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正想著,眼前忽然一暗,一道纖細的身影繞過抱鼓石屏風撞入眼簾。

  顧長晉掀眸,聽見一邊的小娘子溫聲問道:“郎君感覺如何了?”

  隻能躺著且隻有眼珠子和頭能動的顧長晉略略一頓,緩聲道:“尚好,夫人不必擔心。”

  容舒當然是不擔心的。

  太醫院派來的那位孫醫正醫術是真的高明,前世顧長晉齒關緊閉,灌不進藥,孫醫正幾針下去,顧長晉便鬆了齒關。

  看得常吉歎為觀止,各種巴結諂媚想學這針法。但孫醫正說此針法難學且不能常用,死活不肯教。

  孫醫正早晚給顧長晉施針,在鬆思院住了不到七日,顧長晉便能下床了。

  “妾身聽聞孫醫正領了皇命要留在府裏照顧郎君,便差人把常吉與橫平的屋子收拾了下,讓給孫醫正住了,他們二人暫時得到後罩房去擠擠。”

  常吉與橫平住的那倒座房坐南朝北,又挨著梧桐巷,采光不好且還吵雜,讓孫道平住在那實屬無奈之舉。

  委實是顧府能住人的地兒實在太少了。

  當初為了給張媽媽幾人挑個舒服些的住處,她東挑西揀也挑不出個可心地兒,最後把鬆思院的東次間隔了出去,這才算解決了問題。

  好在孫道平是個不挑的,讓住哪兒便住哪兒,一點怨言都沒有。

  想到這裏,容舒又不免想到了自個兒。

  鬆思院能住人的地方除了主屋,便隻有東次間與西次間。

  東次間如今住著張媽媽三人,西次間放滿了雜物,連個放床的地兒也找不出。書房倒是有張能睡人的小羅漢床,但那裏到底是顧長晉辦公寫呈文的地方,等閑不讓人進。

  這就弄得容舒與顧長晉隻能睡在一個屋子裏。

  前世她為了更好地照顧顧長晉,自是與他同睡一榻。

  可現下委實沒甚同床共枕的必要,他不喜,她亦不願。

  屋裏除了顧長晉睡著的拔步床,臨窗的貴妃榻倒也能睡人,就是睡得不大舒坦。

  事急從權,容舒眼下也沒得挑了,斟酌了片刻,便與顧長晉商量道:“郎君如今有傷在身,妾身睡姿不良,這幾日便歇在貴妃榻吧。”

  睡姿不良。

  顧長晉側過眼看她。

  不管是夢裏,還是二人成親那日,這姑娘的睡姿都是極規矩的。睡著是怎麽樣,醒來後便是怎麽樣,並不是她嘴裏說的“睡姿不良”。

  但容舒既然提出不與他同榻,顧長晉自然是不會拒絕,甚至隱隱鬆了口氣。

  “便聽夫人安排吧。”他道。

  說完這話,他便閉了嘴。

  容舒也無甚話要說,內室裏一時靜得掉針可聞。

  外頭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容舒下晌雖填了幾塊糕點落肚,但顧長晉被抬回來後也是折騰了一番的,這會腹中空空,正是饑腸轆轆的時候。

  才剛覺著餓呢,一道腹中嗡鳴聲極突兀地在一片靜謐中響起。

  容舒一怔,摸了摸下腹,下意識道:“不是我。”

  她說這話時,黛眉挑著,長長的桃花眼也睜得圓圓的,莫名有些嬌態。

  與她慣來溫雅規矩的模樣不大一樣,倒有點像夢裏吃醉酒的她。

  顧長晉垂下眼,薄唇一掀,便吐出兩個字:“是我。”

  其實容舒在話出口後,便意識到是這位顧大人的肚子在咕咕叫。這倒也不怪他,畢竟一整日滴米未進,就灌了兩碗湯藥,哪兒能不餓呢。

  正常人在這等子情形下,多多少少會覺著尷尬。

  可容舒太知道顧長晉的性子有多穩如磐石,在他臉上,等閑是看不到諸如難堪、慌亂、悲傷的神色的。

  便比如說他不喜吃下水,不喜歸不喜,若真給他用下水做了粥,他依舊能麵不改色地吃完,抱怨都不帶抱怨一句。

  前世便是如此,她信了林清月的話,煎炸燉煮,用算不上好的廚藝料理了整整一個月的豬下水。他竟也不嫌棄,一點不落全吃了個光光。

  直到常吉狀似無意地同盈雀提了一嘴主子不愛吃豬下水,她這才沒再折騰。

  後來容舒問他,不喜歡為何不說?

  他隻淡淡道:“既都是果腹之物,喜歡不喜歡又有何幹?”他隻看重一味食物的功能,並不看重自己對那味食物的喜惡。

  口腹之欲寡淡如斯,儼然一淡泊無欲的人。可每當容舒這般想時,又偏偏會想起顧長晉的另一麵。

  那個黑眸蘊火,走在長安街一地血色裏的人。

  容舒微側頭,對上顧長晉漆黑的眼,那裏頭一片沉靜,瞧不出半點尷尬的情緒。

  他不覺尷尬,那她自然也不必尷尬,大大方方地道:“常吉方才去小廚房給郎君提粥了,很快便能回。”

  顧長晉嗯了聲:“不早了,夫人也去用膳吧。”

  容舒的確是有些餓了,她可不會苦著自己,溫溫應了聲便出屋去。

  她還是跟昨日一樣,在院子裏用膳。

  盈雀去倒座房給孫道平送吃食,回來時忍不住同容舒道:“還是姑娘想得周全,孫醫正見到食盒裏有紅豆糕,喜得眼睛都要冒光呢,連連衝著我拱手道謝。”

  這位孫醫正隻要是紅豆做的糕點都愛吃,前世他在顧家的那幾天,容舒可是讓人給他做了不少紅豆糕、紅豆酥餅的。

  容舒笑了笑,道:“可有將張媽媽喝的草藥渣子拿給他查看?”

  “拿了。孫醫正又聞又嚐的,說這草藥應當對咳症有效。這幾味草藥搭配的方子他隱約在某本古醫經裏看過,隻是一時半會想不起來,得回了太醫院方能確定。”

  一邊的盈月聽見盈雀的話,憂心忡忡地望著容舒:“姑娘——”

  容舒卻對她搖了搖頭。

  “別擔心,不過是防人之心不可無罷了。日後她若再來,尋個由頭打發了便是。”

  她不懼林清月,隻不過重活一遭,實在是不想同不喜歡的人打交道了。

  主仆三人在院子裏剛用完晚膳,容舒便去了東次間陪張媽媽說話。

  等到盈月過來說孫醫正已經施完針喂過藥,常吉也給二爺擦好身後,這才踱著步回主屋。

  顧長晉換了身雪白的裏衣,身上藥味兒極濃,他剛喝過藥,薄唇難得起了點血色。

  容舒走過場似地問候了兩句,之後便由兩個丫鬟伺候著入了淨室沐浴。

  淨室裏白霧嫋嫋,盈月給她細細擦著身子,壓著聲音道:“姑娘的腰怎地又細了?明兒奴婢親自給姑娘做些蒸乳酪,每日吃上一碗,好生把掉了的肉養回來。”

  一邊的盈雀“噗嗤”笑了聲,道:“我瞧著姑娘腰上掉的肉是跑旁的地兒去了。”

  盈月瞪了瞪盈雀,她在這廂心疼姑娘呢,這小蹄子倒是在那廂滿嘴兒不正經。

  可經盈雀一說,她也打量起容舒的身段,旋即笑道:“等這陣子忙過去,是該給姑娘裁些新衣裳了。”

  從前的衣裳的確是不合身了。

  淨室的房門緊閉,裏頭又放了三麵屏風,細細碎碎的說話聲被霧氣蒸得朦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