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節
  第57節

  潘學諒咬了咬後槽牙,鼻翼微張,深吸了一口氣,道:“大人要草民如何做?”

  “活著。若當真覺著自己無罪,便不要認罪。”顧長晉道:“此外,同本官說說你的事。”

  “草民的事?”

  顧長晉“唔”了聲:“你的事,你的家族至親,你的同窗好友,你自小的遭遇,都要事無巨細地與本官說。”

  顧長晉這一問便問了兩個多時辰,從大理寺獄出來時,已近晌午。

  本以為能從潘學諒嘴裏發現些蛛絲馬跡的,卻什麽異樣都覺察不出。

  潘學諒乃揚州商戶潘萬的庶子,潘萬一位愛妾生下潘學諒後便病逝了。潘學諒是潘萬唯一的兒子,因著家有薄底,潘學諒一滿三歲,潘萬便給他請了先生開蒙,之後更是耗費不少家財將潘學諒送入了赫赫有名的嶺山書院。

  尋常人家耗費一族之力供出個秀才都是常有之事,似潘萬這般一心要由商入仕的商戶更是不勝凡舉。

  一個普通的商戶之子,一個尋常的讀書人,究竟為何一定將他卷入此事?

  回到都察院,胡賀將手上厚厚一摞書信交到顧長晉手裏,“嘿”了聲,道:“總憲大人說你既是要管潘學諒的事,那便好生管到底,別丟了咱都察院的臉。這是從老尚書家中搜出來的書信,你好生整理一番,記得莫要弄丟。”

  “是。”

  顧長晉接過,坐下翻閱。

  日頭一點一點攀高又一點一點西落。

  快下值時,桌案上的書信已經少了一半,顧長晉正要出去續茶。

  起身時袖擺帶落了幾封書信,他隨意一瞥,旋即目光一凝,抽出其中兩封來自揚州的書信。

  一封來自嶺山書院的老山長,亦即是潘學諒曾經提及過的餘經,還有一封是出自江浙總督廖繞之手。

  沿海各州府的海寇慣來猖獗,其中要數江浙與福建的海寇之患最為嚴重。

  廖繞原是兵部左侍郎,嘉佑九年,嘉佑帝將他派往江浙出任浙江總督,總督浙江與江蘇的兵務。

  顧長晉放下茶盞,又坐回官帽椅上拆信。

  兩封信閱畢,他輕叩起桌案,反複咂摸著信中的每一個字。

  不管是餘經還是廖繞的信,都極其尋常。

  餘經在信裏邀請老尚書去嶺山書院訪山,順道給書院裏的兔崽子們授授學。

  另一封信,大抵是聽說了老尚書身子抱恙之事,特地寫信關懷了幾句,與此同時還不忘提一嘴兒他在江浙剿海寇的幾場勝仗。

  餘經乃老尚書的同窗,中進士後隻在翰林院任職了幾年便歸鄉開書院了。他與老尚書交情深厚,會邀請老尚書去書院倒也是人之常情。

  至於廖繞,他曾經在老尚書手下任職過,還娶了老尚書的侄女為妻,既是從前的上峰,又多了層姻親關係,得知老尚書身子不好了,寫信慰問幾句也說得過去。

  老尚書說受故人所托,餘經是潘學諒的山長,這裏的“故人”怎麽看都像是在說餘經。

  可顧長晉始終覺得有什麽事被他忽略了。

  下意識便捏緊了書信的一角,然下一瞬他又鬆了指。

  這不是他慣有的小動作,是那姑娘的。

  他微微抿唇,放下了信。

  昨日在草帽兒胡同,瞧見她身影的那一瞬,他的心跳幾乎要停下,生怕自己晚了一步,她便要受傷。

  直到穩穩捉住她手腕的刹那,方覺自己活了過來。

  顧長晉掀開袖擺,低眸瞧著小臂處的一道血痂。

  昨兒那簪子刺進來時,他心急火燎的,當真沒感覺到疼。後來感覺到疼時,方知曉那姑娘使了多大的勁兒。

  就該如此。

  遇到危險時不可猶豫,有多大力氣便使多大力氣,保住命才是最重要的。

  她該回去鳴鹿院了罷。

  昨兒她受了驚,今日大抵恢複好了。

  那姑娘從來就不是個膽兒小的人。

  男人冷肅的眉眼漸漸柔和,那些因潘學諒一案帶來的煩躁,也漸漸消散。

  揉了揉眉心,他續了盞茶,繼續拆信。然拆到一半,忽地動作一頓,又回去細細看了眼廖繞的信。

  廖繞從前是兵部左侍郎,最愛研習兵法,還曾經創造出一個名喚“回形針”的陣法。

  顧長晉回想著“回形陣”的陣型,將廖繞的信依據那陣型,一個字一個字摳了出來。

  終於明白蹊蹺之處在哪,廖繞在信裏提及的事太過瑣碎,瑣碎到帶了點兒突兀,原來是為了藏字。

  【繞有一事相托,懇請伯父助繞。】

  燭火搖曳,顧長晉盯著信,腦中隱隱浮現出一個念頭。

  潘學諒,與江浙總督廖繞究竟有何關係?

  ……

  幾場春雨過後,上京的天是一日比一日熱,容舒換下了春衫,穿上了新裁的夏衣。

  盈雀捧著一盒香丸進來,道:“姑娘,這是夫人給丹朱縣主備的木樨香丸,等過幾日縣主回來了,您可莫要忘了將這香丸帶上。”

  穆霓旌喜歡沈氏做的木樨香丸,每回她從大同回來,沈氏都要給她備上一匣子。

  容舒原是記不起穆霓旌歸京的日期的,還是護國將軍府的老管家特地往鳴鹿院遞來消息,她方知曉。

  五月初二,穆霓旌便要跟隨穆大哥一同回京述職,若是知曉她和離了,眼睛不定要瞪多大。

  容舒笑吟吟道:“放起來罷,端午一過,我們便去護國將軍府。”

  每次穆融與穆霓旌從大同回來,都要赴不少宴席,宮裏的,旁的世家大族的。

  隻穆霓旌慣來不愛這些人情往來,容舒估摸著,至多三日,她便要受不了的。過完端午宴,大抵會同從前一樣,稱病躲在將軍府裏。

  待盈雀放好香丸,她忽又問道:“你前幾日回侯府,可有聽你兄長提起過潘貢士的案子?”

  那日在都察院的暗點,潘學諒與顧長晉的對話,盈雀也是聽見的,是以每旬回去承安侯府都要找她兄長問幾句,回來鳴鹿院便倒給容舒聽。

  知曉這一世潘學諒並未在獄中自盡,容舒屬實是鬆了一口氣。

  可她不由得又想起了許鸝兒與鍾雪雁,潘學諒既然沒死,那日後會不會有一個無辜者頂替他死了?

  許鸝兒與鍾雪雁的事,究竟是巧合?

  還是……命中注定要有一人死?

  兩年後,若她僥幸不死,那又會不會有人代替她去死?

  思忖間,便見盈雀失望地搖了搖頭,道:“兄長說,這案子進入三法司後,便很難打聽到消息了,未到最後一刻都不知曉結果會如何。不過——”

  盈雀覷了覷容舒,“婢子還是相信顧大人能還給潘貢士一個清白。”

  聽罷這話,容舒抿嘴一笑,她亦是相信顧長晉會查出真相的。

  端午這日,容舒正在西廂房掛艾葉菖蒲,便聽張媽媽進來道:“姑娘,丹朱縣主來了!”

  話音甫落,但見一道紅色的身影跨過月洞門,笑吟吟道:“容財神,我來了。”

  容舒一愣,把手裏的艾葉菖蒲交給底下人,納悶道:“我還以為你今個要去吃席呢。”

  “可饒了本縣主吧,回來不過兩日,我已經赴了四場宴席了。”穆霓旌皺著眉頭道:“好在今兒的端午宴兄長尋了借口推脫掉。”

  “穆大哥也沒去?”

  穆霓旌不去赴宴不稀奇,但穆融不去就挺少見了。

  穆家人的兒郎們個個征戰沙場,性子俱都十分耿直,唯獨穆融因著體弱自小就留在了上京,還進了國子監。

  父兄戰死沙場那年,他本是要下場參加會試,做穆家第一個文臣的。

  後來穆融為了支撐穆家的門楣,棄文從武,去了大同。

  彼時人人都道,就穆家郎君那病懨懨的身子,大抵撐不過半年便要沒命,哪曾想上京的貴人們沒等來他的死訊,倒是等來了穆家軍的捷訊。

  也因著自小在上京長大的緣故,穆融比穆家任何一個人都要懂得人情世故,慣來是逢宴必去,在人情往來上比一般的世家子做得都要好。

  “大皇子與二皇子齊齊發來請帖,兄長哪個都不能得罪,索性便稱病拒了。”穆霓旌冷淡道:“我們穆家從來不爭那從龍之功,隻以戰場上的軍功說話,這兩位殿下怕是急昏了頭。”

  這樣的話可不能當著旁人的麵說,容舒忙給張媽媽遞眼色,等張媽媽領著盈月、盈雀幾人出去,這才將穆霓旌領進閨房,道:“穆大哥不去赴宴是對的。”

  嘉佑帝這幾年的身子是一年比一年差,他膝下就隻得兩個皇子,別說朝堂的臣公了,便是上京的百姓們都在猜著是哪位皇子能得登大典呢。

  穆融在大同府重整了穆家軍,手上的兵力不弱,大皇子與二皇子自是都想拉攏他。隻容舒知曉,最後會被立為太子的人是顧長晉。

  是以,不管如何,都不能讓穆家同大皇子、二皇子往來過甚。

  “如今還不知曉皇上究竟屬意哪位做太子,穆大哥不赴宴才好。最好是不摻和進去,總歸不管是誰坐上那位置,隻要看到穆家的忠心,都會重用的。”

  穆霓旌“噗嗤”一笑:“你說的倒是同兄長一模一樣,兄長也是這般說的,若不然也不會寧肯稱病也不接那請帖。你不知曉,兄長現下可是成了香餑餑。昨兒去吃席,英國公那位老封君還有戚家那位都督夫人都爭著給兄長介紹自家的姑娘。”

  說到這,也不知想到什麽,她微微肅了肅臉,道:“你同都察院那位顧大人是怎地了?去歲你還心心念念地盼著月娘節快些到的,怎麽現在一聲不吭就和離了?可是他欺負你了?”

  容舒笑笑,道:“就是不喜歡他了。這事說來也是我的錯,我先前給你的信裏提過的那位聞姑娘,實則她才是顧長晉的心上人。”

  有些事容舒不願意讓阿娘知曉,但對霓旌,她倒是沒甚好隱瞞的。

  遂一五一十地說了聞溪的事,以及聞溪被周嬤嬤送去肅州的事。

  “聞姑娘與顧大人本是青梅竹馬,兩情相悅的。當初阿娘若是沒有派周嬤嬤去梧桐巷談親事,興許他們二人早就完婚了。聞姑娘大抵是怕承安侯府會仗勢欺人,不想耽誤顧長晉的前程,主動求周嬤嬤送她去肅州尋親,還說她不會再回來上京打擾我與顧長晉。”

  這些事,容舒也是前些日子方知曉。

  回來鳴鹿院的第二日,周嬤嬤親自來尋她,主動交待了一切,說此事阿娘一概不知,讓她莫要在阿娘麵前提及。

  容舒猜想聞溪去肅州尋的親人,大抵便是那位臉上有疤的人罷。

  “既然不是嬸子逼著那姑娘離開,你又何須愧疚?那聞姑娘喜歡顧大人,那便不該主動退出,離開上京。”穆霓旌搖頭道:“喜歡的人不努力去爭取,又有甚怨天尤人的資格?”

  “若非我橫插一腳,聞姑娘也不必離開,到底是有個因果在。”霓旌不知曉前世那三年,自是不明白容舒的愧疚,她也不打算多說,隻道:“此事我同顧長晉已說清楚了,想必他也已派人去肅州尋人。他那人做事慣來不愛假手於旁人,是以你不必再派人去尋她。”

  她的聲音裏有著坦然,也有著對顧長晉的一種熟稔。

  穆霓旌定定看著她,“你當真是不喜歡他了?”

  容舒大大方方“嗯”了聲:“不喜歡了。”

  穆霓旌燦然一笑:“那可太好了。你不知曉,我——”

  話說得一半,她驀地又消了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