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過往
  第52章 過往

    那勻稱如同白蔥般修長的手, 在先前無數次的揮劍都穩如磐石緊緊握住劍柄的手,此時卻抖了一下。

    魏熾緩慢地轉過頭,一點一點, 先是脖子然後才是臉。

    那高堂之上, 他恨之入骨的人,此刻眼中哪還有一點被控製的混沌與無知,一片清明,那雙世界上最溫柔也最有權威的眼睛望著他。

    鍾離南和魏熾在大殿之中對望, 他們中間無人阻擋,魏熾突然想到十餘年前, 他也是這裏,望著上方被先皇牽著的鍾離南。

    “你以後就是太子伴讀, 要好好輔佐太子。”父親的話猶如昨日一般回蕩在耳邊,魏熾突然笑了, 周邊的弓箭手,外邊他的兵全都被反挾持了。

    一群不知從何處冒出來的人迅速包圍了魏熾的人,卻沒有殺他們。隻是魏熾所帶皆是不成功,便成仁之士, 他們早早在嘴中含了毒藥,不消片刻,殿內殿外又多了幾十餘具屍體。

    鍾離南在視野最開闊的地方,目睹了這一切,終究微微地歎了口氣。

    “父皇,魏熾剛剛所作所為你全都看在眼裏,這種不忠之臣, 企圖動搖國本, 謀權篡位, 留不得。”鍾生用最後一點氣力聲嘶力竭地叫喊著。

    此時鍾鈺也早已恢複了神智,他跪到殿下,“父皇謀劃已成,萬不可心軟。”

    沒有人說話,就在所有人以為鍾離南會先下旨時,他隻是看著魏熾。反倒魏熾說話了:“你什麽時候恢複的神智。”沒有尊稱,仿佛隻是許久未見的兩個朋友之間最簡單的敘舊。

    那群突然冒出來的人是他的暗衛,魏熾知道的比誰都清楚,還是從前他教他的,“成大事者,最起碼要有一股隻忠於自己,隻願為自己而死的侍衛。”

    少年魏熾為少年鍾離南培養了第一批暗衛,隻是沒想到有一天這股勢力會被用在自己身上。

    鍾離南沒有說話,魏熾接著問:“什麽時候發現我的真實身份。”

    “怎麽,清醒過來後發現我把你的江山搞得一塌糊塗,很生氣吧。”魏熾的語言越來越急切,也越來越激烈,他又恢複成之前瘋癲的樣子,“既然這樣,殺了我啊。”

    魏熾舉起劍,胡亂揮舞著。

    “父皇。”鍾鈺和鍾生同時出聲。“國師禍亂朝綱,謀害忠義之士,還請父皇賜其死罪。”

    “帶下去。”鍾離南閉上眼,幾乎是從氣管裏發出這三個字,魏熾沒有反抗,殿外日頭正烈,魏熾原本挺直的身板此時佝僂著,與太陽融為一體。

    透過遙遠的天空,鍾離南仿佛看見了那個鮮衣怒馬的少年郎,被選作太子伴讀的魏熾初時很不情願,在少年魏熾心裏,自己是要前往邊疆曆練,將來做將軍的人,卻要被困在一個東宮中。

    據說他是被自己父親關在府裏打了三天,才聽話的。這些都是鍾離南後來聽說的,他隻記得他第一次見他的時候,他鼻青臉腫,頗為好笑。

    那是他對這個名滿帝都的魏家少年郎的第一印象。

    魏熾被帶了下去,殿內除了朝暮和林猶今皆是一身狼狽,“其餘人也都退下吧。”鍾離南扶額道,他又看向朝暮和林猶今,“你們倆同朕來。”

    林猶今驚愕之餘下意識扯了扯朝暮的袖口,這已經成為她感覺不安全時,下意識的動作。朝暮緊接著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無妨。

    林猶今牽著朝暮,跟著鍾離南穿過走廊走進內室,餘光之中不停打量這位大啟的皇上,不由得想到皇後對她所說的那些往事,突然覺得這位世人口中和善無比的帝王,也並非如此。

    她沒有這裏尊卑的思想,還有一些小女兒家的情緒。

    臉上不善之色顯而易見。

    進入內室,鍾離南屏退了婢女和太監,隻剩下三人,林猶今麵上神色還未來得及收起,便被鍾離南盡收眼底。他沒有生氣反而自嘲地笑了笑,林猶今幾乎懷疑自己看錯了。

    “你是不是在皇後那裏聽說了些什麽。”鍾離南直接問道,他坐在金椅上,是這王朝最尊貴的人,卻仿佛也是最孤獨的人。

    “是。”林猶今爽利的回答道。

    “你有何看法。”

    朝暮將林猶今拉到身後,“皇上有何話不如同我說。”

    “我覺得您不顧情誼,為了上位不擇手段。”林猶今覺得自己因為不屬於這個朝代,一直有一種特別的孤勇,“魏熾對你忠心耿耿,情根深重,你卻辜負了他的情意,魏家乃忠義之家,為這個王朝馬革裹屍,卻淪為你們權利的犧牲品。”

    林猶今想反正自己都開了口,幹脆一股腦全部說完,最後還不忘嘟囔一句,“這都是我一個人的看法,和朝暮無關啊。”

    “情意?”鍾離南用的是幾乎不可置信的語氣,“這樣的情感,你不覺得為世間所不容嗎。”

    “為世間所不容不也就是說有嗎,為世間所不容又不一定是錯的。”雖然林猶今孤勇異常,但是直接開罵這個王朝的統治者,心裏還是發怵的,因此她隻敢小聲嘟囔。沒想到,鍾離南突然放聲笑了出來,眼中含淚,笑意嘲諷。

    “是啊,為世間所不容又怎麽樣呢。小姑娘你想不想聽我講個故事。”

    “我已經聽過了。”

    “但是我想再講一遍給你。”

    林猶今在鍾離南這裏聽到了故事的另一版本。

    那個殿下鼻青臉腫的少年終究住進了東宮,初時魏熾見鍾離南十分不順眼,他太瘦弱了,跟個小姑娘似的,隻是每一次麵對鍾離南時,那身上的鞭痕還在隱隱發痛,他不得不對這個弱不禁風的太子畢恭畢敬。

    他們的關係發生在一場遇刺,刺得不是皇上,是太子,估計又是些後宮爭寵的手段,魏熾想,從他入太子東宮來,見的一些小手段數不勝數。

    所有人都在往太子那邊去,吃飽喝足的魏熾伸了伸懶腰,覺得反正也用不著自己,就想著先回家睡大覺,誰知場刺殺還混進了他爹的政敵,就在他睡意上頭,防備意識鬆散時一把劍朝他刺來。

    是太子替他擋的劍。

    據鍾離南回憶,從小母後就對他嚴苛異常,他從小就沒有朋友,第一個住進東宮的,不是母後派來的人,就是魏熾,他對他十分討厭,鍾離南看得出來,可他卻十分珍惜他。

    後來一次他習以為常的遇刺,他被眾人簇擁,沒有發現魏熾的身影,轉眼間卻發現魏熾遭遇了危險,他不知曉瘦弱如他,如何突破眾人,朝他奔去。

    他當時隻想著,他這唯一的朋友可千萬不要出事啊。

    鍾離南後來才聽說,他受傷昏迷的那段時間,全東宮上下都很忙,魏熾則消失了一段時間,回來時又是鼻青臉腫的,甚至比他第一次見他時更為嚴重,然後他便守在他床邊哭,鍾離南想象不到一個天天將男兒鐵骨錚錚掛在嘴邊的人哭起來是什麽樣子的。他隻記得這一次之後,魏熾對他的態度明顯好轉。

    他們在東宮中一起度過了無數個春秋,冬收夏藏,少年的情愫在心裏落了根發了芽,隨著身高的增長也長成了參天大樹,隻是沒有人說,沒有人願意捅破這層窗戶紙,兩人似乎達成了一種默契。因為他們都知道,他們不為世間所容。

    鍾離南覺得就這樣一直下去,也挺好。直到一封書信,打破了他的夢境。

    一年冬天,魏熾被召回家,往年他都是過年才歸家,今年去的格外早,鍾離南以為是他家中親人思念,並未放在心上,他被父皇派去南方賑災了。

    再回來時,是來年春天,不見故人,他隻聽說,魏家謀反了。

    鍾離南回到帝都的第一時間就是奔赴魏家,卻早已是滿目瘡痍,三天前魏家被抄家,滿門抄斬,魏家子魏熾不知去向。

    他回到東宮,見到的是早已等候多時的母後,“為什麽?”鍾離南直接衝了上去,“為什麽這麽做,魏家乃開國世家,子子孫孫為我大啟鞠躬盡瘁,他們的子孫哪一個不是忠烈,為什麽他們迎來的是這樣的結局。”這是二十餘年來,他第一次衝撞自己的母後。

    “因為功高蓋主,你父皇早就忌憚魏家,我所做隻不過幫了你父皇一把,為他解決了一顆喉中刺,隻有這樣他才能看到你的決心和野心,才能放心的把皇位交給你。”

    鍾離南不敢置信地後退幾步,他不敢相信這一切真的出自自己母後之手,他以為母後再狠也不過是後宮之中的狠,“這種踩著別人鮮血的皇位,我寧願不要。”他轉身欲走。

    “你是再為魏家可惜,還是再為那魏熾可惜。”熟悉的兩個字,叫停了鍾離南的腳步。

    他母後緩緩走到他麵前,“南兒,我是你的母後,我難道看不出你的心思,你不要忘了你不隻有你,還有你身後,你外公一家,為了你,我們家又死了多少人,當今太子是個斷袖,你是要讓我皇室成為天下笑柄嗎。”她咬牙切齒地將“斷袖”兩個字說出來,仿佛聽到的是這世界上最惡心的事情。

    一字一句衝擊著鍾離南的心理防線。

    “殺死魏家的不是別人,是你不該有的感情。”

    故事到此結束,後麵發生的林猶今都知道,鍾離南登上皇位,封妃誕子嗣,成為那皇位上的傀儡。

    林猶今一個人站在宮道上吹冷風時,還在為這段故事唏噓,朝暮被留在了裏麵,她隻能在這兒等他,一陣風吹過,心口處傳來一陣心悸,林猶今皺緊了眉頭,幾乎呼吸不過來。

    沒過多久,朝暮便出來了。

    他自然而然地拉起林猶今的手,朝著宮門走去,“在這段故事中,我說不清誰對誰錯,魏熾被冤枉被滅門卻傷害了那麽多無辜的人,至於皇上,,”

    林猶今突然想到什麽,跳著轉向朝暮,“話說皇上是什麽時候恢複神智的,你幫他恢複的嗎,你們剛剛到底在聊什麽。”

    林猶今眨巴著大眼睛看著朝暮,他直起手指推了推她的腦門,“不是,皇上從一開始就沒有被控製。”

    “什麽意思。”林猶今不解地問道。

    “皇上從一開始,就知道他是魏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