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節
  第70節

  容舒小時候經常來這裏,常去書房翻外祖父的手記看。

  書房。

  容舒咽下嘴裏的茶湯,默默望著對麵牆上的隔門。

  隔門之後便是書房,裏頭放滿了書還有外祖父的一些手劄。

  她想起一件事,約莫是她八歲那年,她進來書房找外祖父寫的一本遊記,因著個子矮,她便搬了張矮凳子,踩在上頭找。

  書是找著了,可下來時她不小心撞倒了後頭桌案上的一爐香。

  那香灰跟潑墨似的,俱都灑在了一幅畫卷上。

  容舒記得,那是一幅春山先生的畫。

  舅舅愛極了這位書畫大家的畫,牆上幾乎掛滿了他的畫作。

  那幅畫沾了香灰,登時便不好看了。

  慣來溫和的舅舅難得對她發了通脾氣,容舒性子倔,雖認了錯,卻也氣上了沈治。

  後來還是張媽媽哄著她,讓她莫要同舅舅置氣的。

  現下那些畫都還在嗎?

  容舒放下茶盞,慢慢地往那扇隔門去。

  門“吱呀”一聲打開,裏頭沒有點燈,光線暗沉,陰影從一排排黃梨木書架落下,蔓延上書架後頭的牆上。

  容舒放輕腳步,朝那麵藏在陰影裏的牆走去。

  記憶中掛滿了字畫的牆似乎“幹淨”了許多,如今便隻剩下三副畫,那副被容舒潑了香灰的畫竟然還在。

  隻那上頭的香灰印子早就沒了,大抵是請人細心修複過。

  容舒對春山先生的畫談不上喜歡,知曉沈治寶貝這些畫作,更是一進書房便繞開這處,免得又出狀況。

  她靜靜望著那一幅畫,越看越覺著這上頭的桃花林熟悉。

  驟然想起了大慈恩寺的一處殿宇後頭就有這麽一處桃花林,上頭掛滿了經幡。這幅畫上的經幡與大慈恩寺的別無二致,想來就是那片桃花林了。

  是以,那位春山先生便是在大慈恩寺畫下這幅畫的罷。

  容舒上前一步,正要細看這畫,忽然身後一道細長的影貼上她後背,一點一點投影到牆上來。

  “姑娘在看甚?”

  容舒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唬了一大跳,手下意識便摸到左手的銀鐲子。

  回頭一看,見是張媽媽,肩膀頓時一鬆,道:“媽媽進來時怎地半點聲響都無?可把我給嚇著了。”

  張媽媽背著光,半張臉藏在陰影裏,她望著容舒溫柔笑道:“姑娘看得太入神了,這才沒發覺老奴進來。您看甚看得那樣入迷?”

  容舒笑著指了指身後的畫,笑道:“媽媽可還記得這畫?”

  張媽媽順著她細白的指,看向牆上的畫,道:“老奴哪兒辨得出這是甚畫,隻記得這是舅老爺珍藏的畫。”

  “那您記性可真不好,我幼時進來找外祖父的手劄,不小心碰倒了一個香爐子,把這畫的一角給弄髒了,那會舅舅訓了我好久。”

  “原來是那幅畫,姑娘盯著那畫看了那般久,可是有甚不妥?”

  “倒是沒覺著有何不妥。”容舒笑道:“就是好奇當初那香灰跡怎麽都不在了。”

  張媽媽這才笑出聲來,道:“您呀,就是好奇心太重了。舅老爺既是喜歡春山先生的畫,自是會尋人好生修補一番,您這趟可莫要毀了舅老爺的畫了,免得又招來一頓訓。”

  說著便催促道:“這地兒烏漆嘛黑的,姑娘快出去罷。”

  容舒應了聲,順手挑了幾本外祖父的手劄,便同張媽媽一起出了書房。

  沈治不在,她索性今兒便去春月樓尋郭九娘。

  “媽媽,我這幾日在沈園憋壞了,再不出去走走人都要黴掉了。你可要與我一道去?”容舒說著便去翻箱籠換衣裳。

  張媽媽盯著她後腦看了會,旋即溫柔道:“老奴就不陪姑娘去了,這趟回來還得替周嬤嬤跑些事。姑娘可是要去辭英巷?”

  周嬤嬤是阿娘的奶嬤嬤,家人都在揚州,隻她陪阿娘嫁去上京後,便鮮少有機會回來揚州。她們這趟回來,周嬤嬤的確是拜托了張媽媽不少事。

  容舒便笑道:“成,那我隻帶落煙去罷。拾義叔要回衙門辦事,我今兒就不去辭英巷。”

  沈氏在管教女兒上,自來是不愛拘著容舒的,把她養出個與尋常大家閨秀極不一樣的性子。

  瞧著是嫻靜,實則就是隻愛四處竄的兔兒性子。

  張媽媽見她神色急切,一副急不可耐要出去的模樣,隻當她是當真憋壞了。比起她留在沈園,張媽媽倒是更喜她出去外頭遊山玩水。

  也不再多問,等容舒人走了,便回去三省堂,在書房望著牆上的畫看了好半晌,確認沒甚紕漏方出來。

  出來時恰巧遇見江管家,見張媽媽從裏出來,很是吃驚,道:“張媽媽怎地又來三省堂了?”

  “姑娘落了些東西在院子裏頭,我過來替她找找。”

  江管家“哦”一聲:“那可找到了?”

  張媽媽笑著頷首:“找到了。”

  江管家於是不再多問,這位張媽媽在沈家地位可不比他這管家低,大爺對她的態度一貫來敬重,是以江管家從不為難張媽媽,甚至說得上帶了絲討好。

  三省堂的一番插曲,容舒自是不知,到了春月樓便被郭九娘領上二樓。

  這會正值晌午,春月樓的姑娘們才剛起呢,要水梳洗的,要香膏摸臉的,丫頭婆子們一時忙得腳打後腦勺。

  落煙是頭一回來妓院,饒是性子穩重,也忍不住多望了幾眼。

  到了郭九娘住的廂房,她正要跟著進去,郭九娘卻一把按住她的肩膀,笑道:“昭昭說落煙姑娘武功高強,能不能勞煩姑娘給我這樓裏的孩子們教幾招防身術?”

  落煙心知這青樓老鴇是要單獨同容姑娘說話呢,便應下,由著婆子將她領到旁的屋子去。

  郭九娘進了屋便闔起房門,給自個兒倒了杯酒,又給容舒推過去一壺剛湃好的香飲子,道:

  “我就知曉你會回來尋我,你這丫頭打小就藏不住事。那日若不是那顧大人在,你大抵還有許多話要問。我聽說路拾義自你回來後便四處奔走的,定然是在替你跑腿子了。這世上能叫他這樣的人,除了姑娘,也就是你了。說罷,你這趟回來揚州究竟是為了何事?”

  要不怎麽說吳家磚橋的郭媽媽有一雙金晶火眼呢?

  容舒笑道:“難怪阿娘經常說郭姨是個女中豪傑。”

  郭九娘嗤地一笑:“少貧嘴,快說是怎麽回事。”

  容舒便一五一十地說出她對沈治的懷疑,“郭姨可知廖繞同哪些行商之人走得近?”

  郭九娘聞言便放下手裏的酒盞,沉吟了好一會方道:“我從不曾聽廖繞或他底下的人提過你舅舅。廖繞此人嘴密,心思也密,便真與旁人有勾結,也很難找到甚蛛絲馬跡。綠倚過兩日便回來了,屆時我讓綠倚替我打探幾句。”

  容舒遲疑道:“可會給綠倚姑娘帶來麻煩?”

  “不會,這位廖總督是當真喜歡綠倚。”郭九娘瞥她:“說來也奇怪,他從不碰綠倚。倒不是他是個多潔身自好的人,旁的青樓姑娘他都碰,但碰過一回後他基本不會再碰第二次。獨獨綠倚,不碰她卻三不五時便要來尋她。綠倚同他鬧性子,他還格外開懷。”

  郭九娘說著搖搖頭,感歎道:“這世間女子千嬌百媚,男子倒是千奇百怪。”

  容舒原先還納罕著呢,聽見郭九娘這話便忍不住“噗嗤”一笑。笑完才反應過來,大抵是見自己憂心忡忡的,郭姨這才逗她的。

  郭九娘同她一起笑,笑完後又正色道:

  “昭昭,你若是當真懷疑你舅舅做了傷害沈家、傷害大胤的事,那便不該瞞著你娘。在你娘心裏,沈家還有你可比你舅舅重要。若有一日,你舅舅敢傷害沈家與你,你娘一定不會放過他。”

  容舒叫郭九娘這話說得一怔。

  她舍不得阿娘受苦,總顧慮著阿娘傷了身子,許多事都不願意同阿娘說,總想著要她心無掛礙地養身子。

  可郭姨說的何嚐有錯?

  以阿娘的性子,若舅舅當真害了沈家,她寧肯自個兒親手將舅舅送去官府,也絕不肯假手於旁人。

  容舒望著郭九娘,道:“當初外祖父的死可有蹊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