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許鸝兒上了馬車便一直處於一種驚惶不安的狀態, 顧長晉冷不丁的一句話,猶如春雷炸耳,直把她逼出了一身冷汗。

  “那, 那是一封血書。”她咬了咬唇道。

  顧長晉麵色不變, 又問道:“何人寫的?”

  “是民女寫的, 不,應當說,是以民女的名義寫的。”許鸝兒垂下了眼, “我也不知那人是誰,每次來,他都在我身後壓著嗓兒說話,民女……不敢回頭望他。就是他同我道, 隻要我死了, 留下那封血書,便能讓東廠那位楊公公給阿娘賠命。並且,還能救顧大人一命。那人說,顧大人在長安街遇刺便是那楊公公派人做的, 楊公公一日不死, 大人您便一日不得安寧。那人還說,顧大人這樣的好官不應當死在那群番子手裏。”

  許鸝兒說到這, 便停了下,抬起眼,認真望著顧長晉道:

  “我原是答應了的, 等那香點完, 我便會乖乖自縊。民女賤命一條, 若是能給阿娘報仇, 還能救大人您的命, 那這樁買賣委實是太值了。隻是——”

  隻是當那香一點一點往下燃的時候,她忽然有些舍不得。

  舍不得還未給阿娘守靈便死,舍不得還未抱抱她親手養大的小花貓便死,也舍不得還未再看一眼家門前種的槐樹便死。

  她被楊榮抓走時,家裏的貓兒懷了崽,整日裏懶懶的,也不知曉它生下了幾個貓崽兒。院子裏的槐樹是幼時她與爹爹一起種下的,再過幾日便要開出一蓬蓬花來了,從前爹爹最愛摘那上頭的花送給阿娘與她了。

  這一切一切,在驛館那嫋嫋檀香裏,忽然變得那般鮮活,那般美好。

  說來也是奇怪,阿娘閉眼時,她明明心裏都了無生念了的,覺得活著還不若早點下去陪阿娘與爹爹。

  等真的要死時,她又舍不得去死了。

  大抵是因著她是個懦弱的人罷。

  許鸝兒眼裏冒出了點淚花,道:“大人與夫人可會覺得鸝兒貪生怕死?”

  “怎會?你若貪生怕死,當初在北鎮撫司早早就認罪了。”容舒一臉正色,鄭重道:“你這不是貪生怕死,你隻是對你自己的命負責。許姑娘要明白,隻要你不想死,沒人可以逼著你死。貪生不是件可恥的事,你無愧於這天地,本就要好好地活。別以為脖子一勒,眼睛一閉就能痛痛快快死去,死可難受了。還有啊——”

  她緩下聲音,用十分篤定的語氣道:“顧大人可不會那麽容易死,你放心,東廠那什麽楊公公,弄不死顧大人。”

  好歹是未來的太子殿下,隻可能是楊旭死在他手裏,不可能是顧長晉死在楊旭手裏。

  容舒從來不懷疑顧長晉的能力,若不然,她也不會想借顧長晉的手救下許鸝兒。

  聞言,她嘴裏的那位顧大人微微側眸,瞥了瞥她。

  這姑娘先前還因著芝麻大點兒的傷疼得滿臉白,這會倒是能侃侃而談了。

  很奇怪的,顧長晉心底那點煩躁倏地就散了。

  他微不可察地勾了下唇角,望向窗外。

  她倒也沒說錯,楊旭還沒那本事弄死他,而許鸝兒也不該死。沒有什麽路,是非要用無辜者的血來鋪就的。

  便是有,那也不是他顧長晉要走的路。

  馬車一路顛簸,到梧桐巷之時,張媽媽已經領著盈月、盈雀在鬆思院裏侯著了。

  容舒進了院子便吩咐道:“把東次間收拾出來給許姑娘住一晚,今個夜裏你們都在正屋歇。行了,先帶許姑娘去安頓罷,我還有話要與二爺說。”

  顧長晉就站在月洞門那並未進院子,聽見容舒的話,正要抬起的腳便頓了頓。

  容舒走過去,斟酌道:“今日在驛館行刺許姑娘的黑衣人,身上帶了點香氣,那香氣若妾身沒聞錯,應當是龍涎香。”

  真正的龍涎香十分稀少,多是外藩進貢,市麵上極難采買到。

  許多勳貴豪族喜歡用龍涎香來彰顯其門庭高貴,但實則他們用的龍涎香並不是真正的龍涎香品,而是用沉香與龍腦和著鵝梨汁做成的合香。

  在上京,能用得起正品龍涎香的人家十個手指都數得出來。

  顧長晉一聽便明白容舒的意思。

  “確定是龍涎香?”

  容舒想了想,頷首道:“妾身對香氣很敏感,阿娘那兒曾有一塊拳頭大的龍涎香,當初妾身學製香時,時常把玩,那人身上的香氣雖十分淡,但妾身應當是沒聞錯的。”

  說完怕自己太過托大,又補了句:“郎君隻當是個參考便好,莫要真拿妾身這話做依據。”

  顧長晉不置可否,隻點點頭道:“夫人今夜也累了,早些回去歇吧。”

  等容舒離去,他微微眯起了眼。

  龍涎香?

  常吉在他身後問道:“主子,可要屬下去查一查,上京哪幾戶人家愛用龍涎香?”

  顧長晉搖頭:“不必查,這上京城,有些人不用龍涎香,身上也會沾上龍涎香的香氣。”

  常吉咂摸了好半晌才聽明白顧長晉的話,“主子的意思是那人是——”

  “嗯,讓橫平明兒就回來,不必再盯著那人了。”顧長晉說完,望了望天色,又道:“我去趟六邈堂,你先回書房。”

  常吉心裏一沉,望著顧長晉往六邈堂去的身影,麵露憂色。

  夫人最不喜主子心慈手軟,主子今兒救下許鸝兒,也不知夫人會不會責怪?夫人的手段……

  其實今日主子下值的時候便交代過他,等六邈堂的人歇下了,便悄悄去驛館守著的。

  “許鸝兒有皇後的人陪著,那些人大抵不敢動手。隻凡事都有意外,今夜驛館那處未必會太平,你還是走一趟驛館,若她遇險,便悄悄救下她,記得別留下痕跡。”

  本來救許鸝兒的事不能聲張,尤其不能讓六邈堂的人知道,可今夜動靜那樣大,隻怕他們還未進城門,六邈堂那裏便已經知曉了。

  六邈堂。

  安嬤嬤拿香匙挑著博山爐裏的安神香,對徐馥感歎道:“若少主不去驛館,這許鸝兒定然活不過今晚。她一死,那後頭便大有文章可做了。少主此番去驛館,到底是莽撞了些,也心軟了些。”

  在安嬤嬤看來,三姑娘真個就不該放手讓少主處理許鸝兒的事。少主的手段還是不夠狠,從前就因著一條孽畜忤逆過三姑娘。

  徐馥垂眸看手裏的遊記,神色淡淡。

  往常這個點,她本該歇下了。但她知曉顧長晉會來,便拿了本書,坐在羅漢床等。

  沒一會兒,廊下便傳來一陣說話聲,是林清月在同顧長晉說話。

  徐馥抬了抬眼,安嬤嬤領會,快步掀開內室的簾子,笑吟吟道:“少主快進來罷,老奴帶清月這丫頭去打打樹上的蟬,免得吵著夫人了。”

  林清月被安嬤嬤拽走,嘴裏還不甘地念著:“姑婆婆,二爺手臂受傷了,橫平、常吉他們也不知曉受沒受傷!”

  安嬤嬤恍若未聞,拽著林清月的手跟個鐵鉗似的。

  其實不必林清月提,徐馥自也瞧見了顧長晉的傷口,她卻沒問,隻道:“為何要救許鸝兒?”

  顧長晉立在羅漢床的一側,垂眸道:“侄兒想將她送入坤寧宮,到戚皇後身邊。”

  徐馥微怔,放下手裏的書,仔細思量。

  半晌,笑了笑,道:“許鸝兒視你作救命恩人,把她這枚棋子放入宮裏,倒也不差。隻是宮中波雲詭譎、朝不保夕的,就她這麽個懦弱無腦的性子,你怎知她能活下去?又怎知她能為你所用?”

  “就像姑母教侄兒的,一枚棋子隻要在關鍵時刻能用上便可。侄兒把許鸝兒放入坤寧宮,也是為了未雨綢繆。宮裏有人想她死,自然有人想她活。侄兒猜,戚皇後應當是想她活的其中一人。”

  “嗬,戚皇後。”徐馥淡淡一笑,眼裏似有回憶之色,“戚甄呐……”

  她淡笑了聲後便是長久的無言。

  顧長晉亦不出聲。

  許久之後,徐馥道:“許鸝兒入宮的事,可要我著人安排?”這便是同意顧長晉的安排了。

  顧長晉道不用,“許鸝兒今夜遇刺,原先派來陪她守靈的宮嬤已經回去宮裏稟告,戚皇後不會坐視不理。”

  “也是,戚甄那人最愛做這些表麵功夫。”徐馥頷首,麵上已有疲憊之色,揮了揮手,又道:“既如此,我便不管了,你且歇去罷,記得把手臂上的傷處理了。”

  顧長晉離開後,六邈堂很快便熄了燈。

  鬆思院的燈卻亮了足有小半宿,容舒梳洗好,便披上件大紅色的鬥篷去了東次間。

  盈雀就在這裏伺候許鸝兒,許鸝兒還是一身孝衣,今日在鬼門關裏走過一遭,她到這會心裏還驚惶不安著。

  盈雀東扯西扯,說了許多話,總算是叫她那緊繃的心神鬆了鬆。

  “你莫怕,姑娘說不會再有人逼你死了。”

  許鸝兒怔然道:“顧夫人如何知曉?”

  盈雀聳聳肩,道:“這個婢子就不知曉了,不過我們姑娘聰明著呢,她說的話肯定是對的。”

  盈雀一臉的“我家姑娘最厲害”,看得許鸝兒跟著彎下了眉眼,不由得想起容舒來。

  今夜在驛館,容舒罩著鬥篷,半張臉藏在兜帽裏,麵容瞧不真切。

  她雖很想知曉那位大人究竟……會娶怎樣的妻子,但因著一點兒難以言喻的心思,她始終不敢抬眼去看容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