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節
  第41節

  顧長晉掀開茶蓋撥了撥茶湯上的茶葉沫子, 不解道:“承安侯寵妾滅妻, 侯夫人在侯府的地位慣來不顯,姑母為何要我穩住她?”

  “正是因著她與承安侯關係冷淡, 方需要你穩住她,不能讓她離開上京。”徐馥淡淡道:“你隻管按姑母說的去做,旁的不必管。年關一過, 吏部與都察院便要大計在京官員的考課, 你要借此機會, 去都察院。三年前, 若不是蕭衍點你去刑部, 你本就應當去都察院。”

  都察院。

  顧長晉低眼斂住眸子裏的異色,鄭重道了聲“是”。

  出了六邈堂,他邊往書房去,邊來回咀嚼著徐馥方才的一番話。

  她說沈氏不能離開上京,是因著需要沈氏留在上京做一枚棋子,還是因著要阻止沈氏去旁的地方,譬如……揚州?

  還有徐馥信誓旦旦地道他三年前本該去都察院,說明都察院應當有她的人,那人又會是誰?

  顧長晉微微蹙眉。

  徐馥背後的許多圖謀都不曾告之他,他至今都猜不出,朝堂裏有哪些人是她的同謀,而她又要用怎樣的手段,將他送上那個位置。

  細雪紛揚,他頓住腳,抬眸望著陰沉的天。

  恍惚中,好似又聽到了大火裏阿娘的怒斥聲——

  “你這狼心狗肺的狗東西,我們救了你、養了你,你卻恩將仇報!蕭硯,我要詛咒你!我要詛咒你們所有人!”

  不僅僅是阿娘,還有父親、阿兄與阿妹,他們都在拚盡全力地罵著他,用盡這世間最惡毒的字眼。

  那日山裏的濃煙灰白得就同眼前的天一般,沒有光亦找不到光。

  大火蔓延上他們的身軀,他們的麵容逐漸扭曲。

  隻他們偶爾在火光中露出的眼神,顧長晉看得懂,一直都懂。

  風聲獵獵。

  一陣熱鬧的“劈裏啪啦”聲驟然將他拉回了現實。

  常吉在書房門口憂心忡忡地踱著步,每回主子去六邈堂,他都會心神不寧。

  瞥見那道清雋又孤寂的身影,忙撐傘迎過去,道:“主子。”

  顧長晉搖頭:“無事。”

  頓了頓,又淡淡道:“外頭可是有人在放爆竹?”

  “不是外頭,是少夫人。”常吉道:“先前梧桐巷的百姓們送來的東西裏頭有幾卷金鉞竹。少夫人說今兒要在大門放那些爆竹,讓街坊鄰居們都聽聽呢。”

  常吉說到這,便忍不住一笑。

  “您是不知曉,咱們梧桐巷的百姓們不知多喜歡少夫人。今晨還有人給少夫人送來親手做的紅糖糍粑,少夫人也不嫌,直接便吃了半個,一疊聲地說好吃。”

  常吉絮絮叨叨說著,見顧長晉好似聽得還挺認真,腦子一熱便道:“主子,我們也去看看罷。”

  好歹大過年的,怎能不湊湊熱鬧呢?

  橫平那廝非要說冬日要多睡覺,武功方不會倒退,隻踹了他一人來書房陪主子。可這書房冷清清的,一點兒年味都沒有,哪兒有鬆思院熱熱鬧鬧的煙火氣?

  見顧長晉並未拒絕,他便知有戲,忙道:“走吧,主子,那爆竹好玩是好玩,但也險著呢,可莫要炸傷少夫人了。”

  這話一落,顧長晉的腳終是動了。

  爆竹聲漸漸逼近。

  垂花門外,披著大紅鬥篷的姑娘雙手握著根長竹竿,一點著掛在外頭的爆竹便擲下竹竿,提起裙擺往回跑。

  又是“劈裏啪啦”一陣響。

  風將她身後細碎的紙屑吹起,茫茫天地間,那樣奪目的紅,似妍麗的梅瓣,紛紛擾擾落了她一身。

  她跑在一地碎紅裏,好似梅瓣成精,又似雪魄染了塵世的血。

  顧長晉住了腳,緩緩按住胸膛。

  不能再往前了,他知道。

  “一會你去同少夫人說,明兒我會陪她一起去鳴鹿院拜見侯夫人。你留在這,莫讓她受傷了。”

  言罷,他頭都不回地轉身離去。

  常吉愣愣地,不明白就剩幾步距離了,主子怎地忽然就走了。

  舉腳就想去追他,可想起他方才的交待,又生生定住了腳。

  “常吉?”容舒跑的氣喘籲籲的,一抬眼便見常吉撐傘立在前頭,忙喚了聲:“怎地了?可是顧,二爺有甚事?”

  眼下她與顧長晉和離之事這府裏的人尚不知,她自然不能一口一個“大人”地叫。

  常吉堆起笑臉,道:“是呢,少夫人。主子讓小的同您說一聲,明兒他陪您去鳴鹿院拜見侯夫人。”

  容舒挑眉,微微順了順氣,道:“二爺明兒……有空?”

  大胤的習俗是大年初二回娘家,可她與顧長晉昨兒話說得那般清楚,她還以為他不會陪她去鳴鹿院的。

  但轉念一想,就像她在外人麵前仍舊喚他“二爺”一樣,顧長晉大抵也是同樣的想法,他二人麵上到底還是夫妻,總不能讓她孤零零一人回娘家。

  “少夫人放心,陪您回娘家這麽重要的事兒,主子便是沒空也會抽出空來的。”

  常吉把話說得極漂亮,容舒聽完便笑了笑,爽快道:“成,明兒一早,我在鬆思院等二爺。對了,我正好有東西要給二爺,勞煩你隨我跑一趟鬆思院。”

  常吉以為容舒給主子的東西會是糕點果子之類的應節吃食,誰料竟是兩個木匣子。

  “這原是二爺的東西,一直沒尋著機會還他。”

  常吉認得這兩件物什,這還是回門那日他親自從六邈堂取出來送過去給盈雀的。

  “這不是主子給侯爺與老夫人備的回門禮嗎?”

  容舒頷首:“春山先生的畫作有價無市,大慈恩寺的念珠一珠難求,給我父親同祖母實在是浪費了。”

  常吉想說這怎麽會浪費呢?

  春山先生的畫與大慈恩寺的念珠對尋常人來說的確是珍貴,但對於夫人與主子來說,那就同路邊兒的白菜也沒差了。

  隻轉念想到承安侯一家那嘴臉,又覺著確實是浪費了。

  那勞什子承安侯與容老夫人,最好連個白菜都不給。

  遂接下,到了書房,常吉便將容舒的原話一字不落地道給顧長晉聽,“少夫人這是舍不得主子費銀子呢。”

  顧長晉目光落在那些木匣子上。

  她不是怕費他的銀子,她隻是不願意接受他的東西。

  和離書是一早便寫好了的,這兩個木匣子也從未送進侯府。

  她大抵從許久之前便想好了要與他和離。

  顧長晉收回眼,淡淡道:“收起來吧,借著這次去鳴鹿院的機會,我要去趟大慈恩寺與玄策見一麵。”

  “玄策?”常吉瞪了瞪眼,“主子去尋那妖僧作甚?”

  顧長晉輕叩桌案,沉吟道:“讓他替我去肅州查點事,順道尋個人。”

  丹朱縣主說聞溪尋的是麵上帶疤的人,若是可以,他想在聞溪之前將人找到。

  常吉遲疑道:“那主子這趟可是要從別院的密道進大慈恩寺?”

  主子與玄策那妖僧的關係十分隱秘,連夫人都不知,若是大搖大擺地從大慈恩寺進去,自是不行的,怕是剛進去,六邈堂立馬便會得到消息。

  顧長晉“唔”了聲:“你跟橫平留一人在這裏。”

  常吉立馬會意,這是要留一個人盯著六邈堂的動靜。

  “我留在這罷,橫平那死人臉腦子鈍死了。”

  回到倒座房,常吉將橫平從床上拽下來,道:“明兒你趕車,送少夫人與主子去鳴鹿院,主子會借機進大慈恩寺見玄策那妖僧。”

  說著從懷裏撈出一個半個巴掌大的玉瓶,“把我這藥帶上,好生護好主子。”

  橫平平白被人擾了美夢,原是一肚子起床氣,可聽完常吉的話,那氣便消了一大半。接過常吉的藥瓶,麵無表情道:“放心,會還你。”

  常吉嘖了聲。

  這是老太醫能救命的藥呢,他與橫平就隻得一顆,誰出任務,另一人便會將藥給他。平安歸來後,再將藥歸還。

  兩顆藥,好歹能有兩次保命的機會。

  他、橫平還有椎雲,不能再有人死了。

  翌日一早,容舒與顧長晉坐上她那輛華蓋馬車,帶著一車年禮浩浩蕩蕩地往鳴鹿院去。

  前兩趟與顧長晉乘馬車出行,一次是回侯府歸寧,一次是去驛館見許鸝兒,兩次的心情都稱不上輕鬆。

  今兒這趟可真真是鬆快到不行,不僅僅是因著馬上要見阿娘,更重要的是她與顧長晉的一段孽緣終是有了個好結果。

  容舒心情一好便想吃東西。

  於是顧長晉這一路親眼見證了這姑娘吃了一荷包的蜜棗,一荷包的長生果還有一碟子的糕點果子。

  她的吃相倒是好看的,不疾不徐,姿態優雅。也不吃獨食,問了好幾回他要不要一塊兒吃。

  顧長晉不愛這些個玩意兒,本想要說“不”,可一對上她那雙琥珀色的桃花眼,話便卡在了喉頭。

  於是吃了一把蜜棗、一塊兒飴糖還有一小碟玫瑰茯苓糕。

  這一路吃吃喝喝喝,到鳴鹿院時,已是午時。

  沈氏備的那一大桌豐盛的珍饈美饌容舒自是吃不下多少了,沈氏一看便知是怎的一回事,嗔了容舒一眼,對顧長晉道:“這饞嘴貓兒在路上可是又吃了不少小食?”

  “阿娘。”容舒撒嬌,語氣嬌嬌的,聽得人耳朵發癢。

  顧長晉半落下眸光,片刻後抬起眼,道:“不多,就兩個蜜棗兒並一塊玫瑰糕。”

  他這人麵無波瀾說話時,自有一股令人信任的力量。

  隻沈氏還能不知曉自家姑娘?他說得再可信,那也是在替昭昭扯謊。

  不由得抿嘴一樂。

  回門宴那日,沈氏早就注意到了,她這女婿對昭昭態度淡淡的,仿佛隔了一層似的。可今兒瞧著,那層隔閡就如同豔陽下的雪沫子一般,不覺間便已消弭無蹤。

  都說她這女婿是個鐵麵無私的清官,眼下為了替昭昭遮掩,都曉得扯謊了,可見是將女兒放在了心上的。

  甚好。

  飯畢,沈氏便讓人領容舒與顧長晉去西廂房。

  那西廂房是先前容舒住的地方,正對著一片老梅林,此時瓊花凝枝、梅香澹澹,正是一年最美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