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節
  第66節

  路拾義摸著下巴頷首道:“廖繞手裏兵力充足,又是一員經驗豐富的大將,可與汨國海寇打的那幾場戰事,總感覺輕飄飄的,並未打到實處,與他從前的作戰風格截然不同。對了——”

  路拾義說到這忽地一頓,看向容舒,“你先前讓我查的‘鳳娘子’,我倒是有些頭緒了。”

  容舒與顧長晉對視一眼,道:“那‘鳳娘子’是何人?”

  路拾義也不賣關子,道:“敢用‘鳳’字做名字的人極少,這兩年江南海域出了個大名鼎鼎的女子,名字上就帶了個‘鳳’字,此女曾是一位海盜頭目的愛妾蛟鳳。”

  他說著便笑看了容舒一眼,“那海盜頭目我還曾同你講過他的故事,你跟你娘一樣,就愛聽這些江湖事。”

  路拾義這麽一說,容舒倒是想起來了。

  “可是那個出身汨國的水龍王?那人便是汨國海寇的頭領罷。”

  “正是他,我一直懷疑廖繞與水龍王私底下有來往。”路拾義道:“隻這位在四方島大名鼎鼎的‘水龍王’前年竟離奇死亡,有許多人都猜測是狄羅人幹的。”

  容舒對這位水龍王屬實是印象深刻,小時候她不知聽過多少水龍王的事跡。

  水龍王的父親本就是一名汨國海寇,母親卻是被擄走的大胤人。水龍王子承父業,心狠手辣,不到而立便成了這片水域最臭名彰著的海盜頭目之一,專門行海上搶掠之事。

  後來建德帝施行海禁後,水龍王在海上搶不到貨,便將目光投向內陸,與狄羅國的海盜勾結,進犯大胤沿海諸縣,之後便在四方島將搶來的貨物賣往旁的國家。

  這樣一個惡名昭著的人,竟然死了?

  容舒好奇道:“那他的愛妾又是何人?”

  “蛟鳳來曆不明,隻知是個大胤女子。水龍王一死,她便以雷霆之勢迅速接了水龍王的位置,如今水龍王的人儼然以她馬首是瞻。此女倒真是個人物,也不知曉是不是就是你說的‘鳳娘子’。”

  容舒下意識看向顧長晉,竟從他眼中看到了一絲恍然。

  “此事原是顧某拜托容姑娘打聽的,有勞路捕頭了。”顧長晉鄭重拱手道謝,道:“路捕頭說的‘蛟鳳’應當就是顧某正在找的‘鳳娘子’。”

  聽罷這話,路拾義的目光忍不住在容舒與顧長晉之間梭巡。

  這話說得,怎麽好像有點不對勁兒?

  容舒沒顧長晉的敏銳,壓根兒沒注意到路拾義目光裏的深意。

  她這會心裏正因著方才顧長晉的話而掀起了驚濤駭浪。

  下意識便對顧長晉道:“顧大人,我以為你來揚州要查的是潘學諒舞弊的案子。”

  說到這又驟然一頓。

  前世潘學諒死後,顧長晉特地入宮去覲見皇上,沒多久,他便秘密離開了上京,直到快入冬了方帶著一身傷回來。

  也是在這一年的八月,江南海域的敵寇瘋狂進犯揚州,來勢洶洶,總督廖繞戰死,守備都司的梁將軍重傷。

  顧長晉與監軍柳元還有無數揚州百姓力挽狂瀾,這才守住了揚州府。

  容舒一直以為,顧長晉是為了給潘學諒一個清白,這才秘密來揚州調查舞弊案。可眼下看來,他來揚州並不僅僅是為了舞弊案。

  他在調查敵寇,也在調查那些通敵叛國的大胤人。

  容舒心裏“咯噔”一跳:“那樁科考舞弊案可是與這些敵寇有關?還有蛟鳳與潘學諒,可是有甚關係?”

  顧長晉慣來沉著冷靜的臉先是微微一怔,旋即緩緩勾起了唇。

  她當真是一個極聰慧的姑娘。

  “是。老尚書稱他乃受故人所托,這才姍題於潘學諒。這裏的故人,我推測是廖繞。廖繞曾給老尚書寄信一封,明言要老尚書助他。”

  容舒終於明白了前世顧長晉說的那句話是什麽意思了。

  前世廖繞戰死,有好多揚州百姓為他立了衣冠塚,都在說廖總督是為國捐軀。隻眼下聽拾義叔的意思,這位廖總督與水龍王私底下竟像是有往來。

  知曉了顧長晉也在查廖繞的事後,容舒心髒怦怦直跳。

  前世沈家、容家的罪名便是通敵叛國,這裏的敵指便是外海的海寇。

  有沒有可能,廖繞與沈家的通敵案也有關係呢?

  沈治與廖繞私底下會不會也有聯係?

  她,想要借助顧長晉的手查一查沈治。

  思及此,容舒便對路拾義道:“拾義叔,我正好也想見郭姨一麵。索性便由我帶顧大人去一趟春月樓吧。”

  ……

  要說這世間哪兒的小道消息最多,那自然是賭坊與妓院了。

  路拾義與揚州府各大秦樓楚館的老鴇皆相熟,辭英巷還有不少在裏頭當打手的人。這些個地方,若是有門路,許多不能見光的秘密都能打聽出來。

  容舒口中的“郭姨”便是吳家磚橋第一風月所春月樓的東家郭九娘。

  容舒之所以會認識郭九娘,還是因著阿娘。

  這春月樓真正的東家其實是阿娘。

  春月樓是外祖父留給阿娘的秘密產業之一。

  郭九娘在成為春月樓老鴇前是阿娘身邊做得用的大丫鬟,酒量驚人,阿娘著男裝與旁人在宴席上談生意時,郭九娘便是那個負責灌醉對方的人。

  隻阿娘嫁入侯府時隻帶了周嬤嬤。

  她不想將郭姨幾人困在深宅大院裏,便把賣身契還給她們,又給了一大筆銀子,讓她們去過自己想過的生活。

  郭九娘卻死活不肯走,留在了揚州府,給阿娘打理這頭的生意場。

  春月樓便是在她手裏一步一步在揚州府揚名的。

  “郭姨是阿娘的好姐妹,我幼時走丟過一回,當時便是郭姨去尋拾義叔,把我找回來的。那會我才知曉,這春月樓原來是阿娘的。春月樓裏的姑娘也都是些無家可歸的姑娘,寧肯留在春月樓跟著郭姨,也不肯從良嫁人去。郭姨同阿娘一樣,是個好人。”

  去往春月樓的路上,容舒一路絮絮說著話。

  顧長晉也不打斷她,隻靜靜聽她說。

  他慣是個心思剔透之人,自是明白她想說什麽。

  所謂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若廖繞犯下通敵叛國罪,他身邊的人就算是無辜的,難保也會遭受池魚之殃。

  那位勾得廖繞魂牽夢縈的花魁綠倚出自春月樓,容舒與他說這些,不過是想同他說春月樓不會助紂為虐,至少郭九娘不會。

  顧長晉知曉她說這些不是為了想與他說話,而是為了郭九娘。

  隻他想聽她說話,說什麽都好。

  今個吃了什麽,去了哪裏,做了什麽,他都會聽得甘之如飴。

  從前椎雲寄來的關於她的信足有九頁紙之多。

  那會還覺得椎雲囉嗦,淨說些破籮筐事。如今再回想那信中的一字一句,卻又覺得不夠。

  一個小姑娘過往九年的歲月,大抵,用多少張紙都是說不盡的。

  那信裏從不曾說過她被人拐過,不曾說過她與郭九娘的關係,也不曾說過她曾那樣孤單那樣無助過。

  少小被送走,沒有父親也沒有母親,對一個將將四歲的小孩兒,實在是一筆不堪回首的創傷。

  如今跟在她身後,聽她說郭九娘和路拾義,曾經她在揚州的過往一點一點鋪展在他眼前。

  驀地就想起她曾經在夢裏反複呢喃的那句——

  【阿娘不能忘了昭昭,阿娘要回來接昭昭。】

  彼時聽見那麽句夢話隻道是尋常,此時再回想,密密麻麻的疼痛彌漫在心頭。

  許是他長久不語叫她心裏起了絲忐忑。

  那姑娘停在春月樓熱鬧醉人的燈色裏,回眸望他。

  看著她沉著燈火的眸子,顧長晉忽然明悟,她身上始終吸引著他的是什麽了。

  男人沉如海冷如潭的眸子起了絲波瀾。

  帶著點兒願賭服輸的心甘情願。

  喉結微微一滾,他道:“嗯,我知道,能讓你信任的人,顧某也信。”

  話音甫落,一位婀娜窈窕的婦人從回廊盡頭匆匆行來,一見著容舒便道:“你這沒良心的丫頭,總算是想起郭姨來了!”

  郭九娘說著便往容舒身後淡淡一瞥,瞥見顧長晉的生硬時,妝容精致的臉不由得一僵。

  這不是一連來了好幾日春月樓的那位雲公子嗎?

  郭九娘對這位可是印象深刻的。

  無他,實在是這位郎君生得太過俊美,氣度也甚是不凡。

  這樣的男子一年到頭也見不著幾個,春月樓的姑娘們個個春心萌動,就盼著能同這位郎君春風一度,共枕鴛夢。

  殊料這位卻是衝著綠倚來的。

  這揚州府誰人不知綠倚是廖總督看中的人,誰敢碰她?

  郭九娘昨兒還在慶幸呢,幸好綠倚這幾日不在,若不然遇見個這麽清雋俊美的郎君,興許一顆芳心要守不住了。

  做她們這個行當的,最重要的便是守住自己的一顆心。

  最好誰都不愛,隻愛自己。

  郭九娘摸不清顧長晉的來意,將他們二人領進一個屋子後便道:“郎君為了綠倚,一連來了幾日。今兒個也是為了綠倚來的?”

  顧長晉下意識望了容舒一眼,見她麵色尋常,這才輕輕“嗯”了聲:“若是能見綠倚姑娘自是最好,若是不能,郭媽媽是春月樓管事的,有些事問郭媽媽興許也能解惑。”

  這話一落,郭九娘望著顧長晉的目光一下子就變了。

  她瞥了瞥容舒,道:“人是你帶來的,怎地不介紹一下這位郎君?我猜這位郎君不是姓雲罷。”

  椎雲在揚州化名為雲椎,給顧長晉安排的身份便是他的兄長雲晉。

  容舒挽著郭九娘的手,笑眯眯地將先前對路拾義說的話又說了一遍。

  郭九娘的反應與路拾義如出一轍。

  第一反應便是這位是昭昭剛和離的夫君,之後才是那勞什子禦史大人。

  知曉顧長晉是何人後,郭九娘多少也猜到了顧長晉的來意。

  “朝廷這是要查廖繞?”郭九娘神色不明地笑笑,“廖繞是個好色的,與同僚來吳家橋消遣一二,是常有之事。隻他這人十分謹慎,從不連著去同一家妓館,也鮮少會同哪位姑娘癡纏不清。我們春月樓是因為出了個綠倚,這才招得他三不五時地來。”

  郭九娘說到這,聲音肅了肅,道:“我先同大人說一句,我們家綠倚可一點兒也瞧不上這位總督大人。有一回還趁著他酒醉,斷了他一根手筋。”

  顧長晉眉宇微凝,“這是何時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