,偶爾會去遼東。”

  青州、福建、遼東、上京。

  容舒總覺得這幾個地名隱隱竄成了一條線索,可她一時半會抓不住,總有種就差臨門一步就能抓住的感覺。

  究竟是什麽?

  越想越覺頭疼,額角滲出密密麻麻的冷汗,她下意識撐住頭,目露痛色。

  “容舒。不要逼自己去想,有些線索越想越容易鑽牛角尖。”顧長晉雙手輕輕抵在她臉頰兩側,抬起她的臉,一字一句道:“先放幾日,幾日後再回來看,說不得會有茅塞頓開之感。”

  他身上總有一種叫人信他的力量。

  尤其是,當他鄭重與你說話時,那聲音裏的沉著會令人莫名心安。好似再大再難的事,隻要有他在,都會否極泰來的。

  容舒望著他烏沉的眸子,心間那火燒般的焦灼仿佛被春雨淋過一般,徹底啞了火。

  良久,她笑了下。

  “好,我先將身子養好,總歸身子不快些好,就算想到線索了,也沒得精力去處理。”

  小姑娘的聲嗓又恢複了一貫的溫雅,隻她那蒼白的麵色實在是太刺目了,方才不該同她提起沈治之事的,顧長晉有些自責。

  “再睡會罷,天還未亮,我就在這屋子裏守著你,你安心睡。”顧長晉說著便要起身,將幔帳從銅鉤裏取下,殊料袖擺被人輕輕攥住。

  “有一事要勞煩大人一下。”那姑娘道。

  顧長晉瞥了瞥她細白的軟玉似的指,應了聲:“何事?容姑娘但說無妨。”

  “我想要沐浴。”

  容舒扯了扯身上的衣裳,她這套衣裳還是今日穿的那件,上頭沾滿了血點。

  這些都是張媽媽的血。

  血腥味充斥在她吸進去的每一口空氣裏,若不徹底洗去這些味道,她大抵一整夜都入不了眠。

  顧長晉沒曾想她求的竟是這樣的小事,頷首道:“稍待片刻。”

  這屋子坐北朝南,容舒住的這廂房有一扇對著院子的楹窗。

  顧長晉出去後,她推開窗子,便見那男人走入角落的小廚房,掌燈起火,親自為她燒起水來。

  容舒倒是想去幫個忙搭把手地,隻這會四肢綿軟得就像麵條,有心而無力,隻好靠坐在窗邊,默默望著廚房那扇敞開的木窗。

  男人頎長的身影不時會出現在那窗子裏。

  容舒等著等著,手忍不住支起下頜,歪下腦袋來。

  一不小心便牽扯到掌心的傷口,火辣辣的疼。

  她垂眸望了眼,這傷口有人給她細心處理過,不僅上了藥,還用紗布纏好。

  不用想都知曉是誰為她做的。

  對麵的窗子又出現了那人的身影,白蒙蒙的水霧從窗口飄出,顧長晉半張側臉隱在霧裏,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容舒能瞧見他低垂的長睫,以及高聳的鼻梁。

  許是覺察到她的視線,他側頭望了過來。

  容舒下意識蜷了下指尖,莫名有一種偷看被逮住的尷尬。

  正要衝他露個笑緩一緩這點尷尬時,忽聽“吱嘎”一聲,木門被推開,顧長晉朝她這頭走了過來。

  月光將他的身影拉得極長,不過幾個呼吸間,他便到了窗下。

  “傷口疼?”他問。

  容舒微微一怔,他過來,是因著她方才看了眼掌心,以為她傷口疼了?

  的確是挺疼的。

  “不疼。”容舒搖頭道。

  顧長晉看她一眼,輕握住她受傷的手,低眸看了看,見那雪白的紗布並未被血洇紅,這才放下心來。

  “一會等你沐浴完,我再給你重新上藥。”

  容舒低不可聞地“嗯”了聲。

  月色從屋簷淌下,小姑娘的臉浸在柔和的清輝裏,烏發如瀑,顏若舜華。

  廚房裏的水大抵已經燒開了,可他不想離去。

  二人一個坐於窗內,一個立於窗外,除了清淺的呼吸聲,便隻有樹葉輕輕搖曳的“沙沙”聲,以及秋蟲藏在風裏的啾啾聲。

  明明是不安靜的,可容舒又覺得安靜極了。

  容舒左手的指尖還搭在男人溫熱的掌心裏,她輕輕地縮了手,指尖擦過他掌心。

  顧長晉隻覺掌心像是被柔軟的春柳劃過一般,下頜繃緊,費了好大勁兒方忍住不去握住那截嫩柳。

  男人擱在窗台上的手緩緩垂下。

  “水該好了,我現在去把水抬過來。”

  容舒從善如流地應了聲“好”。

  頓了頓,又認真道了聲謝。

  顧長晉喉結微抬,“嗯”了聲,轉身往廚房去,沒走兩步,身後便傳來輕微的聲響。

  她落了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