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節
  第63節

  容舒怔了下。

  因著他這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也因著他提及的那條百褶裙。

  曾經她的確有過那麽一條裙子,那是她在四時苑時盈月、盈雀給她做的裙子。

  剛被關進四時苑那會,許是因著為容家奔走了兩個月又接連受到打擊,她進四時苑的當日便病倒了。

  分明不是什麽大病,可她足足躺了大半個月,整個人昏昏沉沉的,腦子跟生鏽了似的,什麽都不能想,一直到了後頭方慢慢有所好轉。

  病好後,盈月盈雀便拿著那條裙子給她看,說是上京今歲時興的款式,姑娘穿一定好看。

  如今的她自是沒有那條裙子的,往後也不會有。

  容舒搖頭道:“沒有。顧大人為何會這般問?”

  她抬起眼看著顧長晉,他會問及這樣一條裙子,當真是極奇怪的事。

  前世他不曾見她穿過這裙子,這輩子這裙子更是連個影子都無。

  大抵是……旁的姑娘穿過類似的裙子?

  畢竟遍地金繡紅梅的花案並不罕見。

  “這衣裳可是有甚特殊之處?”

  顧長晉看著她的眼,那雙琥珀色的眼裏有疑惑也有好奇。

  “不是。”他道:“就是隨口一問。”

  他在夢裏瘋了似地找一個人,那人穿著一條遍地金繡紅梅的裙子,而那人不是她。

  不知為何,顧長晉竟長長鬆了一口氣。

  下意識又看了眼她的手腕。

  “還疼嗎?”他道:“我這頭已無事,你下去上些藥。若艄公那處有冰,可用冰塊先冷敷一番。”

  容舒聞言便“噗嗤”一聲笑了。

  顧長晉一頓,掀眸靜靜看她。

  “我手腕這麽一點紅痕算什麽傷?”容舒笑道:“大人身上這才叫傷,大人不必覺得內疚,我沒事。您稍等片刻,我讓張媽媽給您煎一碗安神藥送進來。”

  說著便扶起倒在一邊的幾案,出去尋張媽媽了。

  她一走,好似將艙房裏所有的熱鬧與生氣都帶走了,空空蕩蕩、冷冷清清的。

  顧長晉垂著眼簾,良久,輕喃了句:“可是你怕疼。”

  ……

  六月十七,沈家的客船終於抵達揚州。

  天空做美,從上京至揚州的水路走得極順。除了前兩日起了一場風雨,幾乎日日都是晴空萬裏的。

  顧長晉痊愈得極快。

  隨著他一日日見好,容舒進客艙的次數也愈發少,送藥送膳都是落煙或者張媽媽代勞。

  容舒這一日去見他,除了消瘦些,麵色稍稍白了些,已是如從前一般無二。

  “沈家的人馬上便要到渡口,大人可要我讓車夫送您去歇腳的地方?”

  顧長晉身上穿的是客船跑腿的小廝的衣裳,一看便知他此番來揚州是不能聲張。

  “我的人馬上便會到,容姑娘下船後自去便可。”顧長晉看著她道:“此番多謝姑娘的搭救。”

  他已經七八日不曾見到她。

  隻她人不進客艙,他卻總能捕捉到她的一切。

  她在外頭與艄公說話的隻言片語,她路過客艙時的腳步聲,還有細雨落下時,她在隔壁艙房伸出的一截皓白的手腕。

  顧長晉心想,他終究是不願意的。

  不願意她冠旁人的姓,稱旁人做郎君,給旁人生兒育女。

  容舒並未察覺到他黑沉眸子裏那一刹的決心,隻屈膝行了一禮。

  “祝大人此行順利,還望大人多保重。”

  說罷,她便出了客艙,領著張媽媽和落煙上岸。

  沈治派人來接的馬車早就在一邊兒侯著了,來接的是沈家的大管家江叔。

  顧長晉混跡在渡口那一眾奴仆裏,靜靜看著她笑著同那大管家敘話,而後提起裙裾,上了馬車。

  驕陽豔豔,六月的天,連風都是熾熱。

  心被蒸騰出無數水汽,癡癡纏纏。

  身後一人忽然用力拍了下顧長晉的肩膀,道:“誒,你,發什麽楞呢!過來搬貨!”

  顧長晉側眸,對上椎雲那雙饒有興致的狐狸眼,低眸“唔”了聲:“這就來。”

  二人從渡口密密麻麻的貨物裏穿梭,椎雲在揚州呆了三年,對這裏的街頭巷角都熟悉得很。

  半個時辰後,他們來到吳家磚橋旁邊一處灰瓦白牆的老房子。

  椎雲拿出鑰匙開門,進了院子便道:“常吉與橫平還在路上,把主子送上沈家客船後,他們就給屬下遞了信,屬下這幾日一直在渡口盯著。”

  顧長晉“嗯”了聲,掃了眼門邊的楊樹,便見那樹底下壘著一個個空了的酒壇子。

  椎雲順著他目光望去,吊兒郎當道:“這酒都是旁人送的,秦淮河畔的姑娘們太過熱情,我不收她們還傷心。”

  進了屋,椎雲給顧長晉倒了杯冷茶,道:“主子眼下如何打算?此番前來揚州,徐馥那頭定不會讓您白來一趟罷?”

  顧長晉黑沉的眸子裏閃過一絲冷色:“她想殺梁霄,並借機嫁禍給廖繞。”

  “梁將軍?”椎雲嗤笑一聲,“那老虔婆是瘋子不成?那廖繞隻會做麵子功夫,又是個愛攬功的。這幾年海寇年年進犯,一年比一年猖狂,若不是梁將軍在,江浙一帶的海防怎可能守得住?”

  顧長晉很清楚,梁霄不能死。

  他看向椎雲,“你在梁將軍身邊可有安排人?”

  椎雲頷首:“自是有,揚州守備都司裏有我的人。隻那人不過一小兵,等閑接觸不到梁將軍。”

  “無妨,屆時我會送他一份功勞。梁將軍不能死,徐馥在揚州有人,我們不能直接救,隻能通過旁人的手來救。”

  這是要借那名小兵的手救下梁霄了。

  椎雲“嘖嘖”笑道:“這功勞指不定能讓他撈個千戶當當了。我若不是個已經死去的人,都想要這功勞了,吳家橋的姑娘們對揚州守備都司的將領可是青眼有加的。”

  保家衛國的兒郎,便是煙花巷的姑娘們都是敬佩的。

  顧長晉又道:“揚州這裏可有過一個叫‘鳳娘子’的人?”

  “鳳娘子?”椎雲細細咂摸著這個名字,“屬下在吳家橋這些年倒是不曾聽說過,主子可要我今兒便去打聽?”

  秦淮名妓名揚大胤,揚州瘦馬更是成了不少人打點關係的“禮”。

  吳家橋是秦淮河畔最熱鬧的煙花柳巷了。

  這裏的青樓妓 館裏都有他的人,揚州府的很多密辛他也都知曉,若真有這麽號人物,他大抵能打聽出來。

  “您不知曉,這揚州府裏有位百事通,我花了兩年多地時間,替他解決了幾次麻煩,這才同他拜上把子。這揚州府裏大大小小的事,他最是清楚。”椎雲說到這便笑了笑,意味深長道:“您讓我查的容家姑娘的事還有楊旭義子的事,都是我旁敲側擊從他嘴裏套出來的。”

  顧長晉挑眉,道:“這百事通是何人?”

  “路拾義。”

  二人說話的當口,沈家的馬車已經在沈園停下。

  在運河上飄蕩了一個多月,容舒的骨頭都要酸了。沈治出門談生意去了,這才沒得空來接她。

  沈治不在,容舒也省了去三省堂的功夫,徑直往漪瀾築去。

  她也不急著歇息,換了套衣裳便對落煙道:“姐姐不曾來過揚州,我帶你去辭英巷走走,那兒最多武館。”

  容舒要去辭英巷自然不是為了看武館,而是為了見拾義叔。

  前世是舅舅將沈家、容家通敵的罪證送到大理寺的,容舒心裏再是信任沈治,也要留個心眼。

  若沈家當真通敵,便是兩年後舅舅不自首,她也會大義滅親。

  若沈家沒有通敵,那她更要找出舅舅撒謊的原因。

  是因著旁人逼迫,還是為了替旁人頂罪。

  阿娘始終念著舅舅念著沈家,二十年如一日地在侯府裏過自個兒不喜歡的日子。

  舅舅若是有罪,他為何要犯下這樣的叛國大罪?這不是沈家人該做的事。

  若是無罪,他遞上那份通敵罪證的時候,可有想過阿娘?

  容舒想得明白,她查沈家這些事,不能讓沈治知曉,為了瞞住沈家的人,她連阿娘與張媽媽都不說。

  馬蹄“嘚嘚”行了小半個時辰。

  辭英巷是揚州府的老街,住在這裏的都是老揚州人。

  路家便是世世代代都住在辭英巷的老揚州人。

  辭英巷十戶人家裏有七家都在衙門裏辦差,有書吏、書辦,也有禁卒、仵作、糧差,揚州府泰半胥吏都在這條街裏。

  正所謂流水的縣令,鐵打的胥吏。

  這些胥吏祖祖輩輩住在揚州,熟知本府風情,與三教九流之人都能打得火熱。

  路家便是辭英巷裏最受人尊重的“胥吏世家”。

  路拾義與舅舅同歲,比阿娘還要年長四歲。

  容舒與路拾義的交情源於六歲那年,她在上元燈節裏走丟,差點兒被人拐子拐走,彼時便是路拾義救了她。

  那會她剛走丟一個時辰,路拾義便領著一群皂吏抄著家夥直接毀了人拐子的窩點。

  窩點裏的小孩兒足有二十人,路拾義也不知為何,一眼便認出了她,將她從一眾嚎啕大哭的小孩兒裏提溜出來,笑道:“你就是沈一珍的閨女?”

  大抵是因著被他救過的緣故,又大抵是因著他說起阿娘時的熟稔,容舒對路拾義的印象很好。

  趁舅舅不注意,總愛往辭英巷跑,聽他天南海北地扯話,又新鮮又有趣。

  今兒容舒便提著兩壇子酒叩響了路拾義的門房,笑吟吟道:“拾義叔,昭昭來啦。”

  話音甫落,周遭幾戶人家的當家娘子俱都開了門,探出頭來同容舒打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