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節
  第43節

  他早已被大慈恩寺出名,也蓄了發還俗,卻依舊愛喚自己“貧僧”。

  顧長晉道:“不尋大師踐諾,隻是來跟大師做筆買賣。”

  “買賣?顧大人也要貧僧替你殺人?”玄策深邃的眉眼裏帶了點諷意。

  “不殺人,在下想請大師替我去肅州查些事,順道尋個人。”

  “尋人?查事?”玄策唇角勾起一絲妖異的笑,“貧僧隻做殺人的買賣。想要貧僧做殺人以外的事,顧大人可知道規矩?”

  五年前,曾經慈悲為懷的大慈恩寺首席弟子脫下僧衣後,便在佛門清淨之地幹起了殺人的買賣。

  想讓他接殺人以外的買賣,須得接他十招。

  且十招過後,他做不做這買賣還得看他心情。

  玄策欠顧長晉一命,曾許諾會還他一命或替他踐行一諾。

  聞溪的事固然重要,但到底不值得顧長晉浪費這一諾。

  顧長晉選擇接他十招。

  脫下大氅,他頷首道:“大師請吧。”

  玄策定定看著他,倏地擲下手裏的笤帚,五指屈起,身形如電,直奔顧長晉麵門而去。

  兩道身影纏鬥在一起,招招皆是凜然殺意。

  雪越下越大,雪地裏那件玄色大氅漸漸覆上了一層雪絨。

  少傾,顧長晉壓下喉頭的一縷腥甜,道:“十招已過,這樁買賣大師接是不接?”

  “貧僧若是接下,顧大人能給貧僧什麽?”

  顧長晉拾起大氅,淡聲道:“在下可助大師一臂之力,毀了大慈恩寺。”

  雪花緩緩落在玄策漆黑纖長的烏睫,他緩慢地眨了下眼,勾唇道:“顧大人這樁買賣,貧僧接了。”

  從密道回去別院已是半個時辰後,那雕金嵌玉的華蓋馬車早就沒了蹤影,顧長晉沿著橫平留下的隱秘記號往雪林疾步而去。

  密林深處,容舒坐在車內,腦中仍在回憶著橫平說的話。

  “此處別院乃主子的一樁秘密,還望少夫人保密。”

  即是秘密之處,為何顧長晉前世會那般光明正大地將她還有張媽媽三人關在這裏?

  若這別院不是戚皇後的別院,那戚皇後又為何會知曉這處地方,還派人來賜她毒酒?

  莫不是顧長晉同她說的?

  前世,饒是容舒猜到顧長晉會恨她怨她,她也從沒想過他會殺她。

  隻因他從來都不是那等草菅人命的人。

  容舒自認自己並未犯下甚不可寬恕的罪,顧長晉再不喜她,不該也不會要她的命。

  是以,前世那杯毒酒應當是出自戚皇後之手。

  那顧長晉究竟知不知戚皇後想要殺她?

  還有,這秋山別院為何後來又改成了四時苑?顧長晉那樣的人,不似那等會費心給一座別院改名兒的人。

  四時,四時。

  容舒嘴裏無聲念著,腦中似乎有什麽快速劃過,可她卻抓不住。

  思忖間,一道輕微的開門聲打斷了她的思緒。

  車門開了。

  容舒偏眸望去。

  “是我。”顧長晉彎腰進來,低聲吩咐:“橫平,回去鳴鹿院。”

  他的麵色比先前差了許多,唇角似乎還有一絲暗沉的血跡,瞧那顏色,似是肺腑受了傷。

  容舒目光在他唇角逗留著,道:“顧大人,你……受傷了?”

  顧長晉搖頭道:“小傷,方才與人切磋了幾個招式。”

  和什麽人切磋需要這般隱秘?

  又是什麽樣的事需要借著她的名頭出行而不可讓旁人知?

  容舒有許多疑問,可她知曉便是她問了,顧長晉也未必會說。

  再者,就他二人這有名無實的關係,問這些問題到底是簪越了。她與顧長晉既已和離,日後戚皇後便是接回顧長晉,也沒甚殺她的必要。

  容舒落下眸光,從腰間取出一張帕子,指了指唇角的左側,對顧長晉道:“大人擦擦這處罷。等回了鳴鹿院,我去藥庫給大人挑些藥。大人放心,西廂房是我住的地兒,我取些藥放在那處,不會惹人生疑。”

  顧長晉淡聲道謝,接過手帕,帕子貼上唇側的瞬間,淡淡的梅花香縈繞在口鼻尖。

  他動作驀地一頓,總覺著自己曾嗅過這樣的香。

  隻伴隨著這香氣的,並不是手中這帕子,而是比帕子更柔軟的東西。

  男人眸光一深,放下手,將帕子緊緊攥在手裏。

  容舒見他拿著帕子,隻碰了下唇便放下,還當他是覺著這帕子不幹淨。

  “這是府裏新作的帕子,今兒方從熏籠裏拿出來,大人安心用便是,不必還我,這樣的帕子繡房裏多著呢。”

  顧長晉喉結輕抬,目光在她濕潤的唇上掠過,輕“嗯”了聲。

  回去的路比來時走得還要順,不到一個時辰便回到了鳴鹿院。

  容舒在車裏微扯了扯鬢發,直到頰邊落下幾縷發絲,方提起裙裾下車。

  顧長晉初時還不懂她因何扯發,直至聽到她同沈氏說在山上滑了步,這才反應過來。

  她這是要正大光明地去藥庫拿藥。

  果然沒一會兒,便見她抱著個藥匣子同他一道去了西廂房。

  “我將藥庫裏的成藥各挑了一瓶,大人看看可有對症的?”

  身上的傷的確稱不上重,顧長晉習慣了受傷,往常這樣的傷,將養幾日便能好。

  可她特地演上那麽一出戲來給他送藥,他不願意拒絕她的一番心意。

  小匣子裏裝著十來個碧玉瓶,顧長晉低眸瞧了一瞬,旋即拿起一個巴掌大的小瓶,道:“這丸能緩解內傷,隻這一瓶便足夠了。”

  說罷便翻開杯盞斟水,當著容舒的麵兒就水送服。

  見他吃下藥,容舒也不想多逗留,起身道:“大人好生歇息罷。”

  說著便要往門口去,然剛走了兩步,她便頓住了腳,愣愣地看向一邊牆上的幾幅畫。

  那是春夏秋冬各一幅的四時畫。

  【四時有令,顧允直,我要你春想我,夏念我,秋戀我,冬慕我。終此一生,皆逃不脫我。】

  那時,聽橫平說完後,她腦中閃過的隱約就是這麽一句話。

  可這樣的話,她從不曾對顧長晉說過。

  隻對夢裏的顧允直說過。

  “這是容姑娘畫的畫?”身後傳來顧長晉的聲音。

  容舒微側身,頷首道:“早兩月在鳴鹿院一時無聊之作,畫技拙劣,讓大人見笑了。”

  曾經她也給他畫過畫的,還擅做主張地掛在他的書房裏。每次往他書房送畫,他麵色始終淡淡,瞧不出究竟是喜還是不喜。

  大抵還是不喜的罷。

  隻那些都是過去的事,不,該說是她一人過去的事,而不是他的。

  從與他說清一切開始,昨日種種便譬如昨日死,容舒不會再去回憶她與顧長晉的從前。

  這次她不再停留,徑直出了門。

  門闔起的一瞬,顧長晉目光一寸一寸抬起,落在牆上的畫。

  昨兒他便注意到這些畫了,那時隻覺眼熟,卻說不出是哪裏眼熟。

  那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對素昧謀麵的物什有一種極熟悉的親密感。

  便是現下,他依舊是覺著奇怪。

  因為容舒從來不曾在鬆思院做過畫,他亦不曾看過她的畫。

  為何會覺著熟悉,覺得……喜歡極了?

  夜裏就寢,大抵是因著這些畫,顧長晉竟做了個光怪陸離的夢。

  依舊是書房,依舊是他與她。

  他伏在桌案寫呈文,她伏在地上在畫紙上勾勒梅枝。

  可她作畫,卻與尋常人不同。

  隻畫梅枝,梅枝下,三兩個雪做的小兔、小鹿。

  他寫好呈文,端著茶看她作畫,看了半晌,終是忍不住問:“枝頭怎地沒有花?”

  大抵是畫得專注,她似是有些驚訝,從畫裏抬起眼,笑道:“因為有花了,今晨妾身與盈月、盈雀特地去撿了一小竹籃的花瓣。”

  顧長晉這才看到她腳邊放了一藍子的花瓣。

  尋常人畫畫怎會用花瓣作畫?

  等那些花瓣敗了色,大抵這幅畫也就毀了。

  仿佛是看穿了顧長晉的所想,容舒放下畫筆,笑著解釋道:“妾身不是為了作畫而撿花瓣,隻是為了給這些花瓣尋個去處。”

  她說這些話時,眉眼彎著,有一種尋常人很難有的自得與愜意。

  這些個想法也是尋常人少有的。

  誰會為了給一地落紅尋個去處便花一兩個時辰作畫的呢?

  那些大宅閨秀撿了花瓣,多是掘個地兒把花瓣埋了,再做幾首傷花逝的文雅詩。

  可她卻偏要讓這些落英入畫,坦坦蕩蕩地曝在人前。

  好似在同世人道:誰說敗柳殘花便要深埋在地了?她偏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