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這感覺並不陌生。

  許多年前,山東兗州大旱,境內火傘高張、焦金流石,曾經的肥田沃土被烤得寸寸龜裂。

  長期缺水斷糧之下,良民被逼成了流民,四處搶食。

  災情嚴重的地方,甚至有人易子相食。

  徐馥往他懷裏塞了一袋兒饅頭,將他扔進那群流民裏。

  “硯兒,去吧。去了你才知曉,人為何不能心軟,不能仁慈。”

  徐馥笑著,麵上的笑意溫柔且憐憫。她長手一推,毫不留情地將他從馬車裏推下。

  “嘭”的一聲——

  幹涸的地麵揚起一陣沙土,他砸入塵土的瞬間,四周立即湧來一群衣衫襤褸的流民,映入眼簾的那片清澈天空頃刻間便被一隻隻枯瘦烏黑的手遮擋住。

  那時他隻有七歲,在一群餓得兩眼發綠的難民裏,不僅他懷裏的饅頭是食物,他也是。

  他已經忘了自己跑了多久。

  繡著如意金絲雲紋的鞋早就跑爛,他光禿禿的腳底血跡斑斑,被炙熱的地麵燙出一個個血泡。

  他往密林裏跑,風聲獵獵而過,灌入他嘴裏的風就像火裏烤過的細刃,在他喉頭割出一片腥甜。

  林子外圍的樹倒了一大片,樹葉、樹根全都成了流民裹饑的食物。

  他隻能往有猛獸出沒的林子深處跑。

  顧長晉對密林天生有一種歸屬感。

  幼時父親背著他上山打獵,曾諄諄教他如何在山林裏狩獵,又如何藏起自己的蹤跡。

  “歲官兒,腳要輕,手要穩,心,不能慌。”

  “記住,永遠都不要把你的弱點暴露出來。”

  “一旦暴露,你便狩不成獵。反而是那些猛獸,會把你當做獵物,將你生吞活剝。”

  密林內圍的樹還立著,一棵緊挨著一棵,父親的話指引著他穿梭其中。很快他用力攀上樹枝,輕身一躍便上了樹。他迅速往上爬,將自己藏在一團陰影裏。

  那夜的月色如鎏銀,密林深處有狼嚎聲,密林外充斥著男人的怒吼聲、女子的悲泣聲,甚至是裂帛聲。

  他藏在樹上,始終不敢閉眼。

  三日後,徐馥將他接回馬車,問他:“硯兒,姑母再問一次,那隻獒犬的命,你可還要留?”

  小少年一身血汙,口唇幹裂,長滿血泡的腳汩汩流著血,一步一個血印子。

  他抬眼望著徐馥,麵無表情道:“不留了。”

  徐馥緩緩笑開,拿帕子溫柔擦拭他被細枝碎石刮破的臉,欣慰道:“好,回去後,你親手殺了它。”

  那隻獒犬叫阿追,是伴著顧長晉長大的夥伴。

  顧長晉抿緊了唇,一顆心直直地往下沉,如墮冰窖。

  可身體卻是滾燙的炙熱的,好似頭頂那烈陽透過他血肉模糊的傷口,往他的四肢百骸點起了一把燎原的火。

  此時的刑部大牢裏,那熟悉的火燎之感再次襲來。

  不是不疼的,他想。

  顧長晉彎腰低身,雙手穩穩托起金氏,溫聲道:“你無需謝本官,本官不過是秉公辦案,斷擔不起你這一聲謝。你,且再等等。”

  等什麽他沒說,可金氏明白。

  婦人張了張嘴,幹涸的眼湧出了淚。

  “民,民婦…等著,”她絮絮地說,像是想起什麽,又道:“民婦——”

  出口的每一個字變得那樣艱難,可金氏依舊慢慢地把餘下的話從舌尖推了出來:“不曾,認…過…罪。”

  她不曾認過罪。

  從不曾。

  認罪了,她會死,鸝兒一輩子都逃不開那人。

  她受再大的罪也不肯鬆口,是那些人捏起她缺甲少肉的拇指畫了押。

  恩公為她伸冤,她不能讓他以為她曾認過罪。

  她要讓恩公知道,他救的這人,不曾認過罪,到死都不曾!

  金氏被淚水淹沒的眼始終望著顧長晉。

  顧長晉緩緩頷首,鄭重道:“我知道,你從不曾認過罪。”

  ……

  獄中過道狹長逼仄,顧長晉從裏行出,大門推開的瞬間,薄薄的曦光如水般湧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