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番外二(完)
  第115章番外二(完)

    京城除夕無宵禁。

    爆竹聲聲,歡笑陣陣,家家戶戶點起辟邪的大火堆,八九歲的小子們穿著新襖,蹦蹦跳跳跟著家裏長輩出門賞燈會,看儺舞。

    裴顯停馬在光行坊門邊,抱薑鸞下了馬,把韁繩栓在路邊馬樁。

    送儺隊伍正從大街經過。舞戲火把如長龍,跟隨的足有數千人,浩浩蕩蕩不見頭尾。

    為首的儺翁和儺婆兩個,在隊伍最前頭載歌載舞,大聲唱辭;身後眾多的儺戲伶人戴著鬼怪麵具,高聲應和;大群拍手跟隨的童子們戴著各式各樣的驅儺麵具,笑鬧聲響徹長街。

    今年新君登基章大軍凱旋,朱雀大街趕建了兩座三十尺高的大燈山,供百姓賞玩,京城一百零八坊門大開,百姓蜂擁而出賞燈,趕著做除夕生意的小販擠擠挨挨在坊門裏叫賣。

    薑鸞裹著大氅,好奇地站在一處貨郎攤位麵前。扁擔挑子裏的大小物件在路邊鋪開,掛在竹杆子最上頭吆喝叫賣的,是除夕應景的驅儺麵具。

    她指著各式各樣的麵具問,“麵具上的圖案有什麽講究?”

    薑鸞頭上戴著帷帽,夜色燈火裏雖然瞧不清麵目,但通身的矜貴氣,一見便是微服出來遊玩的世家貴女。

    貨郎急忙取下竹竿高處掛著的驅儺麵具,遞過來給薑鸞驗看。

    “回貴人的話,畫得越凶,驅邪效果越好。瞧瞧這對,是今年新出的式樣。左邊這個是兵馬大元帥裴顯,右邊這個是驃騎大將軍謝征。貴人買一對帶回去掛在門上,驅邪效果極好的!”

    薑鸞一手拿一個,舉在燈火下細瞧,那濃墨重彩勾勒出兩個黑朱色的大花臉,橫眉怒目,果然凶得很。

    正好裴顯拴好了馬過來,隨手拿起一個在燈下細看。

    “瞧著不像是關公。這是鍾馗?”

    薑鸞笑得差點岔氣。

    “嗯?”裴顯不動聲色瞧她的反應,“猜錯了?”

    貨郎湊過來誇讚道,“郎君的眼光是極好的,一下就挑到了小人攤位上最吉利的驅儺麵具。麵具上畫的這位,可是咱們大聞朝百年難得的武曲星下凡,戰無不勝,最近剛剛封了宰相的河北道兵馬大元帥,裴顯!郎君買一個回去,掛在屋裏驅邪,效果頂了天的好!”

    裴顯:“……”

    他借著燈火打量手裏的麵具,半邊黑白半邊朱色,濃重彩墨勾勒出銅鈴似的一對怒目,極為嫌棄地扔回去,

    “青麵獠牙,畫的什麽鬼畫符。”

    挽了薑鸞的手,就要帶她往前去。

    薑鸞不肯走。往他身上一撲,抱住手臂不放,“是臘月裏剛出的稀罕式樣。我要買一對回去。可是我沒帶荷包。”

    裴顯抬手從自己的腰帶扯下錢袋子,摸出一顆金珠,遞給貨郎。

    貨郎喜笑顏開,急忙挑揀了最好的兩個麵具遞過來,口口聲聲都是“貴人戴著,除夕辟邪,效果極好!”

    裴顯嫌棄地拎在手裏,不肯戴。薑鸞戴了‘兵馬大元帥’的麵具,把帷帽去了,頂著一張威武怒目的麵具,高高興興跟裴顯挽手走在長街上。

    臘月裏大軍凱旋,類似的麵具在京城興盛得很。跟隨送儺隊伍的人群裏處處可見橫眉將軍,怒目金剛。

    各處熱鬧坊門邊,貨郎們大聲招呼生意,異口同聲喊的都是:

    “驃騎大將軍!兵馬大元帥!買一隻回家供著,諸事大吉;買一對回家供著,驅祟辟邪!春聯門畫,新春桃符,驅儺麵具,任君挑選,帶回家~嘍!”

    薑鸞笑得站不住,靠在裴顯的肩頭,把麵具抬起半截,露出嫣粉豐潤的唇。小巧的下巴搭在線條優美的肩窩處。

    “彥之,再給我幾粒金珠。我要把他們攤位上的兵馬大元帥都買回去。”

    裴顯不給。

    除夕夜正在化雪,天上月光映著地上碎雪光,夜風料峭。

    他把薑鸞冰涼的雙手握在自己掌心裏捂著,另一隻手把厚實的大氅往上提了提,攏住她全身,順手在她的雙螺髻上猛揉一把,

    “錢有的是,不許買那一堆青麵獠牙的鬼畫符。”

    薑鸞看一家嚷嚷著要買一家麵具,裴顯堅決不給錢。跟著送儺隊伍走過兩條街,買下來的都是些宮廷不常見的小玩意兒,竹蜻蜓,彩陀螺,皮影戲的一整套小人。

    “我要燈球。”薑鸞扯著裴顯的袍袖,指向一處熱鬧的貨郎攤,長杆高處插了幾十隻棗栗大小章內加珠茸的燈球[1]。

    “我有一對白毛球的耳墜子,形狀大小都和燈球差不多。等元宵節那晚,正好搭配著穿戴起來。”

    裴顯拉著她擠開人群進去。片刻後,擠開人群出來。薑鸞捧著滿手的燈球,發髻上插了最好看的一隻粉芙蕖色燈球,高高興興地往前走。

    才走出去十幾步,又停下,“快看那邊的麵人!”

    一群童子圍著手藝人,攤位上豎起旗幟,旗上寫著“麵人張”三個大字。

    草垛子高處插了幾隻樣品,反握琵琶的飛天仙女,手舉五彩石補天的人身蛇尾的女媧,一對憨態可掬的福娃。五官神態惟妙惟肖,衣衫褶皺都細細地捏出來。

    薑鸞把滿手燈球收進裴顯的荷包裏,興致勃勃拉著他擠進人群。

    麵人張正在捏一對小夫妻的麵人。二十出頭的白麵書生,十七八歲的溫婉娘子。小夫妻真人就站在攤位前,手挽著手,小娘子低著頭羞澀地笑。

    “小娘子,頭抬起來些喲。”麵人張笑嗬嗬地說,“老朽手裏的麵人馬上就捏好嘍,小娘子看看像不像?”

    小娘子羞得不肯抬頭,圍觀的童子們已經紛紛瞪大了眼,哇的驚歎拍手,“像,好像!”

    白麵書生喜得給了兩倍的銅錢,小夫妻每人舉著一隻麵人,挽著手往朱雀大街燈山方向去了。

    薑鸞挽著裴顯的手站在攤位麵前,遞去一粒金珠。

    麵人張在燈火下抬頭瞧見兩人,驚得‘喲’了聲,起身把招牌旗子放倒,好聲好氣地和周圍人群團團作揖,叫他們等會兒再來。

    等圍觀人群散去,他急忙過來行禮,“小的見過兩位貴人。敢問來的可是兵馬大元帥?”

    裴顯一挑眉,“認識我?”

    “小的吃這行手藝飯,從小練出看人不忘的本事。當日大軍凱旋入城,小的遠遠見過裴帥一麵,因此認得。裴帥可是要捏麵人?小的不收裴帥的錢!”

    薑鸞笑起來,指尖敲了敲他的攤位,“金珠你收著。今晚不是他,是我要捏麵人。”

    麵人張收了金珠,“敢問貴人要捏什麽。”

    “人不在近前,隻靠言語形容,我說,你捏,能捏得出嗎?”

    “隻要形貌形容得具體,貴人一句句地說,老朽一樣樣地捏。”

    “好極了。”薑鸞滿意地開始一樣樣細數。

    “小娃娃,四五歲。杏眼,瓜子臉,水彎眉,肌膚瓷白,發直而濃黑,額發齊眉,梳纏金線的雙丫髻。喜歡穿……嗯,就捏粉芙蕖色的小襦裙……抱著一隻貓兒。”

    “啊,對了,那隻貓兒通體烏黑,隻有耳朵尖上雪白。”

    裴顯聽到頭一句時,眸光已經睨過來。

    薑鸞裝作沒瞧見,字字句句地形容妥當,站在攤位麵前,低頭去瞧麵人張的手指靈動捏動,用起五色麵料,不多時,一個栩栩如生的四五歲小女童便出現麵人張的手中。

    薑鸞接過粉雕玉琢的小麵人,塞進裴顯的手裏,張口又開始描述下一個,

    “小娃娃,還是四五歲。這次是個男娃娃。一對狹長內雙的丹鳳眼,劍鋒眉,鼻梁高且挺直,發直而濃黑,梳雙團髻。小孩兒的臉當然是圓嘟嘟的,不過喜歡瞪人,眼神凶巴巴的。穿小郎君的海濤色如意紋錦袍,抱著……嗯,抱刀吧。”

    麵人張聽出點門道,打量著裴顯的相貌輪廓,笑嗬嗬道,“聽起來倒有點像裴帥的五官相貌。老朽鬥膽,按著裴帥的五官往小了捏一捏?”

    薑鸞一拍手,讚道,“就是這樣。你放手去捏,讓我瞧瞧什麽樣子。對了,小娃娃的臉要捏得肉嘟嘟的。”

    麵人張手藝熟練,頃刻後便捏出一個四五歲的男娃娃。

    果然就像薑鸞所形容的,狹長鳳眼,斜劍眉,雙團髻,穿一身小郎君的海藍袍子。極可愛的圓嘟嘟的臉蛋,頭大身小的短身材,配上凶巴巴的嚴肅瞪視神情,懷裏抱一把刀。

    仔細去看,就連抱的那把刀,都嚴格仿著裴顯腰間掛著的那把刀,捏得一模一樣。

    薑鸞舉著栩栩如生的男娃娃麵人,放到裴顯的前麵,比對一處,笑一回。等笑夠了,小心地捏了捏麵人圓嘟嘟的粉臉蛋,過去牽真人的手,心滿意足地說,“走吧。”

    這回輪到裴顯不走了。

    他把已經轉身要走的薑鸞給拖回來,抬手把她戴著的驅儺麵具給拿下來,對麵人張說,

    “按她的相貌再捏個麵人。你看人不忘,看一眼是不是足夠捏起來?”

    麵人張急忙道,“足夠了。”

    驅儺麵具又原樣戴回去,麵人張低頭捏起第三個麵人。

    片刻後,薑鸞形貌的小麵人活靈活現的出現在手裏。麵人張起身,恭恭敬敬遞給了裴顯。

    裴顯在燈火下舉起打量。

    和女娃娃麵人相仿的圓杏眼,瓜子臉,水彎眉,隻不過雙丫髻換成了雙螺髻,眉心多了一點朱色花鈿,烏黑發髻上插了隻粉芙蕖色的燈球,肩頭裹一件玄色曳地的大氅。

    他的唇邊噙著笑,慢悠悠地把麵人放到薑鸞麵前比對了片刻,讚道,“惟妙惟肖。”

    薑鸞倒也不生氣,湊過去看了片刻,指著裴顯對麵人張說,

    “按他的相貌再捏一個給我。捏完這個就夠了,你繼續做生意。”

    不遠處的主街上,前後蜿蜒數裏的送儺隊伍已經遠遠地走去長街前頭。

    裴顯和薑鸞手牽著手,每人舉著兩個活靈活現的麵人。

    薑鸞沿著主街方向往前走出十幾步,腳下忽然一停,說,“今晚盡興,我們回吧。”

    兩人原路回頭,往剛才係馬韁繩的光行坊門處返回。

    “不去看燈山了?”裴顯問她,“若是嫌走路太遠,我們可以騎馬過去看。”

    薑鸞把手裏一大一小兩個麵人握緊了些。

    “今晚走到這裏,已經足夠盡興了。燈山以後還會有,倒不一定要今夜去看。”

    裴顯扶她上馬,薑鸞在馬背上取下戴了半晚的麵具,裴顯替她把帷帽仔細戴正,翻身上馬。

    手臂從身後攬過她的腰,說得還是那句,“抓住韁繩。坐好了。”

    薑鸞往後一靠,身子靠進溫暖的胸膛裏。

    剛戴上的帷帽又摘下,露出一對清亮的杏眸,抬起頭,目不轉睛地往上瞧。

    坐在她背後的人,身姿英武頎長,把她完全籠罩在懷裏,此刻也微微地低了頭,正往下看。

    薑鸞把手裏的兩個麵人舉起晃了晃。

    “今晚我過得好高興。彥之,你高不高興。”

    裴顯抬手把大氅又往上拉了拉,裹住薑鸞整個身子。神色間並不顯露什麽,隻在聲線裏露出一絲細微的笑意。

    “我今晚也過得極高興。”

    韁繩抖動,駿馬邁步,在長街上輕快緩行,馬蹄聲由慢到快,逐漸往北加速,趕往皇城。

    薑鸞出來時一路都在快活地大喊大叫,回程時倒開始安安靜靜地跟裴顯說起了話。

    “彥之,我性情就是如此,向來喜歡與天爭命,劍走偏鋒。”

    裴顯沉著地應了聲,“我知道。你向來行事不定如風。無妨,朝中有我。你隻管放手去做。”

    大風呼嘯刮過耳側,薑鸞在風聲裏接下去道,

    “劍走偏鋒當然有它的好處。但是最近我開始覺得,長久謀劃,也有長久謀劃的好處。彥之,有些事,我們可以慢慢地籌劃起來。”

    裴顯低頭看她,“比方說?”

    “比方說,朱雀大街上的燈山。今年搭建了兩座三十尺的燈山,我知道明年還會有,後年還會有更大更好的。那我今年就不急著去看。我可以等明年,後年。”

    夜風呼嘯,薑鸞捂著凍得發紅的耳朵,抬頭去看夜幕裏一輪細勾月。月色淺淡,似有若無,裴顯在月下低頭凝望著她。

    “彥之,我們可以長長久久的。”她肯定地說。

    裴顯簡短地嗯了聲。“我們可以。“他摸了下她冰涼的耳朵,放緩馬速,把她肩頭的大氅往上拉,直到裹住整個頭臉。

    薑鸞從大氅裏扒拉不出來,隔著一層大氅仰著頭,聲音輕輕軟軟地傳入耳際:

    “彥之,所謂長長久久,隻在你我之間,不在別人眼裏。世上很多人在意的很多事,其實我都不在乎的。”

    裴顯把懷裏的人摟緊了些。

    “為什麽這麽說。”

    “我知道你不願尚主。”薑鸞隔著一道大氅,看不見眼前的人,但她知道,他必定在低頭看她。

    “我知道你心裏顧慮極多。你背後站著整個河東裴氏。大批麾下將士信任依賴你,跟隨你從河東入京。你的兵馬元帥府擔著他們。你入京滿打滿算隻有兩年,在京城裏根基不深。一旦尚主,身上的中樞要職全部卸下,你心裏不安穩。”

    薑鸞雖然看不到他臉色,但感受到腰間摟住的手臂瞬間發力收緊,旋即又鬆開。

    “阿鸞。”裴顯隻說了一句,又停住了。

    薑鸞用力地扯大氅,好容易扯開一條縫隙,夜風呼啦啦灌了進來。

    她從大氅裏鑽出來,發髻裏毛茸茸的粉色燈球在風裏跳躍晃動,她仰頭迎著裴顯專注的凝望視線,粲然一笑,

    “但是彥之,我不在乎呀。你看,我們在一起這麽久了,我連問也沒問過你一次。就是因為我壓根不在乎這些呀。”

    “我既不想為了要不要尚主的事和你吵,也不想為了什麽冊封大典,封你皇後還是駙馬之類的名頭和朝臣們吵。”

    “彥之,你不必尚主,現有一切不變,繼續領京畿防務,入政事堂。我隻要現在這樣,你陪著我,我陪著你,我們長長久久的就足夠了。”

    裴顯控韁放緩了馬速。

    他們一路往北縱馬疾馳,前方不遠處,已經可以看到即將入宮的送儺隊伍浩浩蕩蕩的火把光芒,歌舞鑼鼓聲響隱隱約約地傳入耳朵。

    裴顯握住薑鸞的手,低頭望來,眸光複雜。

    “阿鸞,牽扯到國祚,禮法,正統承繼。我以朝臣身份陪伴你身側,以後的事態發展,並不會是你想的那麽簡單。”

    “不,彥之,事情也並沒有你想的那麽困難。”薑鸞拉起他的手,往下,隔著衣裳按住自己小腹。

    她理直氣壯地說,“別忘了,我是女君呀。我自己生出來的孩兒,一定是皇家嫡係血脈。我封我自己的親生孩兒為東宮儲君,誰能置喙一句。”

    在裴顯愕然沉思的神色裏,她又裹著大氅往前一撲,連人帶氅衣撲進他懷裏,在溫暖的胸膛處親昵地蹭了蹭。

    “你不必尚主。朝臣們也不會有攻訐你的藉口。彥之,我早想過了,我們生個又聰慧又漂亮的孩兒。我通告天下,你是孩兒的父親。以後冊封東宮,你就是儲君的父親。”

    說到這裏,她哼了聲,“我看還有誰彈劾你恃寵而驕。”

    裴顯啞然失笑,抬手把她探出來的腦袋又按回去大氅裏,“果然做事劍走偏鋒,胡鬧。”

    他索性在路邊勒停了馬。

    策馬緩行至喧囂長街的角落一隅,理智而清醒地和她分析局勢,

    “阿鸞,你並非守成之君的性子。如今剛剛登基,萬象更新,天下處處仰望你的動向,你又年輕。此時此刻,借著新登基的銳氣,正是你提拔朝臣,大展拳腳,推行政務,讓天下看到女君政績的要緊關頭。遠未到退居後宮,生育兒女的時候。”

    “說得好極了。真好。不愧是朝廷的肱股棟梁。”薑鸞坐在馬背上,興致缺缺地拍了拍手,

    “好了裴相,你的進諫言朕聽到了。你可以回家去,把我的彥之還給我了。”

    裴顯:“……”

    眼看薑鸞開始不講理,裴顯抬手,揉了揉隱約作痛的眉心,放緩了語氣哄她,“彥之回來了。”

    “真的?”薑鸞瞄了他一眼,從氅衣裏伸出手掌,“把我的麵人兒拿給我。”

    裴顯從馬鞍邊的皮褡褳裏掏出四個精巧麵人,挨個遞給她。

    薑鸞挑出女娃娃的麵人兒,遞回裴顯麵前,晃了晃。“我們的女兒。喜歡嗎?”

    裴顯又開始揉眉心。“阿鸞,好了,別鬧。”

    薑鸞今晚格外固執,不得答案絕不罷休,“口不對心的裴相已經被我趕回去了。留在這裏的是彥之。”

    纖長指尖戳了戳對麵胸口,心髒在胸膛裏鮮活跳動著,

    “用這裏說話,老實告訴我。”

    她把麵人舉高,指著粉雕玉琢的四五歲女娃娃,繼續追問,“喜歡嗎?”

    裴顯抬手摸了摸女娃娃纏金線的雙丫髻,又以指腹輕輕碰了下女娃娃圓嘟嘟的臉蛋,

    “當然是喜歡的。”

    薑鸞又把自己相貌的麵人塞去裴顯手裏,“這個呢,也喜歡嗎?”

    裴顯把麵人舉高,借著周圍燈火打量著,唇邊不自覺噙了笑,“喜歡。”

    “那就行了。”薑鸞把四個麵人拿回來,擠擠挨挨全攥在手裏,“除夕半夜的,別在路邊吃風了。我們回吧。”

    時辰入了深夜。

    皇宮就在前方不遠處,朱雀宮門敞開,送儺隊伍最前方已經開始有秩序的入宮門。

    裴顯勒馬緩行,薑鸞全身拿大氅嚴嚴實實地蓋住,靠在溫暖的懷抱裏,過了平日入睡的時辰,眼皮忍不住地往下耷拉。

    京城各處忽然開始鑼鼓歡呼,爆竹聲驚天動地,她被歡呼爆竹聲驚醒了,帶著幾分睡意,含糊地說,“彥之,是不是到新年了。”

    “到新年了,阿鸞。”

    宮門就在前方,送儺隊伍擠擠攘攘。

    他們此刻不急著回去。裴顯放鬆韁繩,在深夜長街上信馬由韁,清脆馬蹄聲響中,緩聲念道,

    “福延新日,慶賀諸吉。”

    薑鸞應聲回道,“歲歲今日,年年今朝。”

    馬蹄聲越來越慢,無人控韁的駿馬在路邊停下,晃著尾巴,悠然吃起了碎雪裏的野草。

    馬背上的親密身影在雪光月色裏擁吻。

    良久,鬆開的韁繩終於被重新握緊,馬蹄聲再度響起,往敞開的宮門處緩行。

    馬上兩人在彎鉤月色下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

    “彥之說的不是沒有道理。臘月裏剛登基,第二年就生孩兒是早了些。等我二十歲如何?親政三年,該做的都做起來了,朝臣們該罵你的都罵過一輪了,我們的孩兒也該出生了。對了彥之,你喜歡男孩兒還是女孩兒?”

    裴顯淡淡道,“要罵的讓他們罵去,裴某不懼。阿鸞,不必為了堵人口舌勉強自己。”

    “我才不會勉強自己。我做的都是我想做的。”

    薑鸞撇嘴,“不許又拿‘避而不答’這套應付我。你明明很想要個女孩兒的。那天你喝醉後的大作我還收著呢。等回去就拿出來給你看。”

    裴顯頭疼地說,“大醉之後的胡亂塗鴉,留著做什麽,笑夠了就拿去燒了。”

    “我偏要留著。今夜我非要聽你說句心底的實話。我說二十歲想要個孩兒,你是高興還是不高興?到底喜歡男孩兒還是女孩兒?老實答我,我就把你的酒後大作燒了。你有一個字敷衍我,信不信我把你的大作貼到政事堂去。”

    裴顯:“……”

    馬蹄聲聲輕快前行,他抬手敲了她一記額頭。

    那一下敲得比二姊還輕,薑鸞揉了揉不疼不癢的額頭,抱住他的手臂,撒嬌地晃了晃,

    “快說快說。”

    馬兒繞著宮牆來回慢走,宮門近在咫尺,可以看到城樓高處禁衛手裏的火把,裴顯沉吟許久,終於吐露了幾句,

    “以理智論,三年之後,若朝政推行順利,日子安閑下來,可徐徐安排。”

    “以心跡論,渴望已久。”

    酒後吐真言。那幅半成之畫,是他心底之聲。

    ————

    大開的朱雀城門下,文鏡等了半夜。遠遠地瞧見單騎過來,急忙吩咐備步輦,起身迎上去。

    左等右等,馬卻始終沒過來。

    督帥的戰馬,以他從未見過的章慢得讓他抓心撓肺的步子,一點點地往城門方向挪。

    薛奪也坐不住了。

    “這是督帥的馬兒還是臨風殿的貓兒?踩得步子那個細碎,我還以為那兩位坐著大貓兒回來了。”

    薑鸞在馬兒細碎的慢步裏睡著了。

    全身用大氅罩著,呼吸輕緩綿長,靠在有力的胳膊上,毫無防備地陷入沉睡。

    裴顯一隻手攏著她,一隻手握著那四隻麵人,鬆了韁繩,任由馬兒在宮牆下信步,把麵人舉高了,借著淺淡的月色和雪光,逐個打量。

    耳邊回想起薑鸞入睡前的話,

    “這就是我想要的。我們長長久久的,要一個男孩兒,一個女孩兒,女孩兒長得像我,男孩兒長得像你。我們快快活活地過一輩子。”

    男孩兒長得也像阿鸞才好。

    裴顯舉起男娃娃的麵人兒,略帶嫌棄地打量著。河東裴氏本家的男丁,個個都生了這種狹長內雙眼睛。

    他們的孩兒,當然長得像阿鸞,眼睛圓圓大大的才好看。

    女孩兒的眼睛,更要圓圓大大的。

    四個精巧麵人攥在掌中,手臂抱緊懷中睡得香甜的溫軟身子,馬蹄聲輕緩,裴顯在月色雪光間出了神。

    河東本家大宅是他自幼成長的所在,卻也是他母親錐心泣血之地。他成年之後不願回。

    十六歲征辟入仕,河東邊境幾處大營摸爬滾打,是他安身立命之地,入京後不能回。

    京城局勢如湍急驚濤,沒幾個寬心好睡之日。初入京時,他原以為偌大京城,不過又是個暫居之地。

    但京城裏有了她。

    偌大京城,成了他和她的安家之地,他的未來所係。

    縱然周圍風雨動蕩,水流湍急,他內心無懼,他要在這裏牢牢紮下根基。

    馬兒慢步緩行,宮裏等候的人受不了了。

    宮門大開,燈光迎出,文鏡小跑近馬前,牽過韁繩往宮門方向走,不忘高聲問候一句:“福延新日,佳年大吉。”

    薑鸞被驚醒了,揉著眼睛,迷迷糊糊問,“到了?”

    “到了。”裴顯扶她下馬。“今夜回來的有些遲。最多再睡兩個時辰,就要起身準備大朝會事宜了。”

    城樓上的聲聲爆竹響裏,薑鸞登上鎏金步輦,響鞭開路,往臨風殿方向行去。

    夜風吹進步輦,睡得半夢半醒的人清醒過來,換了個姿勢,端正坐在輦上。才坐穩片刻,卻又東張西望,四處找人,

    “裴相呢。”

    “陛下。”步輦邊上隨駕護送的裴顯應聲道,“臣在此處。”

    薑鸞順著聲音撩開擋風帷帳,裴顯的視線正好睨過來。

    兩人對視片刻,同時微微地笑了。

    除夕過去,新年已至。等天邊晨光亮起,便是薑鸞人生頭一次的元旦大朝會。

    以後還會有許多個新年,許多次大朝會。

    從前薑鸞與天爭命,現在她學會了徐徐圖之。

    她知道,這一次的新年,還有以後每一次的新年,她的裴相都會陪在她身側。

    長長久久攜手相伴,年年歲歲與君守歲。

    《番外二·完》

    作者有話說:

    番外二完結,鞠躬~

    下一篇會寫if番外,前世的老裴穿到了今世(?)劇情或許有糖有刀(?)寶子們注意看標題,謹慎購買哈

    【1】燈球:出自《歲時雜記》

    【頭頂鬆鼠魚感謝投喂】

    感謝投出手榴彈的小天使:倚門人1個;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周西柚章傾寒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森柒60瓶;小楊50瓶;澹星風舟40瓶;重度幻想章何以30瓶;泉心章47186800章水中妖章江江江醬20瓶;林寒舒15瓶;歡歡Le章小灰灰章心在樹上,你摘便是章慕經年章沉香木10瓶;雲邊乘風8瓶;應景6瓶;一遙隃杳5瓶;tinybear3瓶;荒啊雨章噗噗噗略章想有錢的錢錢章什麽芝士蛋糕章言笑晏晏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